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幹什麼?」
赫警覺地看著面前這個因為實在太鬧騰遂被隊內痛恨她已久的隊員們稱為頭號攪屎棍——西塔·瑪麗婭,上去把住了門。
西塔笑嘻嘻地把頭縮了回去:「別這麼見外嘛,我們不是戰友嘛?」
「那這裡是戰場嘛?身上濕透了就回去換一身衣服,上衫安子在醫務室,總之不許進來。」赫皺著眉頭問她。西格身上確實全濕了,而且臉上帶著一點淤青和紅腫,看起來是被修理過了。雖然西塔和這個隊伍里大部分女生一樣都「心胸坦蕩」沒什麼看頭,但是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確實不檢點。
「其實沒什麼事,就是蕾婭姐讓我來把新的一盒魚餌拿過去一下,順便拿兩條浴巾。我看這裡好像有什麼動靜就來瞧瞧咯。」說著她舉起手中拎著的藍色紙盒。
「好吧。你們又去釣魚了?」
「嗯哼,對咯。我們可沒有那麼多事可做。」
「算了,你去吧。剛才發生的所有事情,不要多嘴,懂嗎?」
「イェス,しろ!!」
「你這個語言一鍋燉的習慣遲早得給我改了。」赫抱怨著把門一下關上了。
西塔拎著盒子站在門外,看吃了閉門羹,拿著盒子準備離開。
「呼……哈秋!我們在這裡呆了多久了?西格什麼時候回來啊?」
萊亞雙手環抱抱著濕漉漉的身體蹲在河邊,獃獃地望著一動不動的魚漂發獃。
一位身材窈窕的少女手握著一根野釣魚竿,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濕透的衣服全部緊緊地貼著身子,濕漉漉的棕色長發粘著肩膀。因為羞恥而且風真的很冷就把背弓起來的,眼睛落在魚漂上,藍寶石般晶瑩剔透的眼睛里閃過略顯呆迷的光芒。
萊亞看到她這副單相思的樣子,就知道現在無論他怎麼叫她也將不會獲得任何回應。又一陣寒風吹過,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諸神啊。他暗自咒罵了一句。懇請神聖的尚神將陽火焰降到西塔這個該死的傢伙的頭上,把她頭上那團從來不洗的紅色毛線團全部燒乾凈。
萊登和黛什是護衛班的所以呆在基地待命,斯芬克斯領著達琳和西琳手拉手去森林采野果了,女生的活動他也不太好擅自加入。至於剩下的思琳安和布蘭登……電燈泡真不興當。
最後只剩下一個實際十五看似十二心智實則三歲的屁大點女孩和一個心心念念想著她兩百年了都沒有進展就像這隻釣了半小時除了西塔的惡意捉弄一直沒有動靜的魚竿一樣的單相思憂鬱小公主。以及他這個……專門給人兜底的善後人員。
西塔偷偷躲過他們從河的另一頭憋著氣潛到水底游到蕾婭跟前捏住魚餌晃了晃,嚇到蕾婭還以為終於有魚上鉤了,硬拽愣是拽不上來。萊亞幫著她一起拉竿,最後一直與他們對抗的力量終於消失,卻什麼也沒有釣上來。
萊亞和蕾婭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偷襲!」
西塔笑嘻嘻地猛地從河裡跳出來,把冰涼的河水潑向他們兩個。
「……」蕾婭。
「……」萊亞。
蕾婭渾身都濕透了,但是她卻沒有露出怒容,反而把手撐在腿上,和善地笑眯眯地看著西格。
萊亞沒敢說話。原本他還想把西塔拎起來教訓一頓的,看到蕾婭笑眯眯地看著她,反而有點心生憐憫。
尚神慈悲,還是讓西格留一條命吧。萊亞把腦袋扭過去,盡量不去想象西塔被蕾婭吊著抽的慘狀。
很明顯今天蕾婭心情不好,整整三十分鐘被蕾婭暴力地拖進草叢裡的西塔尖利刺耳的慘叫聲不斷強行灌進萊亞的耳朵里,搞得他耳朵生疼。
算了算了,這段時間還是別打擾她了。萊亞擤了擤鼻子,找了個風不那麼大的地方蹲了下來。
就在他板著手指頭數西塔什麼時候回來的時候,他一直戴在耳朵上的耳麥突然有了反應。
由於經常事發突然地出勤,所有隊員經常剛摘下不到半個小時就再次出動,還得動用廣播大聲叫囂,搞得希兒也不知道怎麼辦,索性就全天二十四小時戴著(沒壞,防水的)。
這時候所有人的耳機里都傳來了一陣響聲,那是有人開通了共享頻道的提醒音,似乎有事發生。而在基地里,一陣震耳欲聾的警笛聲也像是證明眾人的疑慮一樣咆哮了起來。
「空襲。所有人,全部前往宿舍樓地下一樓避難。」
