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灰霧之下
林恩用手抹去頭上的汗水，用斷劍在地面上挖出一道淺淺的土坑，彷彿不知疲倦般反覆重複著挖掘的動作。
隨著他的努力，撇開一層浮土后，剛好能容下一人的土坑呈現出來。
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墳墓。
等著被埋下的是林恩的一名同伴，由於連日的艱難逃亡，他並不記得這個棕紅色頭髮、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叫什麼名字，甚至連他的相貌都沒來得及記清楚。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關係。
林恩瞥向身側的屍體，這具冷硬的身軀直到前一天還充滿生氣，他的主人即使在疲憊不堪時也會露出笑容，總是喜歡和同伴大聲交談，甚至時不時對逃亡結束后的未來，抱有某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而現在，這具死去多時的軀體已然冰冷，並且被人為地擺弄成一個詭異的姿勢。
屍體的雙手牢牢地捆在背後，兩隻腳也被人用粗麻繩綁縛在一起，甚至連嘴唇和雙眼也用密密麻麻的針線緊緊縫上，將本就不平靜的死狀變得更加扭曲怪異。
林恩清楚其中的原因，一切都起源於這場灰霧帶來的災難。
自從不知從何處來的灰霧湧現開始，光明不復存在，無數怪誕的惡靈與怪異，源源不斷地出現，本不該存在的可怖詛咒化為現實，這片無數人賴以生存的帝國邊陲土地，早已化為地獄般的惡魔樂園。
如今，人們不敢點燃火焰焚燒屍體，生怕引來灰色濃霧中的怪物，卻也畏懼死去不久的屍體會再次睜開雙眼。
在灰霧中死去的人，註定無法歸於平靜，屍體的口會蠕動著低聲詛咒，屍體來自死亡世界的注視，會讓每一個活人的靈魂不得安寧。
「原諒我，原諒我們。」
林恩眼帘低垂，輕聲對著屍體說道。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多少次說過這句話，自從灰霧出現，將城鎮吞沒，災難已經出現了許久，身邊的人陸續死去，僅僅是在寧靜之月剛剛開始的這個月，他就已經埋葬了十二位一起逃亡的同伴。
現在是第十三位。
林恩平靜地抬起屍體，放入挖好的土坑中，然後挪動一旁的浮土，將死者的扭曲的面容掩埋。
沒有稱得上是葬禮的儀式，埋葬的過程草草結束。
也沒有任何閑暇可以用來哀悼死者，林恩必須麻木地思考如何活下去，如何逃到儘可能遠的地方。
「休息一會兒吧，林恩。」
聲音打斷了林恩的思緒，林恩抬起頭看去，一道熟悉的纖弱身影正倚靠在枯樹旁，地面上儘是灰黑色的腐爛樹葉，受到污染的草木枯萎死去。
隔著淡淡的霧氣，那道身影的表情看得並不真切，但林恩仍能注意到，那人正努力牽起嘴角，露出一個並不晴朗的笑容。
「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在營地里休息一會嗎？」林恩低下頭，沒忍心去看那道蒼白的笑容，「在帳篷里等我就好，至少待在有人的地方，營地外面還是有些危險。」
「你一個人在外面這麼久，我有些放心不下你。」名叫尤娜的少女攏了攏耳後的頭髮，表情略微不自然地說道。
林恩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上的泥土在皮甲上抹了抹，然後上前將女孩抱起，朝著營地的方向走去。
懷中的分量很輕，灰霧中的怪物並未奪走少女的生命，卻讓她的血肉從深處開始畸變，少女不得不時刻忍受著身體中的痛苦。
她十分自然的伸手去環抱住林恩的脖子，
將臉頰緊緊貼在林恩的胸前，似乎這樣能更好受一些。
林恩能清楚地感到身前傳來的溫度。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來，自己最初來到這個世界——從科技發達的那個名為地球的世界，來到這個有著劍與魔法，但十分落後的異世界的時候，無依無靠，甚至連語言溝通都無力辦到，只能如同一個拾荒者，在帝國邊陲的城鎮中勉力生存。
如果不是尤娜和她的家人提供的幫助，林恩毫不懷疑，自己會在某個寒冷的夜晚，由於疾病或是飢餓，結束這莫名其妙的一生。
那時的少女有著一頭亞麻色的長發，長著雀斑的臉總是充滿笑容，儘管穿著粗麻布製成的簡單衣裙，也絲毫無法掩蓋那具身軀的生機和活力。
而現在的她已經被灰霧侵蝕得痛苦不堪，或許在不久后，就會被詛咒污染奪去生命。
林恩稍稍抱緊了少女的身體，困頓疲乏的少女不自覺的發出一聲呢喃，旋即沉沉睡去。
林恩並未答應過少女死去的父母保護她，也未曾和她本人許下任何守護的約定，但她和她的家人曾經提供的幫助，讓林恩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儘管他連自己還能活多久都不知道。
