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浮生月下 八
山崖上,柴桂和高盛望著遠處正尚未消散的濃煙。
高盛轉過頭看著這個少年俊朗的側臉。今天以前,他從未仔細審視過這個皇城中出了名的少年權貴,一個靠著父親留下的家勢,靠著阿姐獨獲龍寵的庇佑,唯獨不曾靠過自己半分能力、功績。可原來,大家都拙了眼。
「你還當真炸了石堡?」
「不然呢?我從不虛張聲勢。」
「也不知你是真瘋還是——」
「還是什麼?」
「算了。我只是有一事不明。你孤注一擲也要取莫太傅性命,卻為何放過我?」
「你以為我不想要你的命?」
「你當然有理由那麼做。」
柴桂輕輕一笑,「我不傷徐亨,因為他本就無辜,說來是我悔了他的婚典,是我對他不住。至於你,我雖恨你惱你,但不可否認,你是如今南凌唯一可以震懾邦夷的將軍。你可以為一己私心不仁不義,但我若因報私仇陷國家於危難,只怕我父王在天之靈也不會饒我。」
一番話對高盛而言可謂靈魂一擊,此時的他面對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竟感到無地自容地羞愧。
「莫將軍他——那一劍正中要害,怕是——」高盛說著故意頓了一下。
柴桂明白他的意思,直接道:「不是我。是莫太傅想殺我,誤傷到他。」
「是這樣。」高盛的語氣中並無懷疑,「那對他可是不小的打擊。軍醫說他行狀痴傻,不知還能不能醒。」說到這裡,高盛突然話鋒一轉,恭敬道:
「平南王,比起以命相抵,莫太傅如今所受的懲罰恐怕更甚。可否就此罷手?至於高某,我的命門如今已交於你手,往後只要能彌補我昔日過失,任憑發落絕無二話。至於今日之事,跟來的黑虎衛都是我的心腹,駙馬那裡你也可以放心,他當時腦子還是昏的,根本分不清在場的人,我怎麼說也就怎麼信。我保證,今日之事絕不會傳出去,永遠不會。」
柴桂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回道:「高將軍這麼說,我若還不答應就有些不識大體了。」
其實,包括方才的沉默在內都是柴桂的算計。他對高盛說的那些話並非都是假意,但更多的卻是一早為了全身而退所做的謀划。識人、攻心,轄人之短,用人所長,阿姐果然沒有平白讓他學這些馭心術。
於是,駙馬被綁一案以綁匪被炸死在石堡巢穴為結案,都衛將軍莫宛珏為營救駙馬身先士卒,不幸因公殉職。莫太傅難受喪子之痛一病不起,終日呆呆傻傻。
接連遭受打擊的莫婉卿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之後便一病不起,昏睡中她夢到了兄長、父親、以及溫柔可親的董阿姐,還有柴桂冰冷決絕的眼神……
病好之後,恍若大夢一場。莫婉卿說不出自己究竟該用什麼心境去面對柴桂,面對這一切。只是,以柴桂的性子,他會為十八年前的事逼著父親去死,那麼董阿姐的仇又怎會不報?
「那就是郭皇后了!」柴桂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下一步,他會怎麼做呢?
那一刻,莫婉卿做了一個決定,雖然不知自己能做什麼,但此時進宮或是她唯一想到的事。
經駙馬被綁一事,玉衡公主一直心有餘悸,遲遲不肯離宮回公主府居住,莫婉卿便借著這個由頭入宮相伴。上一次她是被皇后和父親騙著入的宮,這一次卻是她自己的堅持。
貴儀宮中舊物如昔,一花一草都宛若貴妃在世時的模樣,近來,皇帝時常流連於此,想起過往種種,悲痛滋味依然在胸。
他坐在貴妃的床榻上,掏出那隻香包,紫色的鳶尾花綉工精湛,栩栩如生,可見貴妃綉它時何等用心,還有那淡淡的香味,像她身上的味道又似乎不是。
皇帝回憶起當年初見董如微的情景。她纖弱的肩膀在大雨中宛若一棵倔強的小草,任狂風肆虐,暴雨侵襲依然不屈地挺直著脊背。只是那一眼,疼惜中夾雜著一股莫名的情愫。他從未想過,自己一把年紀竟會為了一個小女娘失了魂。甚至為她違背自己的初衷,將帝王的雷霆手段化作和風細雨。
後來,他越發小心翼翼,護著她的一切,唯獨不敢僭越。直到平南王府上方的白霧給了他一記警告,切莫再陷於兒女情長而忘了自己是這南凌的君王。可偏偏就在此時,她卻向自己走來,嬌羞地問他花期苦短,君上還要待到何時?
