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如燬

第1章:如燬

在難以抵抗的災難面前支撐起人們生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所謂的愛與希望,而是身處絕望中的不甘和承受痛苦時的憤恨。

此時距離那場浮屍十餘萬的大海戰已經過去了二十三年,而作為始作俑者的黃金家族已經建立起了這顆星球上前所未有的龐大帝國。一切的躁動不安似乎都被那代表著絕對力量的鐵蹄踩進泥土裡,人們在上帝之鞭的俯視下的戰戰兢兢地享受著這份所謂的太平。

壬寅年六月末,甘露凝珠於草木之上,朦朧煙雨襯出江南的好山水。那條承載無數才子佳人傳奇的秦淮河,在如哥布林般矮小猥瑣的山丘間涓涓流淌。緊挨著河水的官道上,除了那些被快要烏鴉野狗啃食殆盡的骨骸外,一切都如詩如畫。當晨風拂過河面,粼粼水光中映出兩道行走著的人影來。

在前的那位,身材高挑,腰如束素。穿了身相當老舊,卻相當乾淨的皂衣,腰間掛著一口刀,是實打實的差役打扮。讓人奇怪的是其身後背了個四尺長,半尺寬不知是鐵還是銀打的雪亮匣子。

這人手裡還緊緊攥著根麻繩,麻繩的另一頭牢牢綁住了後者的雙手。後者一身滿是是血跡和泥污的破爛袍子,卻也能勉強看出那身袍子似乎是由江南最名貴的蘇州錦緞所製成的。這人雖雙手被縛,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步子邁得很開,相當的神氣,他隨腳踢開擋路的骷髏,喋喋不休地對前面的差役道,「我說小大人您看這江南好風好水的,這一路上也算得上周道如砥了,您老什麼時候露個笑臉讓咱見識見識?」

「等把你送到衙門,一了百了的時候。」沒人喜歡啰嗦的男人,哪怕是已經做了幾年捕役的唐姑花,也實在有些沉不住氣了。

被捆住雙手的唐貓聽到小官差終於理會他,便又開始扯起鬼話道:「小大人,我真不騙你,我就是去山裡撿柴火,路過見地上全是些刀哇、槍啊、劍哈、戟呀瞧著心裡好奇,才走過去看看。誰能想到那賊漢發起失心瘋了,見人便砍。如果不是蒙大人搭救,小的這條小命就沒了。我是什麼也不知道呀!大人何苦帶著我一起走。我上有九旬高堂,下面還有一對剛沒了娘的兒女。一家老小都等我照看。我可不能有事呀!」

唐姑花聽完早已這套被人用爛的說辭后,轉身冷冰冰道:「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嗎?這些話你還是留著去糊弄傻子吧。」

「我可是本分人,怎麼會糊弄人呢?」唐貓說話間,擠出一個極其厚顏無恥的笑臉。

唐姑花聲音依舊不冷不熱道:「天底下大概沒人不會糊弄人,而且看起來越老實的人,糊弄人越厲害。」

「您是覺得我老實,所以才要抓我見官嗎?」唐貓杏眼微眯。

唐姑花隨之反問:「難得你還沒看出我是因為你太不老實,才要帶你見官嗎」

「小大人您莫不是以為現在是仁宗皇帝的清白世道,現在的官府遇事不決,就是一通大棒子了。」唐貓又是一通亂嚷,一雙彎作月牙的眼睛無辜地盯著唐姑花,那種詭異的眸光讓唐姑花渾身不自在。

「我勸你還是老實些,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清楚,興許我還能保你平安,」唐姑花話罷,抽出半截腰刀,以示威脅繼續道:「你好生思量思量再說。」

唐貓收起假笑,故意做出害怕的樣子,又說道:「我真就是本來是外出會親戚,誰承想走失了路,故在山中荒廟裡住了一宿。早晨上山去撿柴來做粥,莫名其妙就被那個瘋漢子追砍。

唐姑花心裡不由犯起嘀咕,倒不是因為唐貓言語真切,是因為唐貓之前所說得對,如今這官府辦案實在不好恭維,真有不分青紅皂白一棒子打死的可能。唐姑花出身良善人家,因為家道敗落才被人收留做了差役,非但心腸不壞,而且有幾分天生的正氣。由於見過太多屈打成招的事情發生在其身邊,自己卻無能為力。而眼下若唐貓真是匪類還好,送到衙門該如何就如何。可如若不是,那一條無辜的性命便斷送在自己手裡,心裡左右為難竟不知該如何處置唐貓。

