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緇衣
蛙聲是無盡黑暗中此起彼伏的奏鳴曲、涼風是昏聵君王手中薄薄的鋼刃,貼著湘妃竹的臉頰玩昧地炫耀其鋒芒。
在粼粼波光的中心,一座誇張突兀的精美的湖心亭屹立於此,就像給渾然天成、清淡素雅的漁家女,畫艷麗嫵媚的妝容,簡單講就是窮人乍富,附庸風雅。而在此番良辰美景下湖心亭中又傳出同湖心亭一樣煞風景的粗鄙聲音。
「三更半夜叫我來這裡做什麼,如果是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我保證你吃不了兜著走。。」一頭霧水的唐姑花看著滿臉堆笑的唐貓與桌子上擺著的酒器和一盤應該是羊肉的東西。
唐貓指了指了指桌上的菜道:「不用兜著走,小的就是請您吃飯來的。」
「你剛剛著急忙慌的樣子,就為了找我大晚上吃頓飯?」唐姑花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這個無聊的傢伙。
「這可是好東西,我怎麼好意思獨享。」唐貓看起來一臉真誠。
唐姑花深感無語,但還是在唐貓對面坐了下來。然後當著唐貓的面直接從衣袖中取出銀針,並筷子夾起幾根肉絲,用銀針在肉片上戳了幾下,確定無毒后,才把肉絲塞進嘴裡。
唐貓看著唐姑花一副小心謹慎的樣子,即覺得好笑,也明白自己在這個小姑娘心裡怕不是什麼好人。他打趣道:「是不是不僅沒毒,味道還很不錯。」
「這個是羊肉吧?」唐姑花是北方人,從小自然就是吃羊肉長大的,可她從來沒有吃過像面前這種味道稀奇的肉食來,心裡不免有些打鼓,所以不敢確定就是羊肉,怕被唐貓嘲笑了去。
唐貓回答道:「這當然是羊肉了,這可是上好的羊肉嘞。」
「羊肉怎麼會做出這種味道呢?」唐姑花實在有些好奇。
唐貓手肘抵在桌子上臉貼在手手掌上,笑眯眯地解釋道:「這東西官稱叫羊肉旋鮓,是道宮裡傳出來的菜,當年是太祖皇帝款待吳越王的時候,特地命令御廚做一道烹飪羊肉的南方菜肴。這道菜是取一斤精羊肉,切成絲,加上四錢鹽和一兩細曲末,少許的馬芹、薑絲、蔥,一捧飯,灑上溫漿,攪拌均勻,放到瓶器之中,用箬葉做蓋頭,春夏日的話就曝晒,秋冬日的話就火煨,五日熟可食。」
「做一盤肉這麼費勁,雖然吃著新鮮,不過也就是圖口新鮮罷了。」唐姑花覺得這道菜和唐貓一樣華而不實。
唐貓給自己斟了杯酒,問道:「那你喜歡吃什麼啊?」
「羊腿,一整隻那種。你們南邊的人小家子氣,根本就不知道抱著羊腿啃有多痛快。」唐姑花又一下子夾了不少肉絲送進嘴裡。
唐貓聽后頓說聯想到唐姑花抱著羊腿啃的樣子,忍俊不禁道:「小大人豪情萬丈,小的佩服。」
「那你呢?你愛吃什麼?」唐姑花反問。
「冰壺珍,小的時候很少吃,就覺得滋味和平時吃的很不一樣。」唐貓給淺嘗杯中酒,覺得虞子盈家裡珍藏的瓊漿確實不錯。
唐姑花不解道「那個冰壺珍是什麼做的,很好吃嗎?」
「齏汁美,解酒最佳。」唐貓故作神秘。
唐姑花不耐煩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東西?」
唐貓暢快地笑道:「其實就是腌菜湯。」
唐姑花嗤笑道:「不是說你們宋國富得流油嗎?居然連腌菜湯那種東西都不常吃到?」
「那因為平日黃雀肫、鵪鶉羹、駝峰豹胎什麼的都膩了。所以偶爾吃吃齋。」唐貓似笑非笑得看著唐姑花,
又不知為何補了一句,「如果連吃半個月的肉乾,然後再喝幾海碗腌菜湯的話,風味跟佳。」
「反正我又去不了你家,就隨你說吧。」唐姑花剜了唐貓一眼。
唐貓借著酒意,道:「我也回不去了,我很早就沒有故鄉了。」
「你之前不是說要用那鐵匣子里的寶物換些錢來,換了錢不就能回家了嗎。」唐姑花疑惑地看著唐貓。
唐貓冷笑著反問:「家人都沒有了,去哪裡不一樣?」
「都一樣,都是他鄉人。」唐姑花伸手去拿白瓷酒壺,卻差一指的距離夠不到。
唐貓見狀,起身拎起酒壺,一邊給唐姑花倒酒,一邊笑道:「是小的不懂事了,光吃肉多膩呀,來,來,我給您滿上。」