沒人知道灰霧中會還出現什麼可怖的災難，也沒人知道灰霧已經瀰漫到了哪裡，他所在的這隻逃亡隊伍，在出發時有足足上百人，現在卻已經所剩無幾，食物和水即將耗盡，每個人都搖搖欲墜。
林恩很清楚，這支隊伍只是在生存的本能驅使下盲目逃亡，朝著灰霧出現的反方向麻木前行。
而他仍有著努力生存下去的意義，保護此刻在懷中的少女就是其中一種。
「啊！」
懷中的尤娜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小心！是那裡，他又動起來了！」
林恩的腳步一頓，轉過身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所及的正是那座矮小的墳墓，草草蓋上的浮土正不安的抖動起來，彷彿埋葬於其中的東西正在怪異地蠕動。
對於詛咒般的場景，林恩沒有感到絲毫意外，灰霧中不斷出現的各種怪異，早已提高了每個人的接受能力，儘管處理過後的屍體理應不會醒來，但目前的情況依舊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林恩停下腳步，沒有做什麼多餘的動作，只是安靜地觀察著，在確認被綁住手腳的屍體無法爬出后，林恩便不再關注，繼續平靜地抱著少女向營地走去。
片刻后，林恩回到了隱藏在丘陵地帶中的一處營地。
這座小小的營地簡陋到了極點，十幾個破爛不堪的帳篷聚在一起，除了設置在營地邊緣的幾處木樁，為暫時離開營地的人提供指引的方向外，這裡沒有任何防衛性的崗哨或陷阱，甚至連必要的火把和篝火也無人敢生起。
對於荒野上逃亡的隊伍，每一次休息的時間都彌足珍貴，他們必須抓緊時間恢復體力，應對接下來的逃亡。
「回來了啊，林恩，還有尤娜。」
正在巡邏的營地首領向歸來的二人打著招呼，這名逃亡隊伍的臨時隊長正盡職盡責地巡邏，深深凹陷下去的黑色眼眶顯得疲憊不堪，冷硬的堅毅臉龐勉力支撐，帶著尚未被徹底擊碎的頑強。
「屍體已經處理好了。」林恩平淡地回應道，「今天早上清晨的時候，他被灰霧腐化失去理智，如果他沒有選擇隱藏肋下長出的手指，大概污染還可以得到遏制。不過現在都處理好了。」
交代完事情后，林恩輕緩地將尤娜從懷中放下，攙著她向自己的帳篷走去。
「等一下，林恩，有些事需要和你說明一下。」隊長叫住了二人。
林恩轉過身，點了點頭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我們的食物已經不多了，水也是一樣，帶來的乾淨水都已經用完，接下來我們必須得從湖泊或者河流中取水。」隊長的聲音顯得格外無力。
逃亡隊伍攜帶的水和乾糧都即將消耗殆盡，這是營地里的每個人清楚的事情，林恩沒有說話，他明白自己這些人別無選擇，即便災難發生后的河流和湖泊已經變成死水，如同死屍的膿水般渾濁散發惡臭。
「還有，我們恐怕需要改變方向。」隊長的聲音有些艱難，「不能再繼續往東走了，我們沒有辦法到達下一個補給點……帝國在這附近有一座城市，我們打算去那裡尋找幫助。」
林恩明白了隊長想要表達的意思，生存在邊陲的人是帝國拋棄的對象，他們頑強地生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拓荒、冒險、生存，被文明的中心所遺棄，本該做好不依靠任何人，頑強地在邊陲地生活下去的準備。
但現在，這份在邊陲居民中歷代相傳的堅韌，已經被灰霧帶來的災難徹底擊碎。
高高在上的帝國不曾在災難中伸出援手，但他們必須去乞求帝國人的幫助。
「如果擔心我會反對，那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任何必要。」林恩平淡地說道，彷彿是在討論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我只關心帝國人還能不能提供幫助。」
隊長的表情變得有些難看。
林恩繼續說道：「還有，灰霧到底已經瀰漫到了哪裡？災難和詛咒蔓延到了哪裡？沒有人知道灰霧的盡頭在哪裡，我不希望等我們到達帝國的城市時，看到的只是一座死城。」
他平靜地說完，不再理會愣在原地，表情不斷掙扎變化的營地首領，帶著尤娜回到自己的帳篷。
回到帳篷后，林恩讓尤娜躺在乾草和衣物堆起的軟塌上，自己靠坐在一旁，闔上眼安靜地休息起來。
他必須抓緊時間，恢復早已透支的體力，為不久后即將繼續下去的逃亡積攢力量。
早已習以為常的疲憊和痛苦，讓林恩的意識快速陷入模糊。
在意識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如同陷入幻象中一般，林恩看到那具已經埋下的屍體正令人不安的扭動著，從虛掩的泥土中爬出，那雙被麻線緊緊縫上的眼睛突兀睜開。
眼皮下露出的並非黯淡無光的死人眼珠，而是空蕩蕩的黑洞，緊接著，無數暗紅色的扭曲觸手蠕動著從中鑽出。
耳旁能聽到的是死屍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