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降富貴
鄭言聞聲抬頭,看到的是女子溫潤的側臉和批批散散垂到腰間的黑髮,一襲紅裙將女子的臉龐映襯得燦若桃花,周身氣質與平日在高柳邑那些隨意訓斥奴僕的世家子弟完全不同。若不是這舉手投足間的端莊儀態和衣著打扮,略帶王都人高冷倨傲的翹兒反倒更像是小姐。
「有勞幾位壯士了。」車中貴人看來年方二八,聲音卻有著和年齡不相符的沉靜和大氣,婢女接過幾塊銀錠賞與眾人。在六名安陽護衛作揖恭送下,馬車隨即又緩緩啟程。
許是未曾料到周昌口中的貴人是如此年輕的美麗女子,這銀錠沉甸甸的拿在手裡感覺也不輕,高譽的臉上頓時綻放出了諂媚和興奮的光彩。
看來主人也算是待我不薄,這樣的肥差,不比去販馬來得更輕鬆?若是這幾日能討得馬車上貴人的歡心,鞍前馬後的伺候一些時日,這源源不斷的打賞,豈不美哉?高譽一邊想著,一路快步跟在馬車一旁。
一行人不疾不徐的穿行在密林的小道上,清風徐來,日頭也被樹蔭遮擋。四處一切正常,高譽慢慢的移動著自己在隊伍里的位置,湊來到剛才說話的侍女身旁,旁敲側擊的打探起了車上貴人的喜好。
車上的貴人似乎心情也大好,偶爾居然還會讓身旁的翹兒問問此地風土人情。每每聽到貴人發問,高譽都激動得滿臉通紅,每回答一個問題都要喋喋不休講上一陣。一邊想方設法、拐彎抹角將自己捧上一捧,一邊不斷尋找著眾人的目光,擔心人生的高光時刻沒有被記錄下來,日後吹噓無人作證。
此刻,貴人問及匈奴邊境最近是否平安,彷彿給了高譽一個絕佳的展示自己的機會,他滔滔不絕地從匈奴人平日和趙人的來往,又說到了鄭言及同來的武士聽過不下百次的邑外大戰四個匈奴武士的英勇事迹。
就在高譽興緻高昂講到打鬥的精彩處,兩匹良駒彷彿感受到了什麼,用力地用蹄子扒著地,卻始終不肯再向前一步。前方不停有飛鳥從林中飛出,齊人高的灌木草叢也跟著搖曳晃動。
見狀,鄭言心中大呼不妙,喝令車夫停下趕馬。自己則抽出長劍立於馬車一側,家丁和幾名武士見狀也紛紛持劍圍成了一個圈,將貴人的馬車護在中間。兩個隨行的婢女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害怕的倚著車轅,捂著嘴巴不敢發出聲音。
一陣微風吹來,一股腥膻之氣從林間瀰漫開來。車夫用力地拉住韁繩,也止不住兩匹駿馬急躁地嘶鳴。
「大家莫慌,聽我...」高譽此刻也拔劍在手,正要指揮眾人。「嗷」地一聲,一隻吊睛白額猛虎帶著警告意味的低吼,緩緩從灌木叢中踱出,隨著猛虎的緩緩靠近血盆大口微張尖銳的獠牙清晰可見,嚇得眾人一時呆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高譽後面半句也被這突然的一幕咽回肚內。
車中貴人緊緊抓住窗沿,雪白的指節也在微微顫抖。猛虎似乎不耐煩與眾人的相持,又一聲虎嘯如雷聲炸裂,伏低作勢就要撲過來。見狀,眾人紛紛後退,竟讓馬車與猛虎之間毫無阻攔。失去控制的雙馬前蹄立起,鄭言見狀為控制馬車,兩劍斬斷車轅欲將車馬分離,同時大喊道:「不許退!拔劍,站住!」
鄭言警覺地盯著周圍,心中盤算到:若猛虎再向前進一步,自己就先將貴人救出置於身後,再想辦法離開。隨即扶上了馬車的窗沿,不料手心一陣溫軟傳來,原來他正好握住了扶著窗沿的貴人的纖纖玉手。
剛想撤回,卻被貴人另一隻手按住,雙手的顫抖不停地傳來。
