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嗎?
血色渲染的夕陽之下,黃沙肆虐,籠罩著青石堆砌的邊塞。狂風大作,沙礫如尖刀,呼嘯著割裂著塞上萬物,好似在蒼穹之上撕了一道口子,無盡的夜色從裂痕中奔涌而出,將天幕染透,再無一點光亮。
「這裡,是哪裡?」
劉澈在自己的腦海里瘋狂搜索著,他很確定,這塊土地從未出現在他的記憶里過。
「這裡,好昏暗,沒有光嗎?」
不,俯瞰邊城,烽火從未熄滅,一直在這片大地上燃燒,以血,以淚,將整片大陸燒得支離破碎,遍地棄甲,遍地屍鴻。
劉澈被滿地慘狀所震驚,他感到極度的恐慌,他很想逃走,但他感覺到城裡有什麼東西在召喚著他,他只能克服那份鮮血與腥臭帶來的恐懼,硬著頭皮往城裡走去。
城中,棄甲包圍之間一處篝火無力地燃燒著,周圍坐著幾個頭戴幘冠,身著甲胄的士兵,甲胄玄黑,在黑夜中只有幾個甲片反射著微弱的火光,其他的鱗甲與夜色交融,難以辨別。
這隊士兵似乎正在這裡休息,有的人拿著不知道什麼還溢著鮮血的肉在烤著,還有幾個人坐著在交流些什麼。
劉澈很想叫他們,問問他們這裡是哪裡,但他發現所有人好像都看不到他,忽略了他的身影,無視了他的聲音,他就像這個世界的旁觀者一樣,無法參與,只能觀看。
他看到一個略顯稚嫩的年輕士兵獨自在角落裡坐著,面對瑩瑩飛舞的火花,蒼白的臉頰上點染了幾滴猩紅的血液,顯得格外慘白。
他不自知地嘴裡喃喃著: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那些只知讀書的士人,用這些詩歌騙了多少年少無知,滿腔熱血的少年捲入這個地獄啊!真正見證了戰爭的面目,唉,又有幾人可以活著回去?
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深閨夢裡人啊!」
士兵想到昨天還在營帳里和自己有打有鬧的戰友們,如今不知道在哪個死人堆里也許滿面恐懼的死去,也許死不瞑目的怒視著。
他雙手掩住面龐,渾身顫抖著,兩行淚水從指縫間溢出,將血珠沖開,蒼白的臉上處處點綴著猩紅。
憤怒與恐懼交叉著淹沒了這個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誰人的丈夫,他雙手交叉環抱著被血漬染紅的膝蓋,無力,迷茫,恐懼,他想要嘶吼,但又怕城外的那群怪物聽見,只得將頭埋在膝蓋里,低聲抽泣。
旁邊一個正值壯年的軍士聽見抽泣聲,本能地蹙眉,正想訓斥,轉過頭看見這個年輕士兵,眉頭鬆開,不滿變成了憐憫與疼惜。
從軍這麼多年,他看到了太多年輕面孔滿懷熱血的參軍守邊,來時都興奮地念叨著要和霍將軍一樣封狼居胥,光耀門楣,一幅「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鬚生入玉門關」的無懼。
但最後,一個個年輕面孔在戰場上在恐懼中被刺穿喉嚨,撕碎身體,一個個曾經年輕歡快的臉龐被鮮血侵染,在屍體堆里腐爛,在無人問津中化為白骨。
然後將衣冠遺物交給親人時,親人們在悲慟中昏厥,醒來千萬遍哭喊著痴子,直到嗓子被鮮血充滿再也喊不出任何聲音,才終於意識到曾經堂前嬉戲打鬧的孩子再也回不來了。
然後老人住在寂靜的空房裡,在孤獨中死去。
這樣的場景他見到了太多太多了,他早已麻木,厭惡這場無終止的戰爭。他很想安慰這個可憐的士兵。
但,他不行,因為他們是士兵,而這裡是戰場,在戰場上,哭泣並不能讓敵人憐憫,只會讓戰士們士氣更加低落,讓敵人們更加勇猛。
軍士一狠心,面上的疼惜不在,而是衝上前,揪著士兵的衣領,狠狠地盯著他,憤怒地訓斥到:
「站起來,士兵!擦乾你的眼淚,看看你的眼前,你的戰友的屍體!敵人將你的戰友殘忍地殺死,戰友們的鮮血已經將這塊土地染紅,染透。
但你沒有想著替他們報仇,卻在這裡懦弱地哭泣,你想讓戰友們死不瞑目嗎?