◇
「各班長清點本班人數!!」
「護衛班全部到齊!」
「嘶……好痛……第四機甲班『火槍』到齊……」
「第一機甲班『重鎚』班長未到,其餘到齊!」
「第二機甲班『闊劍』副班長未到……隊員兩名未到!」
「第三機甲班『巨人』隊員缺兩名。」
……
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芙蕾雅拿著名單扯著嗓子確認人員到齊,雖然看起來不太優雅。
雖然是混凝土隔音設計,但是依舊能聽到上方不斷空降的炸彈爆炸的聲音。
暗橙色的燈光忽閃忽閃著勉強照亮了黑暗且悶熱的地下室。所有人一字排開靠著牆坐下,後勤部正在一個個發放單兵反器材兵器,所有人都井然有序一言不發,沉默得可怕。
因為機場被轟炸機用高爆彈徹底清理過了,大部分的機甲都失去了作戰能力,所以清掃空降的自律式無人機「白霧」一邊搜救未避難人員的任務就落到了以機武為主要戰力的萊登領導的護衛班與赫利領導的突擊班上。
「……滋……滋滋……已搜救第三機甲班人員三名……請報告剩餘失蹤人員。」
耳麥裡面傳來赫斷斷續續的冰冷無情的聲音,以及背景轟隆隆的爆炸聲與震耳欲聾槍擊聲。
芙蕾雅強迫自己冷靜地回答:「除第二機甲班副班長及兩名隊員,第三機甲班隊員兩名需搜救,所有人都已經到齊……還有一個第一機甲班班長雷亞·格里斯。」
「他現在在和我們一起……那就是沒人了,是否確認?」
「是。」芙蕾雅咬了咬下嘴唇。
無線電連接那一頭沉默了一會,但是還沒有關閉,依舊能聽見爆炸連天的轟鳴:「你真是個差勁的指揮官。」
芙蕾雅強壓下被下屬嘲諷的怒氣盡量平靜地問道:「怎麼了?」
赫沒有聽出她話裡帶刺,或者說不想理:「中控員希爾·布萊恩正在前往宿舍樓,大概半分鐘后抵達,這裡有一些棘手。我會送她過去,其他聲音要求開門絕對不要開,就算是其他隊員。」
芙蕾雅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下,其他人都沉默著上膛、裝彈,沒有人看過來。她低下頭來,低聲下氣地道歉:「對不起,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還有人員失蹤。」
「……唉……也不全算你的錯……待會再說。」赫的聲音似乎剛剛有些柔和,就立即切斷了連接。
天吶,這是什麼地獄。
雷亞站在赫身後,從機場被戰術轟炸機投下的高爆彈炸出的大洞里看到了驚為天人的一幕。
漫天烏黑的黑雲壓了下來,全是被空投的裝甲集裝箱,它們上方掛著著黑色的納米布料製成的空降傘,像是代表不詳的黑鴉張開巨大翅膀,悄無聲息地從運輸機的后空投口滑翔出來,就像是幾隻蜜蜂在天空中噴撒著花蜜,放眼望去,天空全部都被烏雲佔據,明明是三點半左右卻像是八點時又被厚厚的層層烏雲籠罩一樣,無法看到一絲一毫的陽光,數量極其恐怖。
赫靠在牆壁地陰影里,轉頭看了看外面,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略微焦急地指著那架低空飛行的運輸機:「有辦法把它打下來嗎?」
雷亞一直看著緩緩降落的集裝箱,聽到沒人搭赫的話,就瞅了他一眼,看到那隻充滿怨念的大紅眼睛瞪著自己。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在和自己講話:「有辦法,但是比較難辦。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這個玩意很危險嗎?我還以為是來給我們送物資的呢。」
赫絲毫沒有理會他的打趣和問題,轉頭朝著所有人大吼:「無論用什麼辦法盡全力在空中攔截所有的集裝箱,不要讓它們落下來,」轉過頭詢問雷亞,「摧毀那些運輸機要怎麼做?」
雷亞感覺到赫的焦急,他從未見過赫這種狀態,逐漸對於那些意義不明的集裝箱產生莫名的恐懼,不禁額頭滲出一滴冷汗,開始認真地說:「這個高度我有信心用klv高射機槍打下來,但是橫向距離不夠。我們需要讓它靠近這裡。」
「我知道了。還有沒有其他方法?」