車轅斷裂,車夫也早將韁繩鬆手。失控的良駒掉頭狂奔,猛虎碩大的身形從鄭言身旁掠過,朝著駿馬向遠方追去。眾人驚魂未定之時,鄭言低聲說道:「貴人,猛獸已跑,情況緊急,不得以砍斷了車轅,還請貴人見諒。」
「知道了。」車裡人的聲音恢復了一些沉穩。
「這大蟲往哪裡跑了?」高譽在馬車後面大聲喝道:「待我去將貴人的良駒救回。」
「往哪跑了?方才你躲在馬車後面,自然是看不到!」丫鬟翹兒心有餘悸說道。
「這位壯士,現在怎麼辦?」說話間,紅衣女子已在婢女的攙扶下下了車。
想到先前看到猛獸時作鳥獸散的表現,幾位家丁羞赧難當,一時不敢出聲,也紛紛求助地看向鄭言。
「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儘快離開密林為上,就是馬車壞了,辛苦貴人。」鄭言略有些為難。
「這林中小路如此泥濘,你叫我家小姐如何走著去?」一旁的翹兒率先發難。
「事情緊急,還有勞壯士帶路。翹兒,你帶他們把車上的行李收拾好。壯士您帶來的四人,比較熟悉此處地形,就負責開路。我家這幾個不成氣的家丁,就後面搬著行李,可好?」短短几句話,紅衣貴人已經將眾人都安排好了,唯獨漏下了瑟瑟發抖的高譽。
許是對剛才的猛獸仍有餘悸,許是對自家家丁的表現十分不滿,行進過程中,紅衣少女始終和鄭言保持著肩並肩的狀態:「剛才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們都要化作猛虎腹中之物了。」紅衣女子側頭對鄭言一笑:「我是家中老大,家人都喚我孟姬,還不知道壯士尊姓大名。」
「貴人言重了,您喚我鄭言便是。」
女子點了點頭,彷彿是在認真地記下對方的名字,隨即問道:「你家裡幾口人,都在高柳邑么?」
「山野莽夫,不值一提。」想到尚未解決鄭父那三十吊錢,鄭言無心應對貴人的問話,借探查地勢為由,快步往前了兩步。
女子見狀,也快步跟了上去:「這是我第一次來高柳邑,我家先祖靠給先王牽馬發家,經過幾代人的經營,現在也算是有了一番光景。邯鄲城內的酒肆、城外的漆園、果園大都是我家的,以後你來邯鄲,我帶你去遊玩一番。」
「貴人,小人家中有位叔父,先前與孟家公子同朝為官,也算是與孟家有幾分淵源。如今貴人到了高柳,小人定當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先前毫無存在感的高譽,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二人身後。
此刻孟姬彷彿沒有聽到高譽的話,反而是身後的翹兒噗呲一下笑道:「我家公子今年才四歲,怎可能跟你有什麼淵源?」
聽到這話,高譽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卻還在不停地與翹兒解釋,口中的孟公子許是孟氏的某一旁支。約莫半個時辰過去,眼前的陽光讓眾人鬆了一口氣。走上官道,此刻的孟姬仍與鄭言並排而行:「倒也有趣,打生下來,就沒走過這麼長的路。」
「倒是可惜了那兩匹烏錐良馬,希望不會葬身虎口。」兵荒馬亂的年代,馬匹如黃金般可貴,孟姬車前套著的那兩匹,愣是邯鄲城的武將來了,也得目不轉睛觀摩一陣,感嘆一句:「好馬」。
「雖然是好馬,也就是十五金而已,和性命相比算得了什麼。」孟姬不以為意地說。
