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昧旦
酉時,月掛樹梢頭,碎光漫天。
虞宅深處,庭院之中,有美人傷神,亦有賊子翻牆。
三道黑影悄無聲息地溜進虞二夫人院中,避開女使,直奔虞二夫人卧房。
三人在房外,見屋內燭光通明,紙窗映出此間人似乎正在梳妝。
為首之人隔著這薄薄的一層紙,低聲說道,「虞…不,李家小姐,我有事與你講。」
「夜已深了,有什麼話,客人明日再講吧。」裡面傳出的聲音微微發顫,但也透出決絕之意。
來者柔聲道:「你若真不想見我,又怎會遣走你院子里的小廝女使。」
屋內良久無言,來者緩緩掀起窗戶,虞二夫人清清楚楚地看著湯盎真誠的面孔,而湯盎看見的卻是心中佳人原本清秀靈動的臉,眼下卻面如死灰,湯盎聲音顫抖道:「跟我走吧,大都也好,南疆也罷,或是我的故鄉,有你都好,和我走吧。」
「你要是早一些說該多好,」虞二夫人看著眼前人,「現在已經晚了。」
「沒晚,只要你點頭,天高海闊任你我馳騁。」湯盎語氣愈發激動。
虞二夫人沒有接話,轉而問道:「他是你殺的吧?」
湯盎蔫蔫地垂下頭,僅是晃了一下,猛地抬頭痛苦道,「不是,但我希望是我乾的,他憑什麼娶你!明明你我先相識相知。難道就因為他手裡的金子,就能讓你愛上一個離開湯藥就活不了的病秧子。」
「你覺得我不想生長在高山湖畔上,聽風觀雪。可人的命是生來註定的,我註定生在籠子里,我的一生不過從銀籠子飛到金籠子而已。」虞二夫人看著湯盎,本能的緊緊攥著拳頭,嬌小的拳頭。
湯盎哀求道,「跟我走我願意為你付出一切,只要是和你在哪兒都好。」
虞二夫人愕然良久,她生在尋常商戶人家,父親軟弱,兄長也不成器,如果自己和湯盎走了的話,那個虞三郎可會殺人的。她搖頭道:「你去求求你的佛,許你我來世,一個莫入沙門,一個不嫁富貴,到那時候再在一起吧。」
湯盎的手指緊扣窗檐,不甘心道:「虞家幾日後,必然覆滅,你如今不和我走的話,你我就只能風塵見了。」
「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麼。」虞二夫人詫異的看著已近瘋狂的湯盎。
湯盎不做任何掩飾,「不錯。」
「好,我明白了。」虞二夫人緩緩拿起梳妝台上一隻盛著酒水的淡青小杯,想起今天午後,虞子盈和她對話:
「二嫂,我們虞家應該沒虧欠過你什麼吧?」虞子盈神情冷淡,絲毫不見過去的恭敬。
她回答得極得體,「都是一家人,何來的什麼虧不虧欠呢。」
「我哥哥是被棲霞寺的和尚害死的。」虞子盈平地一聲響雷。
她聲音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震驚顫抖道:「叔叔若是知道什麼,那為何不去告官。」
「因為我懷疑內宅里有人與其勾結,」虞子盈繼續道:「說我大逆不道,意圖謀反,那些人意圖藉此謀取咱家財產。」
「三叔,是懷疑我嗎?」虞二夫人聽出虞子盈的弦外之音。
虞子盈輕蔑笑道:「難道我不該懷疑您嗎?」
虞二夫人渾身顫抖,緊咬嘴唇。虞子盈見他不說話又道:「不妨,你我打個賭吧。」
虞二夫人下意識問道:「賭什麼?」
虞子盈捂住嘴猛咳幾聲后,說道:「賭你與和尚有私情。他要帶你遠走高飛。我給你兩條路,
一是我放你倆走,我對外只說你為我二哥陪葬了,但是我會用你父兄的命泄憤;二是你把這個喝了,你死,你父兄便無事。」
虞子盈在虞二夫人身前放下一個墨綠小瓶。草草行了個禮,就頭也不回地離去。
虞二夫人收回神思,看著眼前的裝著應是毒酒的小杯。
她猶豫片刻,到底還是一飲而盡。