「……高射炮或許可以,但是它架設在樓頂,和房頂一起被轟炸機投下來高爆彈炸成灰了,目前確認能使用的只有機場里剩下的唯一一台klv……而且要快點,如果再來一波轟炸機……」雷亞看到遠處了集裝箱的異動,似乎在一瞬間把心臟扔進冰水,驚慌,麻木,瞬間理解了赫的慌張絕對不是無稽之談。慌張使他的手抖個不停,儘力指向那些已經降落的集裝箱,「……或者那些玩意全部下來的話我們就絕對完蛋了。」
一兩個黑色的裝甲集裝箱已經降落。它的外殼猛地炸開,黑色的金屬裝甲壁被巨大的衝擊力彈開,飛向四周。從炸開的煙霧裡面爬出來三個八條腿的鋼鐵怪物,冰河一樣冷冰的電子感測器放著藍色的亮光,四處掃描。
又有幾個集裝箱降落下來,再次炸開了身上的裝甲,爬出來幾隻白色且巨大的金屬蜘蛛。
即使在之前「白霧」科技還未發展成熟時,一支c級突擊武裝就足以讓人頭疼了,近幾年科技水平更是成倍增長。一隻集裝箱大概算一支f級偵查武裝,即使這樣如果是這種突襲也有讓基地損傷慘重的可能性。
好不誇張地講,現在天上至少有幾千隻集裝箱正在降落。
雖然數量十分可怕,但是幾乎全是斥候型與格鬥型,沒有任何傳說擁有令a4-86型望而卻步的超重火力的重火力型戰車。這麼說僅僅也是無謂地安慰一下自己而已,頂多能多跑兩個人,並沒有實質性的削弱。
即使是如此,就算是空投下來正常士兵,讓他們一人踩一腳,也足以把基地里所有人活活踩死。
「怎麼搞?」雷亞轉頭向赫,強壓下心裡的恐懼,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強硬。赫沒有一點動靜,低著頭可能在想什麼。
「喂喂喂,給點反應啊,我們是死是活全靠你了。撤離嗎?下面的人怎麼辦?」
赫還是沒有反應。
「誒,它們快要過來了,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們就擅自出擊了!」
「……」
「行吧。」雷亞知道他一定是在制訂策略,但是現在真的沒有時間了,他打開通訊器的臨時頻道,「全體都有!!現在我來接管!自由出擊攔截,掩護地下室的人撤離……」
「所有人聽好。不要告訴任何人,就讓他們在地下吸引火力,自由向後撤離。」
赫終於捨得開口了,而且語出驚人。
「喂!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其他人就不管了讓他們等死嗎?!」雷亞急了,一把卡住赫的脖子把他按在牆上。
「如果你有長眼睛的話應該知道這種數量只有不顧一切地逃跑。」赫換回那種兵器一樣冰冷的聲音說。
「你到底想幹什麼,說!快點!」雷亞把他掐得更緊了。他清楚赫絕對不可能看著自己要保護的人去死,一旦他說出這種言辭,就代表他又要逼迫自己去獨自承擔什麼可怕的東西,向來如此。
「獵手」並不僅僅因為冰冷無情而且高明殘忍的狩獵手段而取的外號,更多的是因為他一開始就準備好親手送走所有人的準備,堅持只願意讓自己承擔所有,僅僅在這件事上,他固執得像個孩子。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改變赫,但他至少希望,如果最後的結果一定是死亡的話,至少他能夠讓赫利走得安心一些。
畢竟,「皇族的尊嚴與榮耀」與「有恩必報的行事準則」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鐫刻在他心底,這點他與赫利大同小異。
赫看著雷亞,沉默了一會。他沿用剛才冰涼的聲線說:「五分鐘后我會引爆基地,你帶著地表上所有人藏在森林裡,地下室的人不會受到牽連。而你要等爆炸結束就帶著地下室所有人撤離到後方的第二防線。」
雷亞把他放下來,摁住耳麥打開臨時通道:「所有人30秒內到機場集合,無論有沒有帶著人,過期不候,不得抗命。」
他鬆開耳麥,疲憊地坐在地上看著被黑色鋼鐵淹沒的基地,無奈地搖搖頭:「去吧,別死了就行。」
「……嗯。」
赫的腰間彈射出一條鋼索,乘著白霧從剛才被轟出的洞飛走了。
「別死了就行……真是奢侈的願望。」雷亞摘下頭盔拍了拍臉,檢查走向停機倉檢查還有沒有勉強能用的機甲。
◇
「……」赫真的沒想到她知道這麼好騙。名單上壓根沒有的名字也敢信。
