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皇宮,房。
皇帝趙延城坐在書案前,一人跪在下方,正是被他派去為楚權治療的御醫宋翡。
趙延城翻閱著手中的奏摺,問道:「如何啊?」
匍匐在地的宋翡,說道:「回陛下的話……」
「頭抬起來說話。」趙延城說道。
「謝陛下!」宋翡跪直身子,眼睛盯著地面,「回陛下搭話,楚將……攝政王確實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不過有一位醫術極好的郎中為他醫治過了,已經沒有性命之憂。」
「嗯!」趙延城批閱過手中奏摺后,扔到一旁,抽過一個新的奏摺打開。
朝中事無巨細,都要經過他手批閱后,才能作數。正是以為如此勤勉,他總有閱不禁的奏摺,他在房的時間比先帝長的多,別人不知此中緣由,但他自己卻清楚。
過了許久后,一位太監站在趙延城身後,俯下身子輕聲喚:「陛下。」
趙延城翻閱奏摺,在末尾寫下「已閱」兩字。
「說!」
「回陛下,宋太醫還在下面跪著呢?」太監提醒道。
「哦?」趙延城這才抬起頭,他以為宋翡已經離去了,「宋太醫你還在啊,可是還有何話要講?」
「啟稟陛下,微臣為攝政王陛下診治之時,發現他所受傷並不是普通劍傷,而是……」宋翡用小心翼翼抬起眼睛,又立刻低下頭。
「而是什麼,快說!吞吞吐吐幹什麼?」趙延城對宋翡的說話方式極其不滿。
他身為天子,文武的官員面見他時,都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說話吞吞吐吐,到關鍵的地方開始作秀?為什麼不能一次性說完?非要等他詢問才行?
「回陛下,而是被修行者的劍氣所傷。」見皇帝發怒,宋翡連忙說,「微臣猜測攝政王可能是遭遇了修行者的刺殺。」
趙延城閉口不言,緊皺眉頭。楚權來奉天城已經有十數日,都沒有人刺殺,他才召見楚權進宮一日,就遇到刺殺,他懷疑這不是巧合,恐怕不是簡單的想要楚權的性命,是想要他大央的江山!
「下去吧。」趙延城揉了揉眉心,感到有些無力,自從他坐上龍椅、穿上龍袍,他立志做一個明君,對朝政大肆改革,以為大央就要在他的帶領下迎來新的一次盛世;可如今,很多事情已經不受他控制,他這個皇帝除了幾位親信,還有可信之人嗎?
他甚至不敢再去有佳麗三千的後宮,生怕自己死在哪個妃嬪的床榻之上。
趙延城啊,趙延城!你自詡是父親十九子中最為聰慧、最有能力的皇子,怎得坐上這龍椅之後,卻活得如此糊塗?宦官干政,歷代君王都是深惡痛絕的,為何你還要一意孤行?難道要學那世宗?讓宦官掌控了後宮、東宮,甚至最後掌控了朝廷?
他上位之初,重用宦官,確實讓朝廷政治容光煥發,可到後來,一切都開始偏離軌跡。等到他醒悟時,一切都已經為時已晚。
等到宋翡退出大殿之後,趙延城深吸一口氣,閉眼沉思:事到如今,朝中勢力、局勢基本已經成了定數,要想盤活整個棋局,只有用外來棋子才行,他需要一顆棋子砸在這如死水一樣沉寂的朝廷中,所以楚權至關重要!
「去!傳鄒袁野來見朕!」趙延城喝道。
身後的太監領命后,躬身退出大殿。
趙延城看著空蕩蕩的大殿,嘆息一口氣,繼續批閱奏摺。
……
鄒袁野作為武禁閣外閣閣主,今日面見聖上,聖上給他下了一道聖旨,命他去查明攝政王遇刺的幕後主使。
這些事情,放在以往,他會毫不猶豫的交給手下去做,可這次他卻是獨自一人來到了長遙街。
他身穿華貴至極的紫色長袍,站在長遙街的牌坊下,眯起眼睛。
雨夜過後,打鬥痕迹,早已經被雨水沖刷乾淨;想要在這裡找出線索難如登天。
長遙街一如既往的空蕩,鄒袁野從早晨一直站到黃昏。太陽自東而西,而他腳下的影子,自西而東。
等到面前的紅日大如輪盤,他微閉著的眼睛才緩緩睜開,他直視紅日,兩道氣流從他鼻中湧出,像是冬日呼出的寒氣。
鼻息化作白色的霧氣,竟然一瞬間籠罩了整個長遙街。
鄒袁野目視霧氣縈繞的街道,抬腳向前,他身後白色霧氣像是被顏料浸染過,變成紫色的霧氣。
紫氣東來!
