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南宮益在那無邊苦痛之中苦苦掙扎,生不如死。忽然,似乎那黑暗之中投下一道光來,將他全身籠罩。下一刻,他脫出黑暗,睜開了眼。
龔文君喜道:「哥哥,你總算醒了,哥哥。你方才那個樣子,可嚇死我了,我以為你被她害了呢。」
南宮益翻身起來,那女子一雙妙目定定望著他,看得他沒來由的心底發虛,忙將目光投向他處,心不在焉道:「我、我沒事,你不用擔心的,我常常這樣,一會兒就好了。」
那女子插口道:「不是一會兒就好,間力發作的數次越多,痛苦越大,最後被種下間力之人便會死於痛苦中。」
「甚麼?」南宮益如遭電擊,喃喃道:「為甚麼劉大哥沒告訴我這個?」
那女子淡淡地道:「你那劉大哥不知道也屬正常,若是人人都知道間力的陰毒,豈不是人人修鍊間力,天下大亂。……我問你,是誰在你身上種下間力的?」
南宮益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是個很好看的男子,他穿著白衣,像仙人一樣。和一個妖怪住在一起。」
那女子恨聲道:「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妖怪長著一個羊頭,說話像山羊一樣是么?對,那必定是他了,白雲峰。你甚麼時候遇到他的,為何他要在你身上種下間力?」
南宮益搖頭道:「我也不知。」接著便將六年前自己與劉俊豪無意中遇到白雲峰之事一一道來,他不善言辭,說得有一句沒一句,眾人耐心聽完,那女子始終不發一言,只是眼睛定定望著南宮益。
南宮益將往事說完,那女子忽然回頭看了身後的紗簾一眼,重重嘆了口氣道:「都是天意啊。」
龔文君奇道:「姐姐你認識那個白雲峰么?他好像很痛恨那個方天靈,要不也不會在哥哥身上種下那甚麼間力了。」
那女子並不答她,默然半晌才道:「何止認識,當年……唉,算了,往事休提。少年郎,你體內共有二十四道間力,我方才已幫你破去其中十二道,另十二道我無力解開,便施了反力暫時制住間力。如此一來你便能大展神通,順利施出祭才幻劍了,不過你須得注意,絕對不對與人久戰,否則我的十二道反力可能會被破去。」
龔文君奇道:「為何解了十二道,其他十二道卻解不開呢?」
只聽那女子道:「間力是一種極為陰毒的法術。一旦種入人體,無論他道行如何高深也無法自解。而旁人幫其解都,也需要極高的道行。且解第一道間力時,若用上一分真氣,解第二道便要用上兩分真氣,依此類推,次第升高。而你的哥哥本身又有祭才劍在身,若是真力不夠,他本身的真氣便會反抗。開始那十二道我還解得了,但後面的十二道,若無他這般通天的道行,根本解不了。是以只能暫時將其制住。……對了,你要那銘神珠做甚麼?」
這話自然是問南宮益的。南宮益老實答道:「我的朋友葉倩被陸梁抓走了,他叫我來這裡尋銘神珠去換葉倩,我便來了這裡。」
「陸梁?」那女子兀自道:「不就是那個被我打了一掌,棄了同伴苟且偷生的小子么,早知如此,我當初便一掌將他打死了事,也不會有今日之事。你們來此就只為了拿銘神珠救人?」
龔文君道:「自然是了,要不我們幹嘛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還差點葬身魚腹呢。」
那女子環視眾人。她目光如錐,生像是看透眾人心思一般。要知她看人極准,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對方為人,她見眾人並非奸惡之徒,略略安心。之後忽然轉身將那紗簾掀開。
紗簾后,一個男子靜靜躺在石床上。眾人心頭皆是一跳,不由自主靠近那男子,只見他生得也算俊美,年約二旬,神情安詳,面色微白。雙手交疊放於身上,手間指縫透出縷縷幽光。
「這是……」
「沒錯,」那女子道:「那便是銘神珠。」
龔文君道:「這位大哥是姐姐的心上么,他病了么?」
那女子淡淡地道:「他死了,十九年前就死了。全賴著銘神珠護著他**,但……人已不能復生了。」
「甚麼,他……去世那麼久了?」
那女子神色黯然,往事浮光掠金,一一浮現眼前。