追本溯源還是因為蒙古人雖然在戰爭方面取得過許多匪夷所思的勝利,但始終沒有建立較為完整的社會治理體系。若是在前朝出行的時候會有官府開具的證件,用以證明身份。而蒙古人的管理模式就要鬆散得多,規章法度遠不及前朝細緻嚴謹。稍加思索後唐姑花道:「你說你是來投奔親戚的,那你親戚家住在哪兒。」

唐貓不假思索道:「在…在建康府,哦,不是不是,現在是叫建康路了,他家就在城裡住。」

唐姑花見唐貓答得還算乾脆,心中疑慮頓時消了大半。但此刻身後那個分量不輕的鐵匣子,讓唐姑花想起昨日唐貓在血泊之中抱著匣子,那種瞋目裂眥的眼神,與其對視如同是被一柄被熾烈火焰淬鍊了成百上千遍,卻尚未蘸火,透出橙白光亮,散發著灼人熱浪的兵刃抵在胸口。在那種時候,眼看就要死於他人之手,卻看不出一絲畏懼,或是恐慌。自身毫無還擊之力卻依舊殺意騰騰。即使事後昏迷,唐姑花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從他手裡把鐵匣子給摳出來,這樣的人真的會只是個尋常過客嗎?

唐貓本就是個伶俐人,此刻見唐姑花神色陰晴不定,目光又總朝著身後鐵匣子的位置去,心裡頓時明白了七八分。他嘴角再次上揚對唐姑花解釋道:「小大人,這當下是個混亂的世道。正所謂亂世藏金,那匣子里裝著祖傳的寶物,我家就剩我一個人了,只得把這祖傳的寶物拿去表兄家換些黃白之物,好換口吃的。如今各地都有流寇劫道,老家鄉老看我可憐,特地請人在匣子中設置機關,靠蠻力根本打不開。說是等我到了表兄家,讓他們尋個機關高手來開。如若小大人不信的話,此處應該離建康路不遠,我那表兄家姓虞,在這城中也算是大戶人家,小大人隨我一起到他家裡,那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嘛。」

唐姑花聽完唐貓侃侃而談后,冷冷問道:「我說這些,就不怕我把你這箱子寶貝給昧了,你怎麼這麼放心我呀?」

唐貓義正言辭道,「大人您器宇軒昂,秀外慧中斷然不是那種貪圖蠅頭小利的人。」

「反正本就是要去建康和師兄他們會合,那我便信你一回。」任何人下意識里都會很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哪怕明知道是人迫於某些需求,違心的恭維,也會有愉快的感覺湧上心來,唐姑花難得一笑,同意了唐貓的提議。

「那就多謝大人了。」唐貓的嘴角越發上揚,卻在心中咒罵起眼前這個多事的小差役。如果不是昨天唐姑花算是救了自己一命,眼下哪裡還用費這份口舌,早就直接剁碎了,倒進秦淮河裡給魚貼膘了。每每生出這種暴戾的想法的時候。他的腦袋裡又不自覺的浮想起那個脾氣比自己更差勁的小和尚,以前每當自己暴露出兇惡嘴臉的時候,那個該死的禿驢就會追著自己念一些嘰里呱啦的經文。而自己手段又遠不如那賊禿高強,幾乎每次都是自己被念叨的快要發瘋了,豁出命跟那和尚打一架,然後被強制悔過。也就是跟小和尚相處的那幾年,他的心性也確實好了許多,之前那般驕縱任性的脾氣才有所收斂。往事已成了過眼雲煙,舊友也不知身在何處。亂世之中人命如同風中蘆葦,整日里飄忽不定隨時都有折斷的可能。

約么走了了大半個時辰的路程,那座累積了不知多少王朝記憶大城緩緩映入二人眼帘。自吳大帝在大江之畔蓋起石頭城,到高宗天子設此為行都。三次衣冠南渡,把傳承了千年文明脈絡,從天下中心的原野移接到這片溫潤的水鄉來。除了眼下這不可思議的大元兀魯斯外,這座寧靜繁華的城市從未落入胡羌之手。

唐貓站在城樓之下止住腳步,還未來得及感嘆兩句,就被唐姑花強硬地拽進城去。唐姑花終究是公家人,進了城門裡,直接從懷中掏出官府發的憑證。一個鬍子老長的小卒的接過這份憑證,僅僅看了一眼,便恭敬地還到了唐姑花手中,急忙讓守在門口的士卒放行。一個年輕的士卒見二人走得乾脆,表情十分不悅,對叫人放行的老卒沒好氣嘟囔了一串子話,老卒拽著他的耳朵在他耳邊這是小聲嘀咕了兩句,士卒臉色瞬間就精彩起來,身上像是被人扔進冰窖里一樣亂打顫。

