第四十八章 幸運與不幸
吳克昂設想過無數場景。
他預想過自己可能要面對一個母親的勃然大怒和反覆攻擊,也預想過可能要見識護崽的猛獸到底有多憤怒。
但他唯獨沒有想到,這位剛剛見到失而復得的孩子的母親,會委託自己繼續照顧她的孩子。
「可以是可以……」吳克昂有些遲疑道,「您確定么?」
孟雲君抱著懷裡的孩子,她把自己的臉埋進了孟極的毛髮里,過了好一陣子才用帶著鼻音的聲音說道,「我只能這麼干……你是陰陽公,至少在寧遠,你還能護得住他。」
「我以為您就是為了他來的寧遠。」吳克昂微微皺眉道,「看來您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是的。」孟雲君沉默片刻后說道,「我在尋找青丘。」
吳克昂沒有任何反應,但他明顯感受到了自己身後突然傳來的無形的壓迫感。
身穿官袍的吳友謙戴正了帽子,在一張太師椅上靜靜坐下。他從一旁的木桌上拿起一杯清茶喝了一口,然後若無其事的又把茶杯放回了桌上。
「問問清楚怎麼回事。」吳友謙的聲音突然在吳克昂的腦海里響起,「不要驚動她,先搞明白她的來意再說。」
吳克昂不動聲色的順著孟雲君的話問道,「青丘?青丘應該在山東吧?我們宋安和山東不挨著呀。」
「此青丘非彼青丘。」孟雲君搖了搖頭說道,「你們可能還沒聽說過,有妖族試圖製造一個屬於它們的城隍。城名青丘,妖族可為城隍……那才是我要找的地方。」
吳克昂裝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點了點頭,「您覺得青丘就在寧遠?」
「我……不能完全肯定。」孟雲君抱著孟極說道,「他們為了製造出青丘,綁架了不少我的同胞。我是靠著味道尋找到寧遠來的。」
這下就讓人有點撓頭了,吳克昂看了一眼吳友謙,試圖從自己頂頭上司嘴裡搞點指示出來。然而,這個企圖可恥的失敗了——吳友謙一副正在COS泥胎神像的模樣,似乎隨時準備把吳克昂當成擋箭牌推出去。
反正他是寧遠城隍,一城人氣所化——刀槍不入水火不近的。你孟雲君哪怕再怎麼厲害,反正你搞不動我。
至於吳克昂……你小子不是養著人家兒子嘛?多少有點香火情面不是?
「製造出青丘……」吳克昂重新念叨了幾遍這個辭彙,然後遲疑道,「您為什麼反對青丘呢?妖族如果有了屬於自己的城隍,那對您和其他的孟極來說,應該是件好事吧?」
孟極這個物種的生存本身就一直很困難。他們引以為傲的能力,反而成為了令他們難以自由自在生存繁衍生活的最大阻力。
孟極們非常善於隱藏自己的行蹤,這一點光從吳克昂的經歷上就能看得出來。當時在現場的三位雲鶴城隍,當時可都沒察覺到有一隻孟極幼崽在附近。
連顯出城隍法相的三位城隍都察覺不到,由此可見孟極一族「擅伏」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擅長隱藏自己,這是孟極們在「群狼環伺」的環境之下能夠至今仍然不被滅族的根本原因。沒辦法,他們的能力實在是太誘人了。
「每次他們試圖嘗試製造出一個妖族城隍,就要抓一頭孟極。」孟雲君的回答咬牙切齒的回答著吳克昂的問題,「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需要捕獲我的族人,但這幾百年中,已經有幾十隻孟極因此被抓走然後再也沒回來過……」
孟雲君抬起頭,她看著吳克昂,頓了幾秒后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我的丈夫,四年前被抓走了。當時,孩子和他在一起。」她用彷彿夢囈似的動靜說道,「我當時就不該離開家出去找什麼葯……」