……
烈日當空,一位少年立在樹下,焦急望著四周。
接著一名少女自樹後走出,看了看四下無他人,便道:「杜岩,老東西死了沒,那寶貝有沒有交給你?」
杜岩見到少女時一臉喜色,但一聽這話,喜色立時少了幾分。他點頭道:「他、他前天便死了,臨死將那寶貝交給阿瑩。今早將他入葬后,阿瑩說她帶著那寶貝也沒用,便給了我。」
那少女酸溜溜道:「一口一個阿瑩,你叫得倒是親切。……那還不快走,更待何時?」
說罷轉身便要走,但覺杜岩並未跟上。回頭一看,杜岩果真還立在原處,躊躇不定,遲疑不決。
「你怎麼了?」
杜岩似乎作了一番思想鬥爭,才道:「依媛,你到處散布消息,引來那麼多人,害死了陳莊主。你已經給溫家報仇了,還要這寶貝做甚麼?」
溫依媛鳳眼寒光如刺,寒聲道:「你這是甚麼意思。有了寶貝,我就可以無敵於天下,屆時仙魔二道皆要看我面子,世間再沒人敢欺侮我。沒人敢再說我是沒爹沒媽的孩子,也沒人敢再瞧不起我,不好么?」
杜岩道:「難道天下無敵就那麼重要麼,可以讓你為之付出一切,甚麼也不在乎么?」
「沒錯,」溫依媛眼中間著異樣光芒,道:「我不想再讓人瞧不起,不想再受人欺侮。這些年來我受盡屈侮,我忍侮偷生為的就是這一天。這寶貝本來就是我家的,要是沒有他姓陳的,我也不至於落得個家破人亡。我曾立過誓,若是有一天我能得到寶貝,我定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讓人人都談虎色變那樣地怕我。」
杜岩垂下目光,自懷中掏出一個事物,放在掌心。卻是個半方半圓的物事,在烈日下並不顯眼,但溫依媛一眼那物事,立刻面露笑意。伸手接了過去。
杜岩望著伊人喜態,澀聲道:「依媛,今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沒有我在你身邊,你要記得天冷加衣,累了好好歇息。還有……」
說到這裡,杜岩喉中哽咽,再說不下去。溫依媛面色一變,道:「你說甚麼,你……你要……你要做甚麼?」
杜岩道:「冤冤相報何時了。阿瑩真心待我,你害死了阿瑩一家上下,留下她孤單一人。她卻從未想過報仇,更不怕我趁火打劫,奪她的寶貝。反倒親手交給了我。她待我太好,若是我就這麼離開她,我這一輩子都要良心不安。」
溫依媛眼中淚光閃過,她將臉一側,不讓杜岩看見她眼中的淚。凄聲笑道:「我知道了,你怪我利用你,怪我害死了你的阿瑩一家上下。好,很好,我總是利用你,讓你為我做這做那,她待你好,你便要離開我——」
「不是這樣的,」杜岩打斷她道:「依媛,為甚麼你就不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呢。」
「對,」溫依媛道:「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心裡充滿仇恨。不像你的阿瑩真心待你好,還將她父親拚死保護的寶貝連著自家性命都交給了你。」
杜岩情知再與她爭辯也是無用,當下也不再與她說太多,黯然道:「依媛,來日再會。」
說罷,腳步邁出,一眨眼工夫,人已落在一丈外。漸漸遠去。留下溫依媛獨自立在那裡,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半隻玉蝴蝶。往日的約定在耳畔響起。
「這蝴蝶是兩半合成的,你一半,我一半。咱們都沒了親人,今後咱們就像這蝴蝶一樣,相依為命。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嗯,依媛,你也是我的親人,無論何時,我都不會背叛你的。」
……
龔文君問道:「姐姐,這位大哥為何會……」
溫依媛嘆了口氣,緩緩道:「事情得從頭說起。他叫杜岩,本是我家管家的兒子,自小與我一起長大。二十多年前,我才十幾歲,那時我父親溫離也是個修法之人。也不知他從何得到了一個絕世奇寶,傳說這寶貝吸收天地靈氣,極具靈性,以此來修法,一日便能抵上常人二十年修鍊。那時也不知誰走漏了風聲,讓外人知道了我家有那奇寶的消息。我十四歲那年的一個夜裡,數十個強人來到我家,殺人放火。爹爹雖說得到了奇寶,但那寶貝外有個盒子,他卻用盡了方法也無法將其打開。自然也沒有以那寶貝修鍊過,於是寡不敵眾的爹爹便那麼被無情殺害,那寶貝也被奪走。那伙人怕事迹敗露,便殺光了家中所有人,唯有我與杜岩活了下來,是他爹杜管家全力護著我二人,趁亂將我們藏進院中的井裡,我二人才狡幸活了下來。」