「那也分誰的命,貴人有所不知,在這高柳邑中,值十五金的命,找不出幾條來。」為錢煩惱了兩日的鄭言脫口而出。
聞言,孟姬笑出了聲:「我不知道別人的命值多少,反正我孟姬的命,遠不止十五金。這次回去前,你挑一匹最好馬的留下,就當做是我對英雄救命之恩的感謝。」
鄭言心中猶豫,比起一匹良駒,此刻只需要三十吊錢便可解燃眉之急,十五金的良駒對眼前的貴女都不算什麼,更何況是區區三十吊錢。既然貴人已有許諾,是否能直接開口說出自己的麻煩?可轉念一想,若對方只是客氣一番,這時張口,豈不是唐突了貴人。
高譽在後面默默地聽著二人的對話,臉上全是對鄭言的羨慕,尤其是當聽到孟姬要將戰馬贈與鄭言作為謝禮時,臉上的表情就像自己丟了十五金一樣難受,撇著嘴小聲在後嘀咕:「要不是剛才一下子走了神,就憑我以一敵四的身手,我還能怕了那個老虎!」
「貴人客氣了,護貴人周全,本就是小人職責所在。」鄭言思量再三,想到自己今日護貴人周全,也算大功一件,如果貴人能向周昌提及此事,自己的麻煩應該也能解決,還是先回去復命再做打算。
「壯士你就收下吧,區區十五金的戰馬,對我家小姐來說不算什麼。何況這老虎,可比四個匈奴人可怕多了!」一旁的翹兒一臉譏諷地看著高譽。
約莫又行進了一炷香的時間,看到城門的眾人總算踏實了許多。鄭言長吁一口氣,拿出文牒帶著眾人進城。胡漢雜居的異域風光,饒是讓從小在王都長大的豪門貴女稀奇不已,孟姬拉著翹兒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愣是用了半個時辰才把原來只需要半柱香不到的路程走完。
周家大宅門口,清水灑地,一塵不染,平日三教九流往來的雜亂更是無影無蹤。周昌比平日好似換了一人,穿上了祭祖時的華服,大門居中肅穆而立。手下門客沿其身側兩列排開。見孟姬出現,連忙快走上前,低頭彎腰上前招呼。眾門客見主人如此,連忙下跪拜禮以待。
見到周昌,孟姬一掃路上的小女兒神態,神情高冷,微微點頭,由著周昌低頭引領進了大門。低頭間,周昌瞥見孟姬精美履襪上儘是泥塵,大驚失色:「怎麼回事?怎麼讓貴人步行至此!」說話間,就要動手責罰高譽和鄭言。
「這位叫鄭言的英雄剛才救了我的命,應該賞他才是。」說話間,孟姬指了指旁邊的鄭言。
旁邊的壯士趕緊湊到周昌耳邊,低聲耳語了一陣。「好在沒出事,若貴人在高柳有什麼閃失,自己如何向邯鄲城內的那幾位大人交代。」聽完故事的周昌脊背安安發涼,心突突直跳,扶了一下頭上戴著的羽冠,正了神色:「貴人快裡面請,舟車勞頓,飯食已經備好。」
平日在高柳邑作威作福的周昌,此刻就好比是孟姬的一個家奴,伏低做小的樣子著實讓高譽、鄭言與眾門客吃了一驚。想到剛才孟姬話里只提及鄭言一人,完全忽略了一旁的高譽,心下便明白了幾分。為了讓貴人吃得開心,周昌擺手讓本可以入席的高譽在側門外等著,臨時喚來了鄭言入席作陪。
此刻桌上不僅擺了西域的羊肉湯、鹹魚,還有平時難得一見的米飯、雞肉和燉青菜,走了一下午的眾人,看著桌上的飯食也都覺得飢腸轆轆。
「高柳比不得邯鄲物產食材豐富,飯食粗糙,還望貴人不要見怪。」將孟姬安置在主座上,周昌立在左側恭敬地說。
「我家祖上也是代人沒有那麼講究,這些都是平日在邯鄲也吃的家鄉菜,也別站著了,趕緊入座吧。」
「貴人此次前來,大老爺特意交代,切莫讓貴人受累。經辦之事情切莫掛心,儘管放心交給在下,貴人只管在高柳玩上幾日。」入座后,周昌又恭敬地站起身向孟姬說道。