湯盎知道她素來有喝冷酒助眠的習慣,柔聲道:「如今本就夜涼如水,你再喝冷酒對身體不好。」
跟湯盎一同潛入的兩個和尚都有把柄在湯盎手上,再加上金銀誘惑,才也不會鋌而走險,現在見這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心裡實在焦急,其中一個圓臉和尚心慌地對湯盎道:「湯盎師叔,要不把二夫人打暈咱們扛走算了,再耗下去怕虞家的人發現啊。」
「閉嘴,」湯盎呵斥了提鬼點子的和尚,又繼續對虞二夫人問道:「你要如何才能和我走?」
「有毒的,我應該死定了吧。」虞二夫人淺淺微笑,嘴角、眼角、鼻子、慢慢滲出黑紅的血來。
湯盎驚訝地吐不出來一個字,虞二夫人任由烏黑的血滴濺在素潔的喪服上,慘白的臉像失去光的月,目光看向自己出嫁那日母親送給自己的胭脂盒,她忽然很委屈,為了家人,她嫁給了一個與自己父親年齡相仿的病秧子。自己與湯盎從無一絲逾矩,可丈夫死得莫名其妙,好像和湯盎脫不了關係,也就好像和自己脫不了關係,虞二夫人看著滿臉驚愕的湯盎,就像一般小女孩那樣難過地嘟囔,「早知道,不告訴你就好了。」
她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極力剋制不要讓自己哭出眼淚來,她不像自己死得太難看,哪怕真的很疼。
當湯盎終於緩過神來,虞二夫人已經卸下命運強加於她的沉重枷鎖。
湯盎絲毫沒有顧忌圓臉和尚因為恐懼直接癱坐在地,他自顧自地把大半身子探進屋裡,沒管碰翻了什麼東西,只是輕輕地抱起虞二夫人那嬌小的身體,從窗戶里出來。
「師叔,還是把她放回去吧,」另一個尚處於驚恐中的馬臉和尚見狀,不由勸道,「若是被人瞧見,那是要命的!」
湯盎壓抑的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閉嘴。」
「幾位還想去哪兒?」虞子盈跨進園內,手捏著下巴,笑容冰冷,好不掩蓋眼中純粹的殺意。
湯盎面無表情,抱著虞二夫人一動不動。他身邊的馬臉和尚見是這番景象,慌忙道:「虞三爺,您別誤會,尊嫂可不是我殺的呀!」
虞子盈眉鋒挑動,薄唇輕啟鄙夷道:「你猜我信不信?」
圓臉和尚沉不住氣道:「你是想拿我等見官嗎?」
「那倒不致於,畢竟穿出去對我二哥名聲不好,」虞子盈忍不住輕咳幾聲,瞧見兩個跟班和尚如釋重負的樣子,毫不掩飾眸子里的狠戾之色,譏笑道:「我就是就是想想把三位的腸子掏出來,打幾個死結再塞回去。」
虞子盈充滿了殺意的聲音,終於讓湯盎的目光從他懷裡的屍體,轉向眼前這個削瘦的病鬼身上,他直視眼前那種令他痛苦的面孔,咬牙道:「你敢殺我?」
「你憑什麼覺得,我不會殺你!」虞子盈削瘦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
湯盎將懷中逐漸開始冰冷虞二夫人,輕輕放到地上,生怕會磕痛她一樣道:「殺我?憑你?」
「對,我們人多,先制服那個癆病鬼再說。」在一旁的圓臉和尚幫腔。
馬臉和尚補充道:「手腳輕點,別驚動下人和官府的人。」
「你們大可放心,這院子附近的下人,我全都支走了。」虞子盈笑得狂狷。
圓臉和尚緊張問道:「你是想幹什麼?」
「想看三顆光頭滿地滾!『虞子盈表情逐漸扭曲。
湯盎頗為平靜道:「我想帶她走,黃金也好,特權也罷,說說條件吧。」
「我不貪心,就是想要你死。」虞子盈語氣決絕。
湯盎威脅道:「我們可是三個人。」
「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虞子盈莫名其妙念了句詩文後,尖刀眼豎起,頓時氣勢瞬間暴漲,整個人宛如屹立天東的巍峨泰山。