「怎麼殷勤,是不是想套我的話。」唐姑花狐疑地看著唐貓。
唐貓笑容就像僵在臉上,故作無奈的語氣道:「您記住做假一定要做全,您連令師兄的廂房都懶得去逛一圈,實在是太忽弄事兒。」
霎那間,唐姑花眼神冰冷,道:「所以你居然敢跟蹤我!」
「正是,經過小大人這幾日的相處,我看得出您是好人,憐憫弱小,正直果敢。所以我猜令師兄一定是事先和你商量好了,因此你既沒有去找那個名叫地厭的官爺,也沒阻止另一位去殺湯盎身邊的兩個和尚,一切不過是幾位為了釣魚,換句話說幾位是在賭魚,賭一條連是否存在都猶未可知的大魚。」唐貓明銳地分析,聽得唐姑花瞠目結舌。
但唐姑花很快鎮定下來,淺嘗了口南國佳釀道:「你不必捧我,我是幾斤幾兩的貨色,我自己還是清楚的,我也看得出你很不簡單,可你不要太得意,免得樂極生悲。」
「小的和您說個秘密。」唐貓酒量不大好,帶著幾分醉意道:「把我帶大的伯母教過我一句話,人間多難多苦,所以人要常笑笑,你賞個笑臉唄。」
唐姑花這次並未惱怒,反而問道:「你不擔心你的同夥?」
「有長進啊,會套話了呀。不過小的是真沒什麼同夥,就算有,那該被人擔心的應該不是我的同夥吧。」唐貓呵呵直笑,像一把小鈴鐺撒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那麼胸有成竹,看來是早有預謀了。」唐姑花夾了一筷子肉送進嘴裡,感受濃郁的肉香。
唐貓淺笑道:「你我就不必為絕不會發生的事,在這互相試探了吧。」
「好,我不妨明白地告訴你,約莫兩年前,我的這兩位師兄在河東以二人之力屠戮三十餘騎,名噪一時。」
唐貓神色間雖然多出幾分詫異,暗暗咋舌。不過也沒有再露出什麼更誇張表情。看著小姑娘滿臉提防的樣子,坦白道:「大人不必嚇唬我,我今天只是想謝謝您救過我的命。」
「你不必謝我,那日救你不過是我職責所在罷了。」唐姑花並不屑於救人性命,然後勒索報答。
唐貓心中又多出有幾分不解,又說道:「我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也從小讀書明理。投我以木桃,自當報之以瓊瑤,我知道你聽不懂,總之我不喜歡欠人恩情,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小的一定儘力而為。」
唐姑花見唐貓難得認真,說道:「我問你幾件事,你據實回答,就算你報恩了。」
「事不過三,但問無妨。不過有些話我不能全說,人總要給自己留幾分餘地。」唐貓這下子也有點好奇小姑娘會問自己什麼。
唐姑花了當問道:「那日要殺你的瘋漢招式雖亂,但也不難看出是個高手,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他叫烏犍,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唐貓實話實說
唐姑花不可置通道:「就是與那個傳說中的李殿帥十戰十敗的傢伙。」
「正是,不過殿帥十次都沒殺死的角色,讓您宰了。這事傳出去您可就名揚天下了。」唐貓講到這裡,不由得眉飛色舞起來。
唐姑花繼續問道:「好,我再問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您還記得您問小的名字的時候,小的說的是那兩個字嗎?」唐貓反問。
「唐朝的唐,家貓的貓。」唐姑花記得很清楚。
「我本名湯茂,字季榮。湯是商湯的湯,茂是茂盛的茂。與我關係好的人喜歡叫我狸奴兒。」說話間唐貓用手指蘸著酒水在石桌上寫下自己的本名。唐姑花在唐貓對面看不清唐貓的字,於是直接坐到唐貓身邊。
唐姑花突如其來的舉動,著實把唐貓嚇得不輕,就當唐貓意識到唐姑花只是埋頭看自己寫字,唐貓便故意放慢寫字的速度
唐貓邊寫,一邊小心翼翼地去看唐姑花的臉,自己已經多少年沒和旁人提起過自己的本名。瞧著眼前乾淨、秀氣、卻故作嚴肅的臉,嘴角暗暗上揚。