希爾是一個存儲於基地中控室的人工智慧ai,畢竟如果智能性夠高的話人工智慧比人類的計算量高出幾倍,更重要的是,人工智慧沒有道德負擔,絕對服從他的命令。原本她是沒有名字的,但是西格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這麼叫她,然後利斯也這麼叫,之後這個名字就被大家默認了。
至少現在無論什麼人去都不會有人開門尋求幫助或救援。只要雷亞帶著地表上的所有人撤離,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只不過,赫利稍微撒了個小謊,地下的人會跟著爆炸被永遠深藏在百米之下的地底。
他現在就在中控室,手放在一隻紅色的按鈕上。
他在掙扎,他並不確定是否要按下按鈕,他不確定他是否要為了拯救地下的隊員而再次讓近乎獲得生命的隊員再次投身地獄,還是就這樣按下按鈕讓剩下的人離開,他自己與地下避難所所以人一起死亡。
他是一個隊伍的領袖,在最保守的情況下保留所有的戰力是最明智的選擇。
即使他要再一次失去所有。
七成以上的影視作品或文學作品的基地必有一個自毀程序,自毀按鈕必是紅色,自毀時必有人犧牲(寶貝,吃~刀~啦~)。赫沒那麼傻一定要留下來陪葬,但是確實情況不容樂觀。
他的腿刃被折斷一隻,左手肘被子彈打對穿,然後被他自己一刀把整條手剁下來。身上更是四處挂彩,頭上的圓形裝甲被高周波刀削去大半,同時被密集的彈雨打成了篩子。60mm厚的鐵門才勉強撐住了外面幾台機甲的直接撞擊和反覆槍擊,渾白色的納米流體勉強支撐住鐵門的損壞,但是要殺出去基本不可能。
稍微任性一回吧,也不是沒有希望,只不過是「有些」渺茫。赫把手放開,最終沒有按下去,突然脫力一般地靠著牆緩緩坐了下來。
◇
貧民窟內。
一個陰暗且潮濕的狹窄小巷盡頭裡堆放著一堆垃圾,都是被巷子兩旁隨便違章擴建的無德居民隨便亂扔的,這個時候也沒有人管,所以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蒼蠅、老鼠肆意生長的最佳場所。
阿雷在裡面拿著一隻麻袋摸黑撿煉塑料瓶、紙箱一類的垃圾,他用黑乎乎的臟手在沾滿了不知名油脂的臭烘烘的垃圾裡面翻找東西,看到有用的就隨手扔進麻袋裡面。
他一路摸索著,翻遍整條巷子也沒有找到多少東西。他皺著眉頭朝著身邊最近的小門啐了一口:「操,這些狗娘養的東西,連個屁垃圾都藏著掖著,我就說這些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暴力地把麻袋甩到牆上,東西散落了一地。他還不解氣,又朝著門踹了一腳,然後這扇長滿了霉斑的松垮木門就被一腳踹裂了。
裡面沒有開燈,也沒有有人出來查看的樣子,應該是沒人在家。
他想著:反正這些個破爛東西都都掉一地了,老子也懶得撿了,進去摸點什麼值錢的東西拿去當了多好。
他彎下腰進入了這個小到極致的後院,攏共也就沒有五平,什麼都沒有,就是幾盆草而已。
院子很小,但是很精細,也很乾凈,每一個角落都被打掃得很乾凈,植物都被擺在陽光最好的地方,而且都被澆過水。雖然是泥土地但是被烤乾了,踩在上面很舒適。
他掃了一眼,除了花花草草就沒什麼東西了,於是他鑽進房屋裡去。
燈泡全部都是黑著的,確實是都出去了。他用黑乎乎的腳踩在乾淨整潔的地板上,留下一個個腳印。
他眯著眼睛瞧去,一張桌子,三張椅子,一個勉強成為廚房的灶台加洗手池,沒了。桌子上也幾乎全空,只有一幅畫,大概是爸爸媽媽和一個女兒,右上角還有一個太陽,看起來奇醜無比,或者是幼稚。看起來像個女孩子畫的。
阿雷不耐煩地看了一遍,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他感覺不耐煩了,轉身就要離開。
忽然,他瞟到一幅銀項鏈,被掛在一對憨厚老實的夫妻照旁邊。
他不想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也不想知道這個項鏈有什麼意義,他只知道這玩意應該挺值錢的。
他順手就取了下來。然後他就聽到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談笑聲,隨後就是門被打開的聲音。