這一幕盡收唐貓眼底。唐貓心中也奇怪,畢竟建康可實在不是什麼小地方,在這看門的士卒不應當是這樣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而且這些看門的士卒平日應當都指著盤剝過路人的油水過日子。那張憑證上到底寫的什麼?能讓這些喝過路人血的螞蝗忍住腥。唐貓心裡好奇的不得了,暗想有機會一定要偷過來看一看。

穿過城洞,唐貓放眼這街巷林立的建康城,排列擁擠的商鋪,大部分緊鎖店門,零星的幾家也是半掩半開;兩三個行人急匆匆地搗鼓著碎步,顯得街面上空蕩蕩的。唐貓實在想不到這座昔日以繁榮著稱的大城,竟會落得如此蕭條的局面。

唐姑花並未對建康城的現狀感到惋惜,畢竟打唐姑花第一次來到時候這裡就是當下這番境況。唐姑花見唐貓神情獃滯,便扯了扯捆著他雙手的麻繩說道:「你心是飛爪哇國去了嗎?趕緊帶路哇。」

唐貓回過神來,才突然想起他倒是真去過虞宅,只不過上次去的時候忽必烈可都還活著呢,現在他壓根連虞宅的大門朝那開都不記得。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陪著笑臉對唐姑花道:「小大人您有所不知,我這人打小記性不好,只在小的時候來過幾次表兄家,如今已過去那麼多年,哪裡還能記得。」

「那你說怎麼辦?」唐姑花心中也頗為鬱悶,若不是這傢伙實在不像好人,不然早就把他放了。但現下看他那言之鑿鑿的樣子,又實在不像是在說謊。

「那就麻煩大人,稍等一會兒,我那表兄是城中富戶,隨便找個路人就應該能打聽到。」唐貓回答道。

說話間,不遠處突然傳來劇烈的馬蹄聲。唐貓側頭看去,是一個彪壯的莽漢,騎了匹有些矮小且頭大頸短的赤紅馬在大街上急馳,絲毫沒有顧忌過路的行人。唐貓不由警惕起來,原本慵懶的圓眼眯成一條縫,這莽漢雖然穿著普通窮人家的粗布衣裳,頭上也像尋常漢人一樣束髮。但即使這樣唐貓還是一眼便看出不尋常,那人額寬鼻塌,粗糙的圓臉上兩抹賽胭脂的血絲團,細長的眸子里射出兩道凜凜寒光,這是標準蒙古人的長相。再看那匹紅馬粗略一看似乎其貌不揚,甚至在粗漢壯碩的身軀下顯得格外瘦小,但只要細看之下便不難看出其胸寬鬢長,皮厚毛粗。這種長相遠沒有漢武帝從西域搶來的汗血寶馬高大華貴的蒙古馬,卻是更為彪悍,生存力強的存在。唐貓料定這胖子九成九是朝廷派出來的密使暗哨之類的,在心裡忍不住嘲諷其狗熊裝獼猴的扮相。

他倒也沒忘自己現下的處境,本能便要躲閃,所幸他沒忘記唐姑花還在他身邊,故並未妄動。

唐貓麻繩捆在手腕處,他抖了抖袍口,寬大的袍口蓋住了雙手手腕和一隻手。露出一個手在外面,把那根牽他的繩子藏於腋下,轉過身去,用後背對著莽漢。並隨手拽住路過的貨郎問道,「小哥,您可知這城中有戶做錦緞生意的虞姓人家,他家宅子往那走。

貨郎本因突然被拽住而有些惱火,但又聽唐貓言語客氣,便指著一條街道:「沿著那條路直走,第一個拐角朝北走,小半條街都是人家的」

唐貓拱手道了個謝,躬身之餘,試探著目光撇向急馳而去的莽漢。那莽漢只覺得脊背發涼,側頭狼顧與唐貓對視,無形中兩股激流在不斷碰撞。二人如同是兩頭野獸在寂靜中注視對方,悄無聲息又殺機四伏。馬蹄並未因此停歇,身影漸行漸遠,當雙方都看不見對方的眼睛的時候,莽漢才似有不甘地把那顆碩大的腦袋轉了回去。