他歪頭瞥了一眼屋檐下樑柱上一道兩指寬的孔洞,直到走到一處坍塌的房屋前,腳步才略作停留。
再向前十數步,鄒袁野停下腳步,眯眼看著眼前的霧氣,喃喃道:「王蛇嗎?」
扭頭看向不遠處的地面,又自問道:「雷霆?」
他右手一揮,身後紫氣從白色霧氣中褪去,周圍還是白蒙蒙的,而充斥在街道的紫氣變成絲絲縷縷的紫色絲線,在長遙街交錯。而鄒袁野面前的絲線足有手指粗,正是他說道「王蛇」兩字的地方。一旁地面的紫氣如蜘蛛網攀附地面。
除去攀附在地面的紫氣,所有紫色絲線都有一個源頭,在鄒袁野前方不遠處,匯聚成一個人的形狀。
而等到他走近那道人影,看清紫色細絲好像是人體的經絡。
「凝氣境修士。」鄒袁野摸了摸下巴,看向身旁的紫色絲線,「凝氣境修士怎麼會有勾連天機御劍的本事?」
鄒袁野搖了搖頭,再是一揮袖袍,霧氣散去,連同紫色絲線如沙礫般被風吹散,長遙街街道上重新被夕陽籠罩。
鄒袁野伸了個攔腰,轉身打道回府,這長遙街人還真少,一天沒見幾個人影,就連買下那家坍塌房屋的人,至今還找官府維修,可能主人還不知道自家房屋又遭橫禍。
……
王福澤身穿白色儒衫,頭戴儒帽,手捧一盒魚食,站在一個老人身後,
老人身形高大,卻佝僂著背。
二人站在長廊之下,面前正是一片池塘,池塘水面有荷花荷葉漂浮,不時會有鯉魚游過。
老人從身後年輕人懷中抓起一把魚食,撒入池塘中,頓時迎來魚群爭搶。他正是頤養天年、含飴弄孫的年紀,但是餵魚這種下人該做的事情,每天都是他親力親為。
「先生。」年輕人輕輕喚了一句。老人同樣輕輕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
「學生有一事不明,這攝政王,照理說只能是聖上宗親,為何陛下還要這麼做,況且楚權不過是個沙場武夫,怎麼會懂得朝廷政治?」王福澤問道。
自從楚權被陛下封為攝政王之後,很多人心中都有這樣的疑問。楚權說好聽是個將軍,統領二十萬前路軍;說難聽,哪怕他楚權再能坐鎮軍中、運籌帷幄,也只是個毫無官身的武夫罷了,甚至說白了,沒有李槊給他軍權,他比雜號將軍還咋號。
什麼無敵將軍,什麼毫無敗績;只要朝廷不冊封,你就是個草莽。
而一個草莽一夜之間,坐到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的位置。
再者,從來未接觸過朝政,常年戰場廝殺,恐怕大字都不識幾個,談何攝政?
老人沒有正面回答,反問道:「你覺得我這池塘如何?」
王福澤抿了抿嘴唇說道:「陽光映照之下,粼粼波光,如飛花,似碎金,堪稱美景。」
老人顛了顛手中的魚食,說道:「朝中景象和我這池塘完全不同。」
說著,老人把手中魚食灑下,所有魚兒都爭先冒出腦袋搶奪魚食。
「水面上,這些魚兒在爭搶食物,可是底下的水流卻很平靜。而朝廷呢,表面平靜的像是一面鏡子,實則暗流涌動。」
「陛下和朝廷都需要能打破鏡子的外力,楚權正是此時最合適的人選。」
王福澤沉思一會兒問出:「非他不可?」
老人點點頭:「非他不可,若是石子丟入水中只是泛起浪花,不如不做,要做那就需要用激起千層浪的大石頭。」
「而這石頭,就是攝政王這個位置?」王福澤說道。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真希望能看到朝廷改頭換面的那日啊!」
王福澤不懂其中道理,問道:「請先生為學生解惑。」
老人問道:「知道我為何與陸伯言政見不和,卻能並肩而行嗎?」高大卻佝僂著背的老人正是大央的丞相高靖智。
高靖智問完后,沒有說話,一直在等年輕人的回答。王福澤試探的說道:「君子和而不同?」
高靖智呵呵一笑,說道:「我和他政見雖不同,但初衷都是為了朝廷,少有私慾。別看平日朝廷我和他吵得唾沫四濺,但是私底下都想一起喝一壺酒呢。」
「他和我都是讀書人出身,他出身寒門,夜裡捨不得油燈和蠟燭,只能借著月光去讀書,以至於看瞎了眼睛,而他讀的那些書,是冬日穿著草鞋、穿著薄衫,行百里雪地去借閱來的,他的一手好字,是拿樹枝在地上練出來的。」
高靖智又灑下一把魚食說道:「我比他家境好的太多了,我上得起私塾,穿的是錦衣華服,吃的是珍饈美味;吃穿用度他樣樣不如我,可才識和眼光我卻樣樣不如他。」
「他陸伯言自當官那日起,只用了僅僅二十年,就坐到了首輔的位置上,而我高靖智卻用了整整二十八年的時間。我很是敬佩他的鞠躬盡瘁和高風亮節,他這人一心為朝廷,得罪了太多人,善終不得啊。」
老人嘆息一聲,是嘆息自己不如他陸伯言,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我和他朝廷一起共事四十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如今四品以上的官員,都是些千年老王八,屁本事沒有,占著茅坑不拉屎!」老人突然罵道。
年輕人躬身行禮,說道:「學生受教了。」
他會想起先生給他上的第一堂課,同樣是在這個地方,那時年幼的自己問道:「先生,為什麼你的池塘清澈?」
先生回答:「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