酒足飯飽之後,周昌正了神色,起身來到廳中,朝著孟姬拜了一拜:「貴人恕罪,理應安排貴人住在寒舍,也好讓大老爺放心些。但此處不比邯鄲,奴婢非但沒什麼禮數,且未受教化。我想了個法子,將附近一處客舍清空,清凈雅緻許多,專門供貴人和隨行居住。」
接著又喚來了在側門等著的高譽:「這客舍乃是我這個門客的家業,貴人只管放心住,一切需要都只管吩咐便是。」
高譽沒想到周昌在自己出糗后還能將這樣的美差交予自己,連忙跪倒在一旁:「貴人若是賞臉,在下....定將...」一時間話都說不清楚了。
「如此甚好。想必城邑之內已無猛虎,我便安心在高壯士的宅子住下了。」孟姬點頭應下。
高譽雖然低著頭,卻也能感覺到身旁眾人嘲笑的目光。心中賭咒發誓,若有機會,一定要帶上一隊人馬去找那老虎說道說道。
飯後,周昌帶高譽送孟姬去往客舍。看宴會上周昌一句也未曾提及自己,鄭言便也知趣地離開。剛出大門,便聽街市上有人談論,這壯丁三日內就要出發。
想到如此大功,周昌卻不發一言,鄭言不由心頭一陣煩躁,暗自懊惱剛才不如向孟姬開口求助更有機會。受養父母恩情多年,卻在此刻毫無辦法,羞愧之情讓他感覺無顏回去見養父母,便在周昌大宅偏房自己過夜的鋪位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恍惚中,鄭言感覺自己行走在一片虛無之上,腳下是無盡的星空,綠色皮膚的巨人又一次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只不過這一次沒有了猩紅的眼睛:「今日晚宴,難得吃點像樣的東西。你也不抓住機會多吃點,你不吃我還想吃呢,跟著你,我真是到了八輩子的霉。」
「你鑽到我腦子裡,-我才是倒了八輩子霉呢!我哪來的胃口吃,你....」
巨大的手掌瞬間捏住了鄭言的腦袋:「你給老子好好聽清楚,倒了八輩子霉的是我,你是走了八輩子的運。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你先別想著你的養父母,你自己快小命不保了......」
鄭言忽的醒來,來會踱步又坐在原地呆了半晌,推門而出直奔養父母家而去,午後才歸。剛進大宅,周昌便差人來傳。推門進入,周昌一人獨坐在案前。面色與平日或豪橫或懶散不同,眼神凝重的看著桌案上包袱里的一堆金銀。
「你不是要三十吊錢嗎,這裡有一百金。」
「五金都愧不敢受,這百金是何意?」
「幫我殺個人。」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大人,應該是讓我去殺孟姬。」
一絲殺氣從周昌的眉間一閃:「你怎麼知道?」
「現下,這高柳邑,也就這一顆人頭值一百金了。只不過既然要取她性命,昨日林中何不動手。」鄭言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金銀,昨夜的噩夢又浮現腦中。
「此一時彼一時,那會還沒人想她死。」周昌眼睛微眯,像鷹一樣盯著鄭言:「難道我的頭,也不值一百金?」
「大人的人頭,在黑市上可換三十金。」
「哈哈哈哈,痛快!」周昌將手中酒一飲而盡,重重的置於案上:「殺了孟姬,我給你安排在軍中改名換姓躲上幾年,回頭又是一條好漢。這可是殺三個我都換不來的富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