他趕緊篡住它就往後面跑,進來的人也注意到他了,一個渾厚的嗓音喊:「喂!你幹什麼的!回來!」
他什麼也沒管,順著大路一路狂奔,直到實在喘不上氣了才靠在路邊停下,一看後面什麼都沒有了。他心裡美滋滋地,拿著項鏈到典當行當了,換了十塊錢,然後去胡吃海喝了一頓,剩了三塊錢。
他買了一條毯子,這個他早就想要了。晚上就在橋洞底下蓋著毯子,手裡篡著剩下的錢睡著了。
阿雷是這片貧民窟里小孩們的頭頭,他從十歲左右開始就在這片流浪。他仗著遠超同齡人的強壯體格,常常打架,更是專挑那些身材矮小,父母又窮沒勢力的弱勢群體下手,就算是比他高上許多的人,要是不長眼硬要惹他,他也敢硬著頭皮上,而且打起架來極其不要命,跟他打過的人無論老少四成以上一見著他就到處躲或者刻意迴避,剩下六成都在住院。
他自封這片的孩子王。一直過著靠偷雞摸狗和撿垃圾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嗚嗚……嗚嗚嗚……」
這天阿雷在河邊走著,心裡盤算著要怎麼把剩下的錢揮霍完。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上次偷東西的地方。他想著怎麼快點離開,就看到一個傻乎乎的女孩蹲在河邊哭。
阿雷最討厭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哭,特別是女的。他心生一股厭惡,快步想要走開。
他走出兩步,還是回頭了。
他最討厭女生在他耳邊哭,讓他感覺自己很無能。
「喂,你,幹什麼呢?你吵到大爺我了,你有病吧,哭哭哭,不知道我是誰嗎?」
女孩瞪著哭紅了的傻傻的眼睛看著阿雷:「對……對不起……我爹給我娘的項鏈不見了……我娘很傷心……我……不想看到我娘傷心……」
這女娃子真他媽傻,關我屁事啊什麼都往外說。阿雷心裡這麼想,也在河邊坐下了:「那這個什麼項鏈是不是被誰偷了?」
這句話完全是出於他的惡趣味,他看到有人被他騙了還渾然不知就會很高興。
「是……我爹說他看到了一個人……偷了項鏈……」傻女孩擦了擦眼淚,「但是我不覺得他很可惡。我覺得他很可憐。一定是他沒錢買一條一樣的項鏈,所以才想要我們家的項鏈……」
阿雷擤了擤鼻子,表現得毫無波瀾。心裡生出一股憐憫:真的傻。傻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誰傻。
然後他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女孩講話,基本上他都沒有說幾句話。但是她是純正地傻,或者是老實,問她她回什麼,什麼醜聞都敢往外整。最後女孩擦了擦眼淚,站起來拍了拍身子,「謝謝你聽我說話。我要走了,我爹要來叫我了,希望你明天這個時候也能在這裡等我,我想給你看個東西,可以嗎?」
阿雷已經聽得快睡著了,他打了個哈欠:「哦。好吧。」
然後他繼續沿著河邊走,結果走了一天也依舊沒想出個所以然。
後來第二天,女孩帶著一張奇醜無比的畫給阿雷看。
或者說幼稚。
「好看嗎?我畫的。」女孩傻乎乎地笑著問。
難看死了。阿雷心想。
「還不錯,」阿雷說,「進步空間很大。」
女孩露出了傻傻的笑容,瞪著又大又清澈的眼睛看著阿雷。阿雷被她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幹什麼?你滾開。」
「你叫什麼名字?」
「阿雷。你呢?」
「莉莉。」
真土。但是不知道誰更土。阿雷想。
之後他們兩個經常去河邊,有時是聊天,有時是莉莉又畫了什麼畫,拿去給阿雷評鑒。如果被阿雷肯定了,她就會露出一副滿意的表情。
大概半年吧,就這麼慢慢地過去了。
「阿雷,下個月我就過生日了。你有沒有要送我什麼?」莉莉小心翼翼問。
你還想要什麼?我一直陪聊都沒有要回報了。阿雷心想。
「你想要什麼?」阿雷說。
「嗯……也沒什麼要的。要是那條項鏈能回來就好了。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對吧?」她甜甜地笑著對阿雷說。
「嗯……」阿雷沉思著。
操,傻*東西。阿雷從典當行里出來,朝著他們的門上啐了一口。