敵人無時無刻不想跨過這片土地,他們想把你的同胞當做食物,當做奴隸,想把你的國家變成地獄!
我們是這個國家的最後一道防線!難道,你要退縮嗎?你忍心看著那些無力抵抗的人被一口一口的蠶食,那些婦女小孩成為任人宰割的魚肉嗎?
清醒點,士兵!這裡是戰場!只有殺光這些畜牲,我們才能回玉門關!回家!」
軍士的話似乎讓士兵想起了還在家裡等著他贍養的父母,想到那個還在遠方等著他去掀起蓋頭的她,他看到了千千萬萬個父母,千千萬萬個她,他們在玉門關內歲月靜好,在等著邊疆的他,千千萬萬個他。
士兵的眼睛中重新煥發出光芒,勇氣開始醞釀。
突然,異象突生。
城外,重甲鐵騎沖陣的聲音傳來,四周傳來「桀桀」的聲音,將整個城市掩蓋。
軍士面色大變,回頭看向寥寥無幾的戰士,他用嚴肅的聲音想去掩飾恐懼,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那種面對必死的恐懼:
「士兵們,敵人已經到城外了,我們已經被包圍了,我們不會再有救援,不會再有任何補給了,整個玉門關外,我們只有彼此。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們:同袍們!也許平時我對你們很嚴厲,但以後,你們再也體會不到這種嚴厲了!現在,請諸君拿起你們的武器,整理你們的戰甲,我們,來替大漢守護這最後的一道防線!
今日,我雖死!但,大漢必昌!
同澤們,我們,衝鋒!」
軍士拿起手裡的朴刀,最後的回望了身旁的戰友一眼,恐懼中擠出了一絲笑容,然後,毅然向城外衝去!
這世界上任何一場衝鋒都是這樣,一個男人先沖了出去,然後所有男人跟著他一起衝鋒!
幾個士兵相互看了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恐懼,但是,更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視死如歸的決絕!他們有的腿已經斷了,有的手已經不見了,斷腿斷臂處還不斷流著鮮血,但他們互相攙扶著,跟在軍士的身後,朝著死亡衝鋒!
年輕士兵渾身顫抖著,但這次不再全是恐懼,更多的是憤怒,憤怒異族亡我中原之心不死!
他輕輕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小心翼翼地藏在篝火旁的石頭下。然後拔出戰刀,抹去臉上的淚珠,他可不想在完成生命的衝鋒的路上,還伴隨著淚珠這種懦弱,然後,衝鋒!
此刻這一幕在邊城的各個角落裡發生著,本來寂寥無人的死城湧現出許多身著玄鐵甲的戰士,雖然他們的身體已經殘缺,心理已經疲倦,但他們的意志比人生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堅定,感染著劉澈,讓他也有了衝出城外的衝動。
劉澈走到篝火旁,走到那塊石頭旁,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可以撿起那個信封。
這個信封本應該就永遠在這個地方,無人看見,然後在土地里腐爛,從此消失。
但是劉澈看見了,他打開了這信封,他感覺到了,就是它在召喚著他。
裡面有兩封信,
第一封
「母上見字如面,
兒子不孝,未經您同意便來參軍。
兒子欲孝敬您,但每想到異族入境,千千萬黎民百姓將因戰亂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兒子便徹夜難眠。
如若只是犧牲我們一小家,而護我大漢之國萬世昌盛太平,那也乃兒之幸事,望母上理解我拳拳報國之心!
如若一日兒子可解甲歸田,兒子定當跪於您前,頓首謝罪!
勿念」
第二封
「悅兒卿卿如晤,
如果你讀到了這封信,那我大概是回不來了,你也不要一直等我。
東子不錯,也一直愛戀著你,嫁給他,想來他一定會一直疼愛你,一直陪伴你。
好想親眼看見你戴上鳳冠,身著霞帔的模樣,那一定是你最美的樣子!
好想親手掀起你的蓋頭來,好想和你在堂前乘涼,看著娃娃嬉鬧長大,好想......
罷了......
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