十年美夢一夕成真,陷入溫柔鄉的他再一次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皇帝想到這裡突覺胸口發悶,狠狠地咳了幾聲,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咳了出來。近來,他時常有此感覺,太醫只說是悲傷過度,憂思太甚,要他好好調養,適當地外出散散心也是有益的。
鳳儀宮內,首席太醫正在向郭皇后稟報皇帝的病情。
「你說陛下是中毒?」
「是也或不是。微臣行醫多年,見過的奇毒不計其數,可這一次著實是奇怪。看脈象和癥狀均在兩可之間,關鍵是,找不到毒源更是無從判斷。」
「不論是否是中毒,陛下這病到底能不能治?」
「這,找不到根源無法判斷。一切,或許只能聽天命。」
「說了半天一句有用的也沒。也不知養著你能做什麼?」
「微臣無能。」
「行了,竟說些廢話。這件事切莫讓陛下知曉。」
比起皇帝的身體,郭皇后更關心的是太子的皇位,自己的權勢。既然之前能弄出個董貴妃,那保不齊以後還會不會有王貴妃、張貴妃?與其這樣日防夜防,倒不如……還有那個死了姐姐的小平南王,也是夜長夢多……
她瞄了眼腳下的太醫,「你之前跟陛下說出去散散心對病情有益?」
「是的。」
「那就散散心。」
在太醫的建議和皇后的吹風下,皇帝決定南郊圍獵。
近來,皇室接連發生的事情讓大家的心情都被陰霾籠罩,便都想借著這次圍獵換一換心情,清除一下晦氣,於是響應者甚多,南郊圍場一時間聚集了皇城中大半的貴胄子弟。
皇帝首獵驅馬跑了兩圈,便感到胸悶氣短,回到營帳休息。沒了皇帝在場,這些年輕人們更加放鬆,玩得也更加起勁。
「瞧,那不是莫婉卿嗎?」幾個貴族女子看到一身騎服現身圍場的莫婉卿禁不住議論起來。
「她不是從不參加這種活動嗎?」
「聽說她家出事了,竟然還有心情出來打獵?」
「人家是想當太子妃的。」
「兄長死了,父親瘋了,莫家算是完了。太子妃之位還會輪得上她?」
「那可說不準。要是人家有手段呢?看,那就沖著太子湊上去了。」
事實上,明明是太子主動靠近莫婉卿的。
「婉卿妹妹,你的臉色看起來好多了,可是身體大好了?」太子本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轉而關心起她的身體。
「謝太子殿下掛懷,早已無礙。」
「那就好,就好。哦,聽玉衡說你學了騎射,起初我還不信。在這裡看到你,才知她沒有誆我。」
「學了些皮毛,陪公主出來散散心。」
「她有駙馬陪呢。你一會兒就跟著我,咱們在外場跑幾圈。」
狩獵場分為內中外三個場,外場只有些野雞、兔子什麼的,地勢平坦,場地空曠,適合跑馬,是為年紀小,騎術不精的少年們準備的;進入中場地形就開始複雜,會有大型動物出沒;內場多凶獸,武藝高強者也需組隊進入。
太子的邀約還未等到莫婉卿的回應,從旁突然跳出一個內侍,「太子殿下,陛下宣召。」
太子無奈,只能不情不願地隨那內侍而去,仍不忘囑咐莫婉卿:「等我啊!」