上次他賣了他們十塊錢,現在要二十才能買回去。
二十塊錢,這對於無業混混阿雷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
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對吧?那句話一直纏著阿雷,讓他始終忘不掉那個笑容。
靠,我真是個軟蛋。阿雷惱怒地想。
第二天,莉莉來到河邊,帶著她的破破爛爛的素描本,沒有看到阿雷。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把阿雷嚇跑了,她不敢確定,因為她是個傻女孩。
之後幾周她都沒有再見到阿雷。她想要找他道歉,但是找不到他。
她自己和父母度過了這個生日,雖然和以前一樣,但是她總感覺缺了點什麼。
第二天她照常去河邊寫生,然後看到阿雷拿著一隻小袋子坐在河邊。
莉莉很高興,趕緊上去大喊:「阿雷!阿雷!」
阿雷聽到她的聲音,把朝向河面的臉轉了過來。
莉莉看到阿雷的臉愣了一下。阿雷的臉上紫一塊紅一塊,像是被人打了一樣。
莉莉激動地抓住阿雷的手:「你的臉怎麼了?這幾天你去哪了?是不是我要生日禮物嚇到你了?我只是開一個玩笑,下次可不可以不要突然消失,我會很愧疚的……」
「唉唉唉你先停一停,這個,你拿去吧。我也不知道這個是不是你要的那個。」阿雷把她的手甩開,把小袋子遞給她。
莉莉拿過小袋子,從裡面拿出來一條銀色的項鏈。
「對!就是這個!你從哪裡找到的?」莉莉開心極了,一下子抱住了阿雷。
阿雷一下把她推開:「什麼哪裡來的,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什麼啊,一天五毛誰肯干啊?」
「要不要干隨你反正只有五毛,不幹就滾,我這裡還有其他人。」
阿雷咬緊牙關,緊緊握住拳頭,死死盯著包工頭那張又大又肥的臉,心想著可以用什麼方法揍一拳上去。他反覆權衡了一會,最後還是自尊心佔據了上風。他憤憤地一揮手:「我不做。另請高明吧。」
油光滿面的包工頭不屑地哼了一聲:「大強,把他弄出去,叫剛才外面的那個過來。」
一個身材健碩但是衣衫襤褸的工人放下了手上正在搬的磚塊,走過來粗暴地拎著阿雷的衣領往外走。
阿雷暴怒般甩開他的手:「老子他媽自己有腿!狗娘養的,你指定沒好果子吃!」
包工頭瞪圓了眼睛看著阿雷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小子,你好像很橫啊?」隨手拿起身邊的一桶白色油漆,對著阿雷的臉就潑了上去。
阿雷被油漆滿滿當當地洗了一遍。他抹了抹臉上的油漆,憤怒地就要衝上去揍他,結果被剛才的工人掐住脖子,像拎小雞仔一樣在空中輪了一圈直接甩到地上。
「來人,給這個小子點教訓。」包工頭揮揮手,立即幾個大漢就圍了上來,對著躺在地上的阿雷一陣拳打腳踢。
阿雷想要起身反抗,但是被一群人像打狗一樣圍在中間,剛起來一點就被踢回去,最後只能用手保護住頭躺在地上被暴打。
包工頭就在那群大漢身後看著阿雷被揍得不成人樣,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可憐。
阿雷遍體鱗傷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大漢們又回去自己的崗位上做自己的事去了。包工頭不緊不慢地走上來用真皮皮鞋把阿雷的腦袋踩在腳下,一邊踩一邊說:「小子,你給我記住了,我的地盤,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阿雷發不出一點聲音,任憑他的鞋底任意踐踏他的臉和尊嚴。
包工頭感覺玩夠了,就對最近的一個人說:「把這條下賤的野狗扔出去,真是晦氣。」
那個人老老實實地拽著阿雷的手臂往外拖,阿雷無法反抗。
「等等……我……做……」
包工頭轉過身了看著躺在地上的阿雷,讓那個人停下手來:「你要做可以,但是只有一毛。」
阿雷稍微動了動嘴唇,最後微微點了點頭。
「嘛,真的是。你去給他找個空閑的位置。」包工頭揮了揮手,自己一個人喝酒去了。