「我出身名門,先祖做到宰輔相公,我父親官至四品,後來家中遭遇變故,我到了蜀中一個小門派學藝,我能說的就這些了。」
聽到此處唐姑花猛然間抬頭,才發現唐貓不知何時貼了過來,兩人四目相對,鼻尖的距離不過四指,他們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唐姑花只覺得心頭一顫,原本凌亂的萬千思緒霎那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腦袋前所未有的空白。想要抽身,卻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唐貓也沒好到哪去,一時悸動,手莫名抖得厲害,牙齒上下打起冷顫。想要開口,兩片薄唇像是被粘著一起,發不出聲來。
就在場面逐漸尷尬時,一陣冷風掠過,唐姑花忍不住直接朝著唐貓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唐貓也未躲閃,只是又被驚得呆坐原地。
等到唐姑花反應過來,不知是羞是臊,慌忙著起身便要走,唐貓見人要走,鬼使神差中一把拉住了唐姑花的手。
唐姑花不可思議地看著唐貓,唐貓手裡握著火炭,緊忙撒手。同時道:「對不住,對不住。」
唐姑花話沒開口,直愣愣地離開。唐貓一直在賠不是,聲音又小又密。
唐貓看著遠去的背影,尬笑道:「這叫什麼事兒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虞子盈慢吞吞從一旁的洞門進來。
唐貓惡狠狠道:「你深更半夜,不老老實實在你自己屋子裡曬月亮,你來笑話我。」
虞子盈也不生氣,戲謔道:「這是我家哎,狸奴兒你這是沒吃著羊肉,惹了一嘴騷,拿我撒火吧。」
「玉翁回來了。」唐貓故作鎮定地給自己續了杯酒。
虞子盈坐到剛剛唐姑花坐過的位置,因為服喪也就不能喝酒,看著唐貓自飲自酌,抿了抿嘴道:「回來倒是回來了,就是一回來就說讓人騙了。」
唐貓咧嘴笑道:「你沒問問是男的騙他,還是女的騙他?」
「說是我家裡的一個女使。」虞子盈脫口而出。
「漂亮?」
「並不怎麼漂亮。玉翁說他殺了湯盎后,先是碰到一個肥矮的官差,結果那個差役被我家裡的一個女使,就是那個叫余心的偷襲,玉翁要結果官差的時候,余心突然說她手裡有殿帥遺骨,玉翁就被誆走了,兩人追逐許久,余心又說她的同夥已經把你我抓住,準備加上那份供詞,一起送官府。玉翁就又急匆匆趕回來。」
「那小子現在人呢?」
虞子盈笑道:「他現在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憋著生悶氣呢。」
「那個官差不會生什麼亂子吧?」唐貓在關鍵時刻,都會尤為警惕。
虞子盈擺了擺手,道:「那傢伙是想抓住玉翁,作要挾讓我投鼠忌器。說實話他要是真敢報官,整個建康城上至達官貴人,下達看刀筆小吏沒有沒從我家割過肉,他要是在建康提這種空穴來風的話,我保證他都回不去大都。」
「這就好。」唐貓詭異的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瘮人。
次日,未時。
湛藍的的天反射出海的顏色,大團大團的雲如海中漂浮遊盪的冰山。
陽光早已沒有幾日前毒辣,反而溫和了許多。
虞宅外,剛從黑林子里一瘸一拐回來的地厭已經被包紮好傷口,此刻正與黃耳一同坐在馬背上,等候還在收拾行李的唐姑花。
黃耳看著地厭腿上的傷,關切問道:「師弟,你腿上的傷,當真不礙事?」
「問題不大,那婦人雖然手段陰險了些兒,但是傷口不深,毒下的也很有分寸,所以並無大礙。」地厭依舊中氣十足。
黃耳抬頭看向還掛著白的虞宅牌匾,道:「窩藏妖童,刺殺暗探,你我真的不現在辦了他們?」
「且不說妖童,就按你所說的虞子盈那一身相撲功夫,加上那個不知深淺的唐貓和琢磨不透的余心,再算上虞家在這裡幾十年的經營,辦他們談何容易。」地厭無奈地搖了搖頭。
