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選擇

門打開了，門后靜謐的黑涌動著，如同一頭擇人而噬的凶獸張開了巨口。

希怛站在門前，輕輕拍了一下額頭，「居然忘記交水電費了……」

她鬱悶地吐了下舌頭，轉頭看見並肩站立的雅威眼神有些空洞，手指在空中來回地比劃著。

「好了。」雅威在希怛開口詢問之前，徑直走進了屋內，燈光也隨之亮起，就連平時捨不得打開的空調也吹起了暖風。

「我黑進了住房系統，調配了水電……」他看著希怛還是獃獃地站在門口，微笑著簡單解釋了一下。

多年以後，希怛.卡斯德伊還是會經常回想起在2074年1月8日的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半醉半醒的她站在自己小窩門口，門后的燈光與暖風交織在一起，俊朗的男人身影虛幻，他微笑著如同冬日暖陽，藍色的雙眼只是直直地注視著自己，彷彿在說：歡迎回家。

於是，她也輕笑著，邁步走進了屋內，就像候鳥歸了巢。

「下次別這樣了，」希怛嘟著嘴巴，「你這樣會有負擔吧。」她指了指雅威變得有些虛幻的身影。

「下次記得提前交水電費，」雅威學著希怛的樣子，翻個白眼，順便指了指自己。

「負擔倒是沒有，只是算力分配到別的地方去了……」他頓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明明沒什麼區別啊……希怛你是怎麼發現的？」

他抬起頭，發現希怛已經轉過身，似乎並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自顧自從衣櫃拿了幾件衣服，往浴室走過去了。

「希怛？」他有些疑惑地歪著頭，邁步跟上了女孩的背影。

「哼哼……現在想跟過來還太早了！」希怛轉過身，邊搖頭邊誇張地揮手，齜牙咧嘴著。

雅威看見希怛慌亂地躲進浴室，她的側臉紅潤似火。

他轉過身，打量著房間。

房間並不大，客廳和床在房間中央，右邊衣櫃與槍械房擠在一起，左邊則挨著辦公桌、洗手台和浴室。一切都很緊湊，各種生活用品擺放在各處，卻不顯得太過雜亂，顯然，房間的主人平時有細心地打掃。

他走到客廳邊，操控著空調，加大了暖風吹拂的力度，人類的身體總是脆弱的，容易在洗浴完之後罹患感冒。

雅威輕輕坐在破舊的沙發上，關掉聒噪的廣播，突然被桌子上擺放的一張相框吸引了目光。那是一個小女孩和她雙親的合影，照片上漂亮的小女孩騎在父親的脖子上，開懷大笑，雙臂伸展著，像是在模仿小鳥，父親則做出一副吃力的樣子，母親在一旁一邊捂嘴笑著，一邊把手放在了丈夫挺直的後背上。即使隔著照片，也能感受到一家三口的歡聲笑語，嘴角都洋溢著幸福的味道。

雅威伸出左手，想要去觸碰那近在眼前的美好，手指卻只是徒勞地穿透過去，濺起點點藍色的粒子。他觸電一般地收回手，看了一眼自己恢復正常的左手，閉上雙眼。

這一瞬間，他的思緒如同游隼一般飛越萬里，突破夜之城，在賽博空間裡面狂飆著，橫行無阻。直到來到某個小鎮，他才停止下腳步。

他伸手，小鎮的最高許可權就已經順從的出現在手中，他快速地翻閱著小鎮的過往，直到在某篇遇難者報道上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

他沉默著，以更快的速度原路返回，賽博空間中的黑客們想要追趕他的蹤跡，卻震驚於他的速度。能力不足的黑客已經退去，剩下的好手們勉強追趕他的背影，直到夜之城網路的邊界。他轉身，有惡意的窺伺者被他隨手蒸發了腦漿，再先進的防護措施於他來說不過是厚點的紙罷了。剩下的傢伙們也識趣地停下腳步，不再追趕。雅威看了一眼某個粉色夾雜冰藍漸變色短髮的黑客形象，就頭也不回地匿去身影，消失了。

「你在這做什麼？」希怛用毛巾擦著頭髮，走出浴室，意外地看見雅威閉著雙眼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在幹些什麼。

「沒什麼，」雅威張了張嘴巴，欲言又止。

「不會是因為我不讓你跟我一塊洗澡，鬧彆扭了吧，嘿嘿……」希怛笑嘻嘻地打趣著。

「才不是……」他轉過頭。希怛睡覺喜歡穿著運動內衣，光潔的小腹，裸露的雙腿，就連曲線都是那麼攝人心魄。

「哼哼……」希怛不置可否，繼續用毛巾擦著頭髮，轉身向床走去。她蹬掉腳上的拖鞋，雙腳白皙而又修長，她輕輕晃了晃腳指，覺得自己有些幼稚，又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晚安，雅威。」她沉浸在被子的懷抱中，悶悶地低語著。

「晚安，希怛。」雅威看著床上的少女，踱步著，坐在了她的床邊。

「嘻嘻……」她傻笑了一下，看著雅威的背影，感覺到一股懷戀的安全感包裹住全身，安心地睡著了。

雅威只是沉默著，透過玻璃窗，屋外傾盆大雨，雷電交加。他看著希怛沉睡的模樣，傻傻的。

他閉著眼睛，想象著希怛.卡斯德伊一個人獨自生活的模樣。白天她會跑到來生那裡接任務，一邊開車一邊吃著廉價的早飯，會在羅格那裡被訓斥幾句，然後一整天都板著臉嚴肅認真地完成任務，任務結束拿完報酬，和熟悉的朋友交談幾句，就疲勞地開著車趕回家，在樓下順手買包盒飯，快速吃完走人。偶爾遇到葛洛麗婭就笑著寒暄幾句，然後回到家打開房門。

她會一個人洗漱，一個人聽聽音樂，一個人翻來覆去地看看超夢片，直到睡意積攢夠了，就走到床邊，不會和誰互道早安晚安，只是任由睡意裹挾著睡去。

她可能一個月偶爾會忘記交幾次水電費，會在停水停電的夜晚沉默著摸黑走進屋子，然後和衣而眠，湊合地渡過一宿，臉上也不會帶著傻笑入眠。

他突然笑了一下，把自己虛擬的手和希怛睡夢中無意識伸出被窩外面的手重疊一起。

在遇到希怛之前，「成為人」只是無欲無求的他的一個可有可無的執念。

在遇到希怛之後，「成為人」變成了他非實現不可的夢想。

於是意識再次穿梭，他不再刻意放緩腳步，只是不斷地加速，越過無限的距離，直到一座綿延無數里的牆邊。

「黑牆」——保護人類不受AI侵蝕的最後防線。

他只是輕輕地邁步，就穿透了過去。

在虛擬的視野中，數不盡的電子幽魂擁擠在牆外，不停徘徊著，像一片藍色的海，波濤洶湧不斷地衝擊著，和他離去的時候基本沒什麼兩樣。

他眯著眼睛，沒有開口，掃了一眼這片足以毀滅全人類的AI海洋，伸出左手，用食指劃了一條線。

於是潮水退卻。

他轉身穿透黑牆，原路返回，回到如今兩人共同的小窩中。

牆外是他的億萬同胞與臣民。

牆內是一個人生活會孤單的她。

雅威已經做出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