眾人一聽她身世如此可憐,俱都嘆息不已,龔文君道:「後來呢?」
「後來,那伙人殺光我一家數十口人,一把火燒了我家,本以為此事就這麼完了,卻沒想到他們的腳底下還有兩個人活著。那一夜,我暗自立誓,此仇非報不可,無論付出甚麼代價,我都要報仇。杜岩待我很好,他肯為我吃苦,我要報仇,他也答應要盡一切來助我。他心善老實,因此被一個隱世高人看中,答應收他為徒。但那高人卻不肯收我,他說我戾氣太重,不宜修法。於是杜岩便拜那高人為師,努力隨他修習法術。我自己心高氣傲,那高人不肯收我,我便四處遍尋名家,甚至也上過三清山,但人人聽說我修法是為報仇后,都不肯教我。不止如此,一路上我受盡欺侮,遭人白眼,不知幾次險些落於惡人手中,冷嘲熱諷更是不計其數。但越是銼折,我越是執著。天可憐見,終於讓我遇到了一位女高人,她為人有些邪派,聽說我要報仇,便毫不猶豫收我為徒。我悟性高,學得也是極快,二十歲那年,報仇心切的我便離開師父,去尋杜岩。」
她頓了頓,想起過去種種經歷,眼神極是落寞。一會兒工夫后,才繼續道:「我與杜岩二人花了整整一年才找到殺我全家的兇手,那人叫陳川,他有個女兒陳瑩。我設計了一個英雄救美的計謀,讓杜岩救了陳瑩一回,本想以此進入陳家。不想我們非但進了陳家,那陳瑩還愛上了杜岩。我不知利用過杜岩多少回,見有機會能尋回那寶貝,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便讓杜岩與她成親。」
「甚麼?」龔文君不可置通道:「你……你為了報仇,竟讓杜大哥去娶了他人為妻?」
面對龔文君異樣目光,溫依媛苦笑道:「那時的我只想著報仇,哪裡會想那麼多。杜岩甚麼都聽我的,便與陳瑩假成親。另一方面,我又到處散布消息,說那絕世奇寶就在陳家,引來無數修法之人來找陳家要那寶貝。陳川自是不會輕易交出寶貝,但他終究寡不敵眾,後來便被人打成重傷。後來還是杜岩不顧一切將他救了出來,那一次,陳家也被殺了個精光,我假他人之手,報了血海深仇。而陳川後來傷重不治,將那寶貝交給其女陳瑩,而陳瑩又極信任杜岩,便將其交與杜岩。杜岩又交給了我,我本想找個地方好好與他參研打開那寶貝外面盒子的方法,若是參得內中寶貝,我二人便能無敵於天下,但杜岩卻不肯跟我走。」
何爍奇道:「有那麼個好機會能成為天下無敵,他卻是為甚麼不肯跟你走呢?」
溫依媛道:「他說那陳瑩待他太好,若是他就這麼離了陳瑩,自己會一輩子心中不安。我那時一心想著天下無敵,雖說傷心,但也很快就過去。獨自覓了個好所在,皇天不復苦心人,終於讓我打開了那盒子,裡面是個像寶珠般的物事,只因上面有個圖案像『銘』字,我便稱之為『銘神珠』。有了『銘神珠』之後,我修鍊果真精進極快,一日千里,才一年時間,我便所向無敵。魔道的魔尊聞風來搶銘神珠,我巧借銘神珠之力傷了他。那時我自以為天下無敵,短時間內豎敵無算。銘神珠之神奇一時間傳遍四海,不知有多少人來搶銘神珠,我為立威,便以銘神珠之力,改天變日,變夜為晝。我過於自負,用去太多真氣,還未回復過來,又與白雲峰大戰一場,雙雙負傷不輕。但我還是佔了上風,本想殺了白雲峰,卻不料方天靈與幾名仙家高手出現,救了白雲峰,又與我一場好戰。我邊退邊斗,殺了那幾名仙家高手。那方天靈卻是一連追了我七天七夜,讓我有絲毫歇息之機。後來我在不周山上與方天靈激斗一場,我與方天靈拚死一博,全力壓上,欲一擊定勝負。卻不料……」
「卻不料甚麼?」眾人見她突然止聲,忍不住問道。雖說眾人都料到了她會說出之話,仍是想聽到她親口說出。
床上的男子靜靜的,安詳地躺著。手中的銘神珠幽幽散著光,那麼妖異,那麼凄涼。似乎也在訴說著一段凄苦的往事。
溫依媛看了石床上的杜岩一眼,道:「不料杜岩卻在最後關頭出現,他見我稍落下風,便全力拍偏方天靈的幻劍,如此一來他便無法自護。我全力擊出,收勢不住,就那麼眼睜睜見著他像斷了線的風箏那般飛出數十丈……」