其實,哪裡是皇帝宣召,分明是皇后的意思。
太子素來給人的印象便是文弱,這對儲君而言並非好事,郭皇后自然也想借著狩獵讓他彰顯一下武藝,扭轉眾人對其的一貫認知。
太子來到御帳前,卻見柴桂和另外兩位世家公子也在。
皇帝看了眼一旁的郭皇后,開口道:「皇後方才說這打獵也需有些彩頭才更盡興。朕就想到你們四個年紀相仿,正好可以趁此機會比試一番。至於這彩頭,定會讓你們有鬥志為此一搏。皇后,你跟他們說吧。」
郭皇後於是讓旁邊的宮婢捧來一隻錦匣,「你們四個都尚未婚娶。本宮這裡有一副珍珠頭面,一會兒誰拔了頭籌就賜予誰以作來日的聘禮。」說著抬手打開匣子,滿副的珍珠頭面瑩瑩地閃著珠光,實乃稀世珍品。
那兩個世家公子彼此對視一眼,如此珍貴的飾品又是皇后之物必定是留給未來的太子妃的,這要是敢跟太子搶那才叫沒眼力勁兒。所以,待會兒做做樣子,送太子爺奪魁便是。
柴桂心中卻是暗暗一笑,只怕郭皇后的用意並非如此簡單。
四人退下,分別去往各自的陣營準備。這次,郭皇後為太子準備了整隊的高手,即使旁人不放水,她也有把握讓兒子大獲全勝,只不過,若是能順手再解決點別的事情……
陳重來到柴桂身旁,悄聲道:「主子,果不出您所料,這是從您馬鞍下找到的。」
柴桂挑了下嘴角,心想,她也就襯這些齷齪伎倆,隨吩咐道:「讓弟兄們打起精神,一會兒有的玩了。」
此時的柴桂早已下定決心,郭皇后,你害死阿姐和她的皇子,該我找你算賬才對,至於太子,若被牽連也只能怪他有你這位蛇蠍心腸的母親。
太子從御帳出來就迫不及待地尋找莫婉卿。柴桂看到他朝莫婉卿走去,故意搶先一步,擋在莫婉卿面前。
「婉卿,」他面色平和,甚至眼眸中略帶柔情。莫婉卿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已經很久沒有搭理過自己,何況主動打招呼。
柴桂指著莫婉卿身側的馬,「這馬的身量一看就不適合你。陳重,去把那匹紅棕小母馬牽來。」
莫婉卿愣愣地望著柴桂,「桂——平南王,」張口之時才發現自己日盼夜盼同他見面,真見到了卻又不知能說些什麼。
對於這個稱謂柴桂並沒有糾正,而是說道:「第一次狩獵凡事小心,一會兒在外場跑一跑,練練騎術也是不錯的。」
「你呢?今天想獵些什麼?」莫婉卿這話問出口又覺得自己可笑。
柴桂並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突然抬手拂過她的額鬢。
莫婉卿一激靈,緊張得屏住了呼吸。然後,柴桂的手只是劃過她的髮絲,摘掉一枚粘在髮髻上的樹葉。
莫婉卿還沒來及恢復呼吸,柴桂已經擦著她的肩膀走過,並說道:「要是打到熊或是豹子,可以給你做個褥子。」
他的聲音不小,恰夠太子聽到。柴桂自小做太子伴讀,了解太子的性情,他與生俱來的軟弱與帝王家的驕傲形成了天然對立的矛盾,以致他明明喜歡莫婉卿多年卻一直畏縮不前,只等著皇后給他做主。
這一次,柴桂就是故意要激他一激,不然一會兒的狩獵怎麼能如皇后所願呢?