「好了,你趕緊拿去給你娘吧,就說是撿到的。」阿雷裝作若無其事地揮揮手,即使腹部依然在隱隱作痛,他還是不想在莉莉目前表現得很無力。
莉莉看了看手裡的袋子,又看了看阿雷慘白的臉頰,輕輕地親了上去。
阿雷還沒反應過來,莉莉就已經揮手告別拿著袋子跑回家了,剩下阿雷一個人坐在河邊凌亂。
阿雷愣愣地摸了摸臉頰,一下子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僅僅覺得自己受這麼多苦好像終於有了成果。
之後的日子裡,他們兩個的關係越來越好。阿雷也繼續打著零工賺一些小錢或者在河裡釣一些魚上鎮上擺攤,一般這時莉莉也會蹲在他旁邊一起吆喝。有的時候他還會帶著莉莉去鎮上逛街,莉莉也會趁著他不在意的時候偷親他,然後就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阿雷也默認了這種親近。
「搜集日記:五月三十一日,落葉計劃第十五人,林道伯·德羅利克之子,柏林伯爵之養子——雷利亞·德羅利克,目前處於第三十貧民區,身份確認。限制器也已確認,應該三天內施行回收。」
「新鮮的魚啊!剛從河裡撈出來的!一條一塊!」
阿雷去上廁所了,莉莉就在攤位上大聲叫賣:「千萬別錯過了!」
一個身上披著羊皮斗篷的的人從街上的其中一個巷口裡徑直朝著他們的販魚攤走來。
他從身形上看差不多十二三歲,把臉遮擋在看起來就像是舊世紀的騎士穿的羊皮斗篷之下,只露出下一張小嘴,看不到眼睛。
「這條怎麼賣?」他有意無意地直接指向防水布上最大的一條,然後掏向自己的口袋。
「啊,這條一塊五。」莉莉歡快地回答,「都是從河裡撈上來的,可新鮮了。」
「嗯……我身上沒有帶很多錢,一塊二你看行嗎。」他摸了摸口袋,把一元兩毛遞給她。
「也可以吧!要不要袋子裝?要是吧,馬上就好。」莉莉把錢接過來,利索地把魚裝進黑色的塑料袋裡,「這位客人看著有點面生呢,是不久前過來的嗎?」
「是。就你一個人在這裡賣嗎?爹娘會擔心吧?」他袋子裝魚的袋子,有意無意地問道。
「沒有,我和我……朋友一起賣,他去上廁所了。」莉莉停頓了一下,糾結了一下要怎麼稱呼阿雷和她的關係,一下子有點害羞。
「是嗎?你家住在哪裡?離這裡遠嗎?」
「我家啊,我家在……」
阿雷回來了,看到一個身上用羊皮斗篷裹得嚴嚴實實的大概是同齡人拎著黑色的袋子從他們的攤位上離開,莉莉則哼著歌繼續守攤。
「他剛剛來買東西了嗎?」
「是的哦!還買了最大的一條呢。」
阿雷看他早就已經消失了,也沒放在心上,坐在攤位上繼續等待著下一位客人。
剛才的客人並沒有走,而是躲在一條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繼續看著他們兩個。他把帽子摘下來,用一紅一銀的異色瞳冷冷地斜眼看著,打開了放在斗篷內側口袋的對講機:「找好人選了,第三十三貧民區,坐標七〇七四五,一個小女孩和她兩個長得很憨厚老實的父母。記得晚上收網,第二天我會去把目標帶回來。就是這些,上將。」
對講機那頭傳來一個沉穩渾厚但是完全不在調上的聲音:「好的,莫德特工,我這就去調人手。」
莫德眼皮跳了一下,他又瞟了一眼正在專心擺攤的兩人,用一種像是對著正在開玩笑的父親說話似的的無奈語氣說:「上將,你應該很清楚我很不習慣這個無謂的稱謂。」
「是嗎?真奇怪,在我還是一個四肢健全的小毛頭的時候我就經常幻想自己是個超級特工,每天早上不動聲色地潛入壞蛋的基地里幹掉壞蛋頭頭,晚上無人察覺地開著跑車摟著美女逍遙自在地跑路。」
莫德用同剛才一樣的無奈語氣回復,希望儘快結束這種奇怪的話題:「……上將小時候還真是思想活躍。而且我覺得早上踩點半夜作案的安全性更高」
「確實。而且這樣真的很酷誒!」
「……您開心就好。」
他們之間的對話就像父子聊天一樣輕鬆,羅德的語氣也完全不像一個穩重成熟的中年男子,而更像是一個……孩子。
「我先切斷了,下次再說。不,應該沒有下次了。」
莫德把對講機塞回口袋,躲在暗處一心一意地偷窺阿雷和莉莉。
第二天早上,阿雷美滋滋地向著他們平常碰面的地方,也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心裡盤算著:昨天又賺了十五塊,今天休息,帶著莉莉去鎮子上請她吃她最喜歡的糖葫蘆,再買下那隻她想要的那隻蝴蝶結髮卡……
