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公
鐺～
散朝的鐘聲響起，諸多官員漫步走出了輝煌的大殿。
長長的階梯上，回首看了一眼幽深大殿，秦相合的心中微微有些嘆息：新帝的性子越來越急躁了。
祥和三年，國泰民安，四海臣服，新帝繼位以來第八條禁令傳遍天下，凡外族，入境需納人頭稅，一人十文銅錢，否則不予入境，不遵者，視為藐視皇威，按律當斬。
秦相合今日已經是第三次上請，欲求新帝收回成命，依然無果。
腦中浮現新帝陰沉的面孔，和那已經失了心智的訓斥，他搖了搖頭，心知那終究不再是以往執學生之禮，溫和謙恭的太子了。
「秦公，可要保重身體，新帝稚嫩，今日的些許氣話莫要放在心上才好啊！」一名官員走近前來勸慰。
秦相合認出了這位官員的樣子，是祥和元年欽點狀元郭懷浦，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轉身向著宮門外走去。
朝陽初生，照耀的紅光灑滿了整個天階，然而身後乾陽宮的陰影也投了下來，一如他於朝堂數十年地位，不曾改變。
「秦公」
「秦公慢些，小心腳下。」
「……」
周圍的官員或真或假道出些許言語，秦相合充耳不聞，慢悠悠的向下行去，一階又一階。
他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當年的殿試，第一次進入宮門，第一次攀登這彷彿亘古不變的天階，第一次面聖。
那時的陛下，與他一樣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是那樣的意氣風發，蹉跎滿志。
這些年來，他得陛下賞識，被欽點為文科狀元，經營朝堂，清除舊臣，頒布法令，外御強敵，內平憂患，嘔心瀝血數十載，換來的不過是今日一句：秦公老朽矣，安敢教唆於朕？
這條階梯秦相合走了很久，很緩慢，他的確已經老了，六十有三，尋常百姓都活不到的年紀，已經是一腳踏進了棺材。
思及過往數十年，自踏入朝堂，自己也被權利迷了眼，被壯志惑住了魂，竟然已經有些忘記了曾經的初衷。
「真是老了啊……芸娘，我都快要記不清你的模樣了。」
秦相合走下最後一階台階，回望那座輝煌的宮殿，數十年來都不曾改變，反而是自己，從那個年輕氣盛的讀書人，變成了如今垂垂老矣的老朽。
這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看到它了，秦相合嘆了口氣，又想到禁令頒布的後果，他已經許久不曾感到這般心力交瘁。
陛下，臣不願你一生心血付之東流啊！
吱～砰！
硃紅色的宮門逐漸閉合，陽光從一片變做一道，繼而成為一縷，最終被宮門投下的陰影無情吞噬。
府里的老僕已經備好車馬軟轎恭立於一旁，對他恭敬道：「秦公，咱們回府吧？」
老僕是當年和他同屆的落榜書生，被他德行文采折服，沒有選擇回鄉而是跟隨他左右，也見證了他數十年朝堂的輝煌歲月。
「去柳家鋪子吧，很久沒去了，有些懷念那雞蛋蔥油餅的味道。」
不是很久，是久到他已經快要忘記，連這間鋪子早就由柳家娘子的女兒繼承他都不知道。
柳家娘子的女兒也已經四十多歲了，她在熟稔的揉著面，柳家娘子膝下無子，只有這麼一個閨女，叫做柳飄絮，說是因為當年逃荒的時候懷上的，飄零四方居無定所如同柳絮一般，所以取名飄絮。
柳家娘子的丈夫逃荒的時候就已經身有暗疾，安定下來沒多久就駕鶴西去，那個時候柳家娘子才剛生下女兒的第二年，辛辛苦苦拉扯許多年，長大了沒捨得讓她出嫁，而是找了個勤懇老實的倒插門女婿，好像當初柳家娘子還說過這事兒，可是自己因為忙於朝堂瑣事，未能前去觀禮，也不知她這些年過得怎樣。
掀開帘子下了馬車，見到人來人往的攤子后那忙碌的身影，有些回憶一下子就湧上了心頭，秦相合不由怔住了。
「秦公……？」老僕叫醒了他。
秦相合擺了擺手示意無事，「近些年來越來越魔怔了，到了不服老不行的年紀了。」
「店家，來一斤油餅，兩碗豆腐湯。」
老僕沒有接話，他走到攤子上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擦拭板凳桌椅，二人相繼入座。
秦相合一直不拘小節，家中也沒有幾個僕人，也不曾視老僕為下人，而是當做志同道合的朋友對待，吃飯同桌而坐實乃小事。
「好嘞！」一個麻衣小廝穿著的青年應答，看樣子大概是柳飄絮的兒子，他有些憨厚的笑著。
秦相合坐下沒多久，就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捧著一個藤木編製的盤子送了過來，上面疊著幾張油紙，煎烤金黃的雞蛋香蔥餅飄散著濃郁的香味，還撒了一些芝麻。
他沒有急著吃，這油餅要配上清香爽口的豆腐湯才好吃。
「你是店家孫女么？真可愛啊。」秦相合看著小女孩兒，叫住了她準備跑開的身影，用油紙包裹住一片油餅遞向她。
小女孩搖搖頭沒有說話也沒有伸手去接，儘管她已經在暗自吞咽口水，只是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秦相合。
秦相合呵呵一笑：「你看老爺爺像壞人嗎？光天化日之下，泱泱大國京都，還能有人當街擄掠孩童不成？」
可惜，七八歲的小孩子怎麼能聽懂他的話語，所以一言不發的轉身跑開了。
麻衣青年端著托盤，將兩碗新鮮出鍋的豆腐湯端了上來，一邊放到桌子上一邊賠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兩位別介意，別介意，吃好喝好。」
他看得出，秦相合的身份非富即貴，在這一國之都，尋常百姓只能夾起尾巴才能做人，又哪裡敢得罪貴人？
秦相合笑道：「無妨，小孩子挺可愛的，活潑一點好，活潑一點好啊。」
若是芸娘還在，自己孫女恐怕也有這個年紀了吧？也許還要大上幾歲呢。
青年憨厚笑著，便去接待其他的客人。
咔滋一聲，一口油餅入口，仔細體會著咀嚼出的味道，待油餅下肚，他又吹著熱氣喝了一口豆腐湯，隨即失望的嘆了口氣。
「不是當年的味道了啊。」
然而，當年的雞蛋香蔥油餅到底是個什麼味道，他也說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