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子孫宴
晚霞之下,村中一條十字路的正中,擺著桌椅板凳,村民吵吵嚷嚷,忙前忙后。
有人端著托盤喲呵著「闖哦!」托盤上面是碗扣碗,熱氣從碗縫鑽出來,鑽進橙黃的餘暉里。
有人拿著一大把紅筷子,一雙一雙地擺在桌子上,聲音清脆,成雙成對。
有稚子圍著桌子追逐嬉笑,個個頭上綁著紅繩,臉上兩坨紅艷艷的胭脂紅,有的眉心還點一點紅,可愛極了。
玄界介紹道,「這是子孫宴。落谷節一是慶賀土地都落了種,二是含著求子得子,子孫滿堂的期許。」說著,看向蕭洵安和黎川,又趕緊收回眼神。
黎川沒有那麼多想法,恰好岔開了先前的話題,現下只當是了解風土,眼睛盯著熱鬧,目不轉睛。
蕭洵安說道,「還請道長只當我們是客,以免擾了百姓祥和。」
玄界點頭,道,「是。如此,二位也能更親切地感受民風。」
走近一看,原來這桌子大小不一,有八仙桌,有條桌,但高矮卻是出奇的一致。桌子圍成一個四方圈,中間是一叢不算大的篝火。
桌上有成對成對的碗筷挨著,擺在同一塊紅布上,成雙的夫妻坐在一起。這樣的光景鮮見,或許這是唯一能看到男女同席的日子。
當然,這席上主要還是下地的男人,只有些年輕的適齡女能坐在席上。
雖然黎川沒有綰出閣的髮式,但玄界一把年紀自然看得清,將他們倆安排在最大的那張桌子上,一條紅布,兩雙碗筷。
這雖然不合規矩,但村民們看來,這是玄界道長都要敬著的人,自然也就不敢說什麼。
元清卻在這時又擠了過來,一雙碗筷放在他們同一條紅布上,一屁股坐在他們同一條板凳上。這板凳很長,元清並沒有挨到黎川,卻仍然讓蕭洵安感到很不適。.
元清說,「這桌上太擠,我坐在師妹邊上,免得旁人擠到你。」
「我看著桌上除了你,也沒有旁人擠她。」蕭洵安說著將黎川的碗筷往自己那處挪了