吳克昂看著孟雲君,沉默片刻后說道,「我能夠分辨出你說的話的真假……」他也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道,「後來……您找到他的蹤跡了么?」
「沒有。」孟雲君的表情悲切,她嘆氣道,「我找到了本地土地詢問情況,土地說……當時來我家的,是一頭翅膀上寫有符文的窮奇。」
吳克昂迅速盤算了起來,窮奇這種生物有翅膀是非常正常的。但他們的翅膀上寫著符文,那就屬於不正常的範疇了——要不然土地也不會把「翅膀上有符文」當成某種特徵告訴孟雲君。
如果這個判斷成立,那麼當時吳克昂在雲鶴看到的那頭窮奇,那頭翅膀上有符文,能夠騙過雲鶴護城大陣進入到市區中心的窮奇……很有可能就是造成孟極的父親失蹤,然後跟著小孟極一路南下的綁匪。
「你說的那頭窮奇……它翅膀上的符文是不是這樣的?」吳克昂蹲下身子來,在城隍廟的地面上用手指畫了起來,
一道金色的痕迹順著吳克昂的手指出現在了地面上。他很快就把自己記憶中窮奇翅膀上所有的符號畫了出來,隨後準備起身想讓孟雲君看的更清楚些。
吳克昂手指從地面上抬起來的瞬間,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拽住了似的。他感覺自己的心臟正在劇烈跳動,但眼前卻仍然一陣一陣發黑。
吳克昂身體猛地一晃,他感覺自己眼前發黑,眼冒金星的難受至極。但似乎那片黑暗中,他還隱隱約約看到了有個東西正在扭頭看著自己。
眼前的金星越冒越多,吳克昂身上的陰陽公法相忽然猛地爆發了開來。幾乎是在一瞬間,整個城隍廟大殿里的一切事物就都被染成了黑白。非黑即白,甚至連灰色都不能存在。
吳克昂搖搖晃晃站住身子,右手伸出,在半空中虛抓了一把,「給我過來!」
「哈!」一聲獸鳴響起,城隍大殿里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彷彿剛才所有東西都被染成了黑白只是錯覺。
吳克昂站在原地,呆愣愣看著自己的右手。
他狂跳的心臟逐漸平靜了下來,可那個在黑暗中顯出外形的怪物形象……以及吳克昂右手上的那一團黃色和紅色混雜在一起的毛髮都在提醒吳克昂一個事實。
剛才不是幻覺,的確有個奇怪的東西正在盯著自己。更重要的是,那個東西對自己有很大的威脅。
吳克昂可還開著陰陽公的法相呢!
「這串符文,以後不要再寫出來了。至少不要一次寫全。」吳友謙站起身來,他腳下踩著一枚已經被踏碎了的符文——不知道這位剛剛一直坐在太師椅上裝神像的城隍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吳克昂身側的。
「是。」吳克昂深吸了兩口氣,他看著自己手裡的奇怪毛髮問道,「您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身上的毛髮么?」
「我只是個兒科醫生,不是干法醫的。」吳友謙搖了搖頭,他雖然嘴上說著笑話,但是神情卻一點都不輕鬆。他看著吳克昂問道,「你剛剛是什麼感覺?」
「我覺得自己可能心臟病發作了。」吳克昂想了想回答道,「心臟跳的都快從胸口裡出來了,而且我好像看到了那個東西……」
「我不知道那個東西具體是什麼。」吳友謙低聲說道,「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能讓你的法相這麼大反應……那這玩意應該是鬼物。」
吳友謙看著吳克昂,然後嘆氣道,「這次的事情問題大了……咱們靠自己恐怕搞不定。」
被晾在一旁很久的孟雲君忽然說道,「這個符文……和我當時見到的那頭窮奇翅膀上的內容一致。」
「你先不要著急去找青丘,那個地方現在就在我們的控制之下——寧遠和青丘目前都是安全的。」既然已經動彈了,吳友謙也就不打算繼續裝泥塑神像了,他對孟雲君說道,「您如果不介意,我提議您先在寧遠住下。這樣也可以和孩子多待一待——以解相思之苦嘛。」