虞宅內,剛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的唐姑花,在眼看要出大門時候,又被個穿了身嶄新華貴錦袍的傢伙攔下了。
唐貓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的白瓷瓶子連帶一袋子東西一併遞給唐姑花,唐姑花並未推辭,接過來問道:「這裡面是裝著什麼東西?」
「荔枝。」
唐姑花突然覺得難為情,低下頭,費了好大力氣才憋出倆個字,「謝謝。」
「客氣,我還欠您一個問題能」唐貓笑容依舊。
唐姑花輕咬嘴唇,腦子裡想的卻是如果問出唐貓真的是反賊,自己會秉公執法嗎?想了怕是很難。唐姑花輕聲道:「余著,有緣我再問。」
「余著好。」
低著頭的唐姑花似乎是注意到小瓶子可能並不尋常,聲音捏的小心翼翼問道,「那這個瓶子里裝的是什麼?」
「哦,沒什麼,迷藥。」唐貓語氣極度自然,就像在講一籃子蘑菇、或是一袋子乾糧一樣自然。
唐姑花的臉瞬間冷了下來,道,「你是怎麼想的,給我這個?」
「防身。」唐貓開誠布公。
「還是謝了。」唐姑花猶豫片刻,還是收下了。
「若到絕境,只需打開塞子,十五步內能夠封住人的氣海幾個時辰,封瓶子的塞子可以捏碎,解藥在裡面。那我就不送你出去了。告辭。」唐貓轉身走了兩三步,突然停下腳步,原本誇張的笑顏逐漸收斂,他聽著愈來愈小的聲,似乎是下了頗大的決心,猛地轉身沖著那襲緇衣喊道,「小大人,廟堂兇險,千萬保重啊!」
「那就江湖再見吧!」剛剛跨過門檻的唐姑花的聲音聽起來果斷清脆。可當餘音消散,她的腦袋才回過神,隨之而來的是莫名的心慌。幾乎是逃到地厭黃耳歇馬的地方。
目送落荒而逃的唐姑花遠去,唐貓喃喃自語道,「江湖亦非善地,不過能再見的話,倒還不錯。」
我於黃泉蹉跎多年,今日陪你再到江湖耍耍。
目送幾個官差縱馬離去,唐貓又晃晃悠悠回到虞子盈的房間。
見到唐貓回來,虞子盈表態道:「等我半個月,把我哥安葬好了,我就把這些家業變賣了,去一趟長青山莊,就去風歇山投王夫子。」
「四世祖業,捨得嗎?」唐貓調侃中帶著關切。
虞子盈自嘲,「捨不得,可看著這幾個官差今天就急匆匆的走了,連錢都不訛,必然是要秋後算賬。」
「你這是自斷後路。」公孫孺在一旁擦拭寶劍。
「不斷退路,怎麼能敢走一條死路。」虞子盈依然釋懷
公孫孺怯怯問道:「兩位兄長,你們說那個余心到底是什麼來頭,我這下可是丟人丟大了。」
「你不是聽地厭說什麼月精散嗎?那種甚至都算不上毒藥的麻藥,天底下也就東郭逡有了。」唐貓說出了自己的猜測后,虞子盈問道:「這個東郭逡是什麼來頭?」
唐貓咧著嘴笑道:「五毒窟不世出的天才,毒殺了自己的五位授業師父,輕功更是天下罕見。呃,可能韓盧是相好。」
「韓盧!怎麼可能?」不止公孫孺,就連向來冷靜的虞子盈也大為震驚。
「應該是,當年韓盧和我說的,多少有點那方面的意思。那個女魔頭的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唐貓回憶起前塵過往。
虞子盈客觀地分析當下情況。,「總之,單單從行動上看余心也沒什麼惡意,那接下來,你們怎麼打算的?明天我就去找城中的能工巧匠,把匣子打開,你們快把魚腸劍帶走,我這裡已經不安全了。」
唐貓說出心中的打算,道:「匣子就別打開了,現在我們兵分兩路,玉翁帶著劍匣子去風歇山找王夫子,我要去找韓盧和瞻遠兄。」
「人海茫茫,你打算怎麼找?」虞子盈言語犀利如常。
唐貓苦笑道:「先去孔雀山莊,再去韓盧老家看看,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年前我會提前去大都等你們。」
「希望一切順利。」公孫孺看著兩位兄長愁眉苦臉,覺得氣氛有些過於凝重。
「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