柴桂走後,陳重牽著那匹紅棕小母馬走了過來,把韁繩交到莫婉卿手中就匆匆離去,整個過程他都不敢看莫婉卿的眼,想必還在因石堡里的事不自在。
莫婉卿深吸口氣,總算緩了過來。不對,她突然意識到柴桂的反常不是對往事釋懷,反而恰恰相反。他方才說什麼,讓自己外場跑一跑就好,那麼他……
想到這裡,就註定了莫婉卿不會聽話。她一抬眼,正看到太子……
牛角號聲響起,比試四人組的狩獵隊伍相繼出發。
那兩個世家公子本就達成了共識,便只是虛張聲勢,實際上卻帶隊在中場外圍打轉。
太子方才受了刺激,一再的忍耐讓他快要憋瘋,於是不想再壓抑,號聲一響便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狩獵比試的規則是,每個參賽者可以自帶一支隊伍,但是,只有主獵手就是參賽者本人可以射殺獵物,其餘成員則負責尋覓、驅趕、包圍獵物,以供主獵手射獵。
太子的獵隊成員均是東宮最出色的侍衛,但他不知道的是郭皇后早就在獵場內埋伏了心腹金甲衛,但他們的主要任務卻不是助太子得勝。用郭皇后的話說就是:
「山高林深,凶獸出沒,少年公子求勝心切出了點意外,也是有的。」
然而,久居深宮的郭皇后怎麼會知道,她眼中的皇城高手在沙場上淌過血水,舔過刀傷的飛騎衛面前,無論經驗還是兇狠程度都遠不能及。
柴桂先是率隊緊隨太子身後,漸漸地就疏遠,進入中場便分散開了。
柴桂的獵隊先他一步在山林中尋找著「獵物」,柴桂則放慢速度,緩行隨後。
密林深處,利風如劍,虎嘯驚鳥,然後,又是死一樣的寂靜。
陳重從前方催馬奔來,向柴桂回道:「二十一個,還——跑了一個。」
柴桂從鼻息中「哼」了一聲,「那就留他回去給他的主子報個信。」說著,他看向陳重,然後探身湊近,朝他伸出一隻手。
陳重嚇得不禁向後一縮,柴桂剛要碰到他身體的手便落了空,隨白了他一眼道:「擦一下臉上的東西,臟!」
陳重這才意識到臉上大約是濺上了血跡,忙拿衣袖往臉上蹭,一邊說道:「主子,咱們接下來去找太子嗎?」。
柴桂沒說話,只是突然寂靜地沖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向他遞了個眼色,示意身後。
馬蹄聲?陳重豎起了耳朵,速度不快,朝他們這邊過來了,「這聲音,是咱們王府的馬蹄鐵。」
不得不佩服陳重這聽力,這麼老遠,連自家的馬蹄都能分得清楚,可這也間接告訴了柴桂來者的身份。很快,莫婉卿就來到了他們身邊。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回外場去!」柴桂冰冷而嚴肅地說道,與方才曖昧的態度判若兩人。
莫婉卿也不示弱,回道:「我是來打獵的,外場太無趣。」說著還握了下手裡的弓弩。
柴桂了解莫婉卿的個性,見她這樣子大抵是很難甩掉了,於是沖陳重使了個眼色。陳重心領神會,趕忙借口去探路先行去給前面的人通風報信,方才經歷的那些可不能讓莫婉卿發現了端倪。
見陳重走了,莫婉卿厚著臉皮問柴桂:「平南王獵到了什麼呀?」
面對這個突然的攪局者,柴桂沒好氣地回道:「獵物都讓你驚跑了。」
莫婉卿雖然討了個沒趣卻依然不氣餒,繼續道:「沒關係,咱們再找。」
柴桂不敢讓莫婉卿再往裡面走,便帶著她向旁側溜達。莫婉卿就想方設法找話,
「你說要給我獵個皮褥子是開玩笑的嗎?」
「你是故意氣太子才那麼說的?」
柴桂一怔,隨即又聽莫婉卿問道:「你為什麼要刺激太子?你想——」
話沒說完,柴桂突然停住,「閉嘴!」聲音不大,卻透著嚴厲。
就在莫婉卿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柴桂突然縱身一把將她從馬背上撲下,兩人滾進了草叢中。莫婉卿抬眼看著樹樁上釘上的箭羽,方知剛才與閻王擦肩而過。
她沒明白,這一箭是獵手的失誤,還是——見柴桂下意識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顯然不是第一種可能。
緊接著,他們聽到有窸窣的腳步聲朝他們這邊逼近。柴桂示意莫婉卿趴下不動,然後,在那個腳步聲來到近前的時候,柴桂突然縱身躍起,與此同時手裡的匕首手起刀落,正刺在那人的脖頸處。那人幾乎沒有掙扎便倒地不動了。
莫婉卿趴在草叢裡看了個一清二楚。不是狩獵嗎?怎麼還殺人呢?
柴桂收起匕首返身來到莫婉卿身旁,心裡一百兩百個想罵人,這丫頭怎麼不聽話非要跟過來?可是,嘴唇抽動了幾下后還是說道:「想活命就誰也不許講。」
狠辣的眼神,陰冷的語氣,莫婉卿由內到外打了一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