「哦,對了,小哥這是要去虞宅弔喪去嗎?」那貨郎隨口問道。

唐貓聽著有點發懵,連忙反問道:「虞宅仙逝的是哪位?」

貨郎打量唐貓這一身打扮,估摸十有八九是去虞家逃荒來的親戚,便說道,「是虞家當家老爺,名叫虞子…虞子什麼的。」

唐貓如遭當頭霹靂,霎那間面無血色。只覺得腦袋一下子空白,直接就一個踉蹌癱坐在地,貨郎見狀挑起貨擔,朝著下一個路口快步走去。唐姑花在一旁也聽到了全過程,看唐貓這副樣子,認為他是因為表兄離世,受不了打擊。不禁對他的印象有所改觀,覺得唐貓起碼是個重情義的人。同時也讓唐姑花幾乎就認定唐貓之前的話並非虛言。

「唐貓迅速穩定好情緒,一邊起身一邊用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嘀咕道:「大事未成,子盈不會這麼輕易死掉的,絕不可能!」

「走吧,先過去看看再說。」唐姑花說罷。順手扶住唐貓,她忽然注意到這傢伙生了張蠻好的皮相,似白玉雕琢而成的面孔沒有鮮明的稜角,看起來圓潤溫和。不僅不顯臃腫,反而有股與生俱來的機敏聰慧的感覺。一雙銳利的杏眼,眼尾上揚,神情間似乎在刻意掩蓋其鋒芒。唐姑花感覺此刻唐貓身上並沒有多少悲傷,反而充斥著怒意,哪怕不到抑制,也根本遮掩不住的似在燃燒的,無比純粹的怒意。

迫切想知道舊友狀況的唐貓按貨郎的說法,在唐姑花的陪同下,一路小跑踉蹌地來到一家頗為氣派的大宅子門前,在印著虞宅兩個燙金大字的牌匾上系著白布攢出來的白花。二人身在院牆之外便能看見院里一根高高的招魂幡在隨風擺動。見到眼前這一幕,唐貓察覺到了反常,這裡的從外表上看可以斷定是有人離世。可是在這並沒有見到前來弔喪的賓客,抑或是沒聽到院子里親朋故友發出真假難辨的哭嚎聲,甚至連看門的僕人都不見蹤影,這些跡象難免讓人覺得太過於蹊蹺。加之唐貓也很清楚自己那位刎頸之交絕非等閑,心境也勉強平復下來。

「小花你怎麼在這裡?」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二人身後響起,兩個穿著和唐姑花一樣的皂衣的男子慢吞吞地邁著官步。高的那位沈腰潘鬢,硃唇皓齒,猶如粉面何郎。而另一位長的委實有些沒有功德,如粗鐵敲打出的樣貌,配上五短身材,分明是成了精的野豬披著件人衣裳。唐姑花眼見來人,連忙拱手恭謹道:「我回來時路上出了些事就陰差陽錯就到這裡了。兩位師兄那案子可有了什麼進展,你們怎麼也在這兒?」

「那案子我和地厭已經辦完,本該是去尋你的,只是眼前這戶人家出了大案子,師父傳書來讓咱們直接接手。」那個俊差役話音未落,一旁的名叫地厭的差役指著唐貓,向唐姑花問道:「小花,你那邊是什麼情況?還有他是誰。」

唐姑花撇了眼唐貓,回答道:「湖邊確實有人在械鬥,我到的時候已經死傷一片,我眼見一個瘋漢在追砍他,我便把他救下了。本是該把他送到衙門裡的,路上的時候,他說他與虞家有親,是來投親戚的。我怕他撒詐搗虛,便把他兩隻手綁上,帶過來認人了。」

地厭聽罷,看著眼前已經比自己還高的唐姑花,心中頓感欣慰,對俊差役道:「小花這事做得倒還周全,黃耳師兄既然事兒都趕到一起了,那就快進去吧。」。

被晾在一邊唐貓聽到地厭如大斧砍樹樁的洪亮聲音,不由打量起這位相貌醜陋的差役,他外表看似雖然粗陋不堪,可唐貓看出的是他一呼一吸猶如龍蛇吞吐,應是有身硬功夫傍身,便認定他是個人物需要提防。除此以外唐貓從地厭身上隱約感覺到莫名的熟悉。

正在幾人快進宅子里的時候,遠處傳來輕脆的腳步聲,唐姑花抬眼望去見宅中走出個病怏怏的人影來。黃耳見這人身穿喪服是由粗麻所制,上衣下裳。他知道這種喪服因邊緣處逢緝整齊,所以被稱為齊衰,依照禮制一般是由亡者兄弟諸侄穿戴,黃耳料定這人就亡者的兄弟,也是報案人虞家三郎。

虞三郎出門應當是來迎幾個官差的,但那兩顆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死死地盯著唐貓,原本只是被血氣染紅的眼眶,此刻竟然裡面真的蓄滿淚花。在壓抑了難以言表的震驚后,幾乎顫抖著聲音問道:「狸奴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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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貓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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