「我是真的想過餘生苟延殘喘地活著,忘掉過往,就像曾經的一切都沒發生一樣。」
兩個和尚愣生生上前欲架住虞子盈,,虞子盈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倆和尚架住自己雙臂;可只有兩個莽和尚清楚這個病鬼細長的雙臂好似鐵鑄的一般,湯盎見狀急忙來撲,虞子盈輕輕一躍,盪鞦韆似的朝著湯盎心窩飛起一腳,直接將湯盎踢翻在地,兩和尚沒時間管躺在地上呻吟的湯盎,豁出命恨不得掰下虞子盈的兩臂。虞子盈頓時又似乎沒生骨頭一樣,滑溜溜地抽出雙臂。兩和尚未及轉身,虞子盈一記狠踢,踢在馬臉和尚左腿關節處,馬臉和尚慘叫一聲,隨之抱膝坐地。虞子盈用右手勒住圓臉和尚,伸出左手插入圓臉和尚襠下,用肩胛頂住他后脊,發起狠力直接將圓臉和尚掀起,借力將起砸在馬臉和尚身上。
虞子盈的身手如電光火石,局勢轉瞬間逆轉。
「好手段!」原本在不遠處散步,已經換回一襲如夜緇衣的唐姑花,聞聽叫嚷聲,循聲而來。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發出驚呼。
「子盈自幼師從御前內等子,莫說這三個只有一身蠻勁的和尚,縱是再來幾個二三百斤的大漢,他也能輕鬆撂倒。」唐貓雲忽然出現,淡風輕地說道:「正所謂,不備不虞,不可以師。」
「你怎麼會在這兒?」唐姑花斜眼瞟向神出鬼沒唐貓。
唐貓不理會唐姑花的問題,看向被湯盎放到地上的虞二夫人屍體,故作驚慌道:「小大人,你看地上那個婦人是不是死了啊。」
「什麼!」唐姑花這才注意到虞二夫人的屍體,正欲上前查看,解決完和尚的虞子盈轉身抬手攔下唐姑花,言語冰冷道:「這是小民家中私事,就不勞大人插手了。」
唐姑花見虞子盈態度囂張,解下腰間樞密院腰牌,怒喝道:「樞密院辦案,上至軍國機務,下到邊備戎馬,出納密命,以佐邦治。你敢攔我!」
虞子盈微微一驚,原以為唐姑花一夥只是尋常差役,沒想到來頭還不小,但是就算他們來頭再大,這裡可是建康城,自古強龍不壓地頭蛇說的就是這個。虞子盈正想發作,卻見到唐姑花身後的唐貓神情肅穆,輕輕搖頭。再看唐姑花目光堅毅,沒有絲毫退讓的一絲。虞子盈後退半步,拱手道:「這三個僧人,夜闖我嫂夫人的寢室,與謀不軌,我嫂夫人不從,被他們殺害。還請大人主持公道。」
此刻的唐姑花手心已經爬滿汗水,不久前地厭和她講過,自古強龍不壓地頭蛇,無論是自己加上兩個師兄,還是湯盎這個番僧,以虞家在建康多年經營下來的勢力,想要不驚動官府便一齊抹殺掉,也許並不是什麼難事。
虞子盈見唐姑花沒有動作,沒有任何顧慮便甩袖離去。與唐貓擦身而過時,唐貓極小聲嘀咕道:「我盯著她。」
反應過來的唐姑花去顧及那三位趴著地上死去活來大和尚,而是直接蹲在虞二夫人身前伸出雙指測其鼻息,當測鼻息無果后,不顧血污又急忙用手輕輕按壓脖子一側,可預想中的波動感並沒有出現,這也代表了虞二夫人確實是已經身死。
唐姑花只覺得虞二夫人年紀輕輕,實在是太過可惜,只得無奈地嘆息,這時唐貓指著地上的三個和尚開口問道:「小大人這三個傢伙該怎麼辦?」
唐姑花看向被打得爬不起來的三個和尚,詫異地問身後的唐貓道:「虞三郎到底是什麼功夫,好生厲害。」
「我都說了嘛,他師從御前等內子。」唐貓跨過幾個和尚,走到唐姑花身後。
唐姑花挖了唐貓一眼,道:「等內子是是做什麼的?」
「就是練相撲的。」唐貓隨口回答。
唐姑花逐漸有些不耐煩,問道「相撲是什麼?」
唐貓這才想明白唐姑花是女真人自然不知道相撲為何物,解釋道「類似蒙古人的摔跤,舊時稱為角抵,唐時傳到東瀛他們叫做素舞。」