安撫了孟雲君后,吳友謙直接拉住了吳克昂說道,「現在這個情況,你不適合繼續當陰陽公了。」
看著吳克昂一臉懵逼和無法理解的表情,吳友謙嘆了口氣說道,「陰陽公是幹什麼的?主要工作那就是要和鬼物打交道。這次的鬼物看上去就不太尋常……你看看自己手裡的毛。」
吳克昂的視線順著自己的黑胳膊挪到了手上,那團金色紅色混雜的長毛開始向外飄散起了黑煙,看上去這團毛彷彿正在無火燃燒似的——黑煙看起來和一目五先生之前鑽出來的那個木門上的黑煙很像。
「這就是鬼物的獨有特徵了。」吳友謙說道,「從鬼物身上的這些……組織,在陽間就會慢慢散發出這樣的『鬼氣』。普通人如果身上沾染了鬼氣,輕則大病一場,重則性情大變從此人不人鬼不鬼……」
吳克昂皺著眉頭問道,「之前沒有鬼物的時候,我這個陰陽公基本拍不上什麼用場。現在真的有鬼物出現了,難道我不應該繼續保留現在的職位,積極處理鬼物?」
吳克昂認為自己堅持在原有崗位上的理由也非常充分,畢竟勾魂這個事兒還能說吳醫生的經驗比自己更豐富。
可寧遠的鬼物六百年才出了幾個啊?我是沒見過,可你吳友謙醫生也不可能見過吧?
大家既然沒見過「活著的」鬼,那為什麼非得要我拍拍屁股溜啊?相比較起來,我這種嘴炮就能起作用的大殺器很明顯比你更容易派上用場吧?
吳克昂心裡有一百個不滿三百個不服,但在吳友謙面前還是得老老實實的等著人家繼續解釋。
「和鬼物打交道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吳友謙皺眉說道,「搞這種事情……會死人的。」
吳友謙自己並沒有見過鬼物,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參加全國城隍交流會議的時候,聽其他地方的城隍們互相交流先進經驗。
按照那些同行前輩們的說法,城隍如果碰見了鬼物,那麼就應該做好從自己開始,向下三司和各個巡查陣亡至少一半的打算。
「一半的死亡率?」吳克昂聞言大驚失色,「你認真的?」
「我沒見過嘛,不過其他的城隍都是這麼說的。」吳友謙聳了聳肩膀,「所以我才建議你別當陰陽公了——不合適。」
「那你們就合適?一半的死亡率啊哥哥!」吳克昂瞪圓了眼睛,「總能有其他辦法吧?」
「其他辦法?讓其他地方的城隍來當替死鬼?」吳友謙搖了搖頭,「沒有這個道理嘛。」
「其實,城隍也好,三陰司乃至下面的巡查也好……都挺可憐的。」吳友謙忽然對吳克昂說道,「你不會被影響,但是我們會。」
這個話說的有些沒頭沒尾,吳克昂正想張嘴問問啥影響,然後他忽然張大了嘴。
「這個……能有這麼大影響?」吳克昂震驚了,「當了城隍,連自己的主觀意識都會被這個職位影響?」
吳友謙低下頭苦笑了一聲,「城隍是一城人氣所化,在這麼龐大的群體意志面前,個人的想法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從情感上來說,我們都很擔心。畢竟我們都不是什麼孤家寡人天煞孤星。沒了命,還是會有人心疼的。」吳友謙搖了搖頭說道,「但是,這種事情總得有人去做。」
他站起身來,身上彷彿包拯戲服的官袍彷彿塵土一樣落在地上,露出了裡面襯衫的吳友謙微笑著說道,「讓鬼物肆無忌憚的發展下去,我們都得死。現在去拼一把,是最合適的選擇。」
「你不會被外力影響自己的判斷,這是幸運的,但也是不幸。」吳友謙從自己懷裡摸出了一個泛著紅光的小印璽,朝著吳克昂拋了過去,「別當寧遠陰陽公啦,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青丘城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