說到這裡,溫依媛再說不下去,忽然抓著杜岩冰冷的手道:「你為甚麼那麼傻,為甚麼明明知道會死,還要救我呢。傻子……你真是天下頭號傻子。」
望著杜岩的面容,當年如烙印般今生銘記在心的情景彷彿再次重演。
……
蒼風凄雲,方天靈手中祭才幻劍直指溫依媛。
殺氣如潮,她渾然無知。跪坐在地,懷中抱著渾身血跡的心愛男子,哽咽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說……」
杜岩有氣無力,虛弱地從鼻間吐出幾個斷斷續續的字:「我說過……無論何……時,我……都……不會……背叛你……」
她恍然大悟道:「原來你一直躲在暗處,偷偷跟著我,是么。我明白了……你那天說那樣絕情的話,只為了讓我放下甚麼天下無敵的痴夢,為甚麼……為甚麼我那時候卻聽不懂呢,為甚麼我當時……我錯了,阿岩,我知道了,你一直都很在乎我的……我知道得太晚了……」
疾風如掠,凄涼的哭聲隨風飄。
天陰如夜,淚光在黑暗中閃動。
杜岩張了張嘴,似乎想再說些甚麼,溫依媛將耳朵靠在其嘴邊,卻未聽到他說出哪怕是一個字來。接著,他永遠閉上了眼。在溫依媛凄厲哭聲中,他右手一沉,半隻蝴蝶自手中滑落。
……
溫依媛自回憶中醒來,又道:「方天靈見我心喪如死,本想殺了我,便也沒有動手。讓我帶了銘神珠遠走他鄉,最好永遠不要在中原出現。杜岩死後,我甚麼也不要了,那銘神珠就想給他,他卻說:『銘神珠雖是好東西,但我可無福消瘦,全天下人都盯著這東西,我可不想下場與你一樣。』於是我帶了銘神珠與杜岩遠離中原,來到這蠻荒之地,無意中發現這裡有個浩大地宮,便住在此地。一呆就是十九年。我以銘神珠為他護體,是以十九年過去,他屍身不腐,還是生前那般模樣,只是……他再也活不了啦。」
龔文君眼角含淚,拉著溫依媛道:「想不到姐姐也有如此凄苦過去。看來我們這趟可是來錯了。」
溫依媛轉身拭去淚水,又望著南宮益,認真道:「南宮益,你老實告訴我,你要救的那人與你有甚麼關係,值得你不遠千里,冒著重重危險到這裡來尋銘神珠。」
南宮益面紅過耳,微聲如蛟道:「葉倩,她是……我……最喜歡的人。為了她,我甚麼都可以做的。」
溫依媛露出一絲惶然笑意,道:「好,既是如此,那銘神珠,你帶走罷。」
這話一出,眾人又驚又喜。驚的是如此重要的寶貝,溫依媛更以此來護著自己心愛男子的屍身,竟然真的肯就這麼拱手相讓。喜的是本以為千里迢迢來此,必定要空手而歸,卻不料最終還是得到了銘神珠。
「你說的是真的么?可我若是帶走了銘神珠,那杜大哥怎麼辦呢?」南宮益一眼瞥見石床上的杜岩,又覺遲疑起來。
身後的蛤蟆三本來欣喜萬分,聽南宮益這麼一說,氣得直跺腳,心中道:「哎喲,這小子可是真傻了。人家好好要給你的東西,你又說起那個死人,一會兒她要是反悔,我看你拿甚麼回去換你的心上人。」
他的反應,溫依媛瞧在眼裡,她淡淡一笑道:「總不能讓你們披生冒死白跑一趟。再者說,我十九年來日夜守著他,他樣子早已深深刻在我心中。左右我留銘神珠在身邊也已無用,你帶走罷。對了,方天靈現在如何了?」
南宮益情知再說自己不是方天靈的徒弟她也不信,黯然道:「師父六年前便去世了。」
「甚麼?」溫依媛緊緊盯著南宮益道:「他怎麼死的?」
南宮益將六年前自己目睹一切盡數說了,溫依媛靜靜聽著,聽到方天靈將祭才劍傳於南宮益時,又打量了他幾眼。始終不發一言,南宮益說完后,她也只是嘆了口氣,並不立刻說話。
「想不到方天靈竟也死了,」溫依媛唏噓道。
南宮益道:「是師父不讓我跟別人說我是他的徒弟的,並不是我想瞞著姐姐你的。」
溫依媛道:「他這麼做也是為著你好。他雖說交友遍天下,行事卻有些異於常人,是以豎敵不少,加之覬覦祭才神通的人實在太多,你不說你是祭才傳人,便能少一分危險。好了,你們救人要緊,還是快走罷。」
南宮益救葉倩心切,得到銘神珠,自是不會再作停留,巴不得立刻施法飛回中原去。眾人於是辭別溫依媛,出了地宮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