「小花,這裡發生出什麼事了?」黃耳一走進院子,邊看的這幅景象,神情複雜,
唐貓拱手道,「小的見過大人。」
「公子客氣了。」黃耳看唐貓莫名覺得蹊蹺。
唐貓清楚黃耳此人自負,於是道:「這三個賊僧深夜闖入虞二夫人宅院,欲行不軌,虞二夫人不堪受辱,還請大人主持公道。」
黃耳看了眼目前的狀況,說道:「出家人居然會幹這種事,在下明白了,一定會妥善處理,閣下就早些休息吧。不必在這裡陪我們。」
「好,那小的就不叨擾兩位大人」唐貓轉身欲走。
黃耳並未阻攔,只是在問了句「虞三爺是想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唐貓說完,便也離開了院子。
「師兄,你就怎麼信了」唐姑花滿臉詫異地看向黃耳。
黃耳無可奈何地笑道:「小花你不懂。」
「有什麼不明白的,不過是忌憚虞家的勢力罷了!」無力起身的湯盎不甘地望向黃耳。
「小花你去找地厭來。」黃耳突發奇想,便想把唐姑花支開。
唐姑花看那三個和尚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就沒有多想,點了點頭,隨後離開院子。
結果唐姑花前腳剛出院子,便被在此偷聽的唐貓拉到身邊,唐貓壓著聲音道:「小大人不想聽聽裡面會談什麼?」
唐姑花愣是被氣笑了,但又耐不住心裡的好奇,於是又點了點頭。
「我雖然在這裡確實弄不過虞子盈,可是讓你活下去卻不難。」黃耳在湯盎身邊蹲了下來。
湯盎知道自己與這個俊差役並沒有什麼交集,他提出幫自己,必然是有所圖的,平靜道:「說說吧,什麼條件。」
「和聰明人做買賣就是痛快。把這幾年你孝敬朝廷官員的名單賬本給我,我親自送你離開江南如何?」黃耳不做掩飾,他決定以湯盎眼下的處境並沒有拒絕自己的資本。
湯盎到底不放心黃耳的人品,又說道:「等到了建康城外,我在把東西的位置給你。」
「好,沒問題。」黃耳一口答應下來,沒有絲毫猶豫,現在他看湯盎,就像看一頭待宰的肥豬,牢牢捆住自己的案板上。
湯盎又看向自己帶來的兩個和尚,問道:「他兩個你打算怎麼辦。」
「您不說我差點忘了。」黃耳走向那兩個被打的半死不死的傢伙,只聽一聲的脆響,黃耳雙手同時發力乾淨利落折斷倆人的喉嚨。
湯盎獃滯地仰視面色如常的黃耳,明明有話要說,卻只勉強擠出一個字,「你……」
黃耳從袖口掏出絲綢做的汗巾,邊擦手邊說道:「您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現在重要給虞子盈,或是說給虞家一個交代。等到把他倆的屍體送到官府的時候,就把所以罪責都推給他倆,再加一條說是他們意圖頑抗,所以被我正法了。」
「虞二夫人不是我們殺的。」湯盎還想辯解。
黃耳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道:「這重要嗎?這裡是金陵第一富商人家的女眷內宅,虞家人認為是你們殺了虞二夫人,那就是你們殺的。」
聽到這裡,院外的唐貓轉頭細聲對唐姑花道:「真有意思,對吧。」
不知因為對黃耳的行為感到可恥,還是單純的不想搭理唐貓,唐姑花沒有接話,氣呼呼地轉身去找地厭,留下一臉玩味的唐貓在原地。
「真他娘的就沒一個好人。」唐貓已經清楚了裡面的情況,也清楚了黃耳的態度,所以唐貓決定找虞子盈商量一下再做決定。唐貓長舒一口氣,要不要把黃耳一起做掉。同時心中暗忖道:「也是是時侯和子盈好好聊聊今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