到地方了,他卻沒有看到莉莉,而是看到昨天下午在他們販魚攤上看到的那個人。
「你是誰?我昨天好像見過你……莉莉呢?你把莉莉怎麼了?」他心裡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
他沒有說話,被斗篷遮擋住的蒼白臉龐也沒有任何波動,只是靜靜地看著波光粼粼的河面。
阿雷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巨響,回頭一看,原本莉莉到家正在被拆得七零八落。他感到一陣憤怒,怒氣沖沖地問:「我問你話呢,莉莉去哪裡了?你們為什麼要拆她的家?」
他用一種令人莫名膽寒的奇怪眼神輕輕看了一眼他,嚇得他後退了半步。他緩緩開口:「他們很安全。只要你配合我們,他們將過得很好,甚至比現在還好。如果願意配合的話,也許你還有見到他們的機會。」
阿雷實在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強壓下心中的膽寒帶著極度的憤怒地沖向他。
他猛然站起來用左手擋開,把他拉向身後,沖著他的膝蓋踢了一腳,阿雷左腿一軟跪了下來。莫德一把抓住他油膩膩的頭髮,猛地向後一扯,然後正對著他的鼻樑上勾拳。
打得不輕,阿雷被一拳打退了兩步,鼻子里流出一抹紅色。他被憤怒沖昏了頭腦,顧不得疼就爬起來朝著他衝過去。
莫德簡單地側身躲過,又對著他的后膝蓋猛踢一腳。阿雷感到后膝蓋一陣劇痛,痛得他跪了下來。莫把腳踩在他的背上,把他壓得趴了下去。
莫德把帽子摘下來,露出在古書中記載著的不詳的單赤瞳,抽出藏在斗篷下的長刃,雙手緊握對準了阿雷的左肩。
「該醒醒了,雷利亞·德羅利克。」他念出了阿雷一直以來被他視作瘟神的名字,讓阿雷愣了一會,沒想到世界上居然還有人知道他從前的名字。
「對不起,表哥。」莫德用只要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聲喃喃了一句,用全力斬下閃著寒光的利刃。
雷亞用僅剩的一隻手拿著莫德交給他的資料表,剛裝上的機械仿生體義肢短時間內還無法習慣。資料表上面是他現在的身份。
「雷亞·格里斯,十二歲,蘇蘭特革命戰爭開始時父母雙亡,也從那時入伍,從士兵一路晉陞至班長。」莫德,或者說是赫利叼著一根巧克力棒,含含糊糊地念了出來,「聽進去了嗎?格里斯上尉?」
雷亞木訥地點了點頭:「我要你送的東西送了嗎?」
「還惦記這事哪,老表?」赫笑了笑,「送了,我能是那種喜歡拖欠的人嗎?」
雷亞沒有說話。確實也不是什麼重要東西,只不過是「阿雷」沒來得及送她的發卡,現在「雷亞」轉交了而已。
「赫利,你……已經收集了多少舊貴族的子嗣了?」雷亞感到嗓子眼有點啞。
「算上你和我的話,大概十七個吧。」
「那……他們也都缺胳膊少腿嗎?」
「對。而且也都被奪取了對他們來說很重要的人,就像你的莉莉一樣,被當做約束我們不構成政治威脅的限制器。」
「你也是嗎?」
「我啊……」赫嚼著巧克力棒沉思了一會,「也算是有吧。」
「為什麼要怎麼做?」
赫利突然用力把巧克力棒咬斷:「什麼?怎麼做?」
「……就是你現在做的,在這個不再屬於我們的世界上搜索舊貴族。看起來你好像過得還不錯,應該是沒必要再繼續糾結於過去的種種了吧?」
「……原因你不是已經說了嗎,我過得還不錯,」赫撇了他一眼,「看起來你沒有大礙了,我有事先走了。」
「……什麼意思?」雷亞疑惑地撓了撓頭。
「我過得不錯,就說明了你也不用整天提心弔膽地在貧民窟里自暴自棄,而是能夠稍微正常地生活。我們本沒有錯,血脈不是鎖住我們的枷鎖,憑著這個愚蠢的理由就剝奪我們作為人的權利,欺壓已經不構成威脅的更弱者,也只不過是證明了他們徹頭徹尾的無能者的發泄行為。」
雷亞沒太聽懂,但是還是點了點頭。
赫看到他的樣子就像課堂上的老師看到睡著的學生,皺起了眉頭:「你肯定是沒聽懂吧。不管這也不關你事,接受就好了,在此之前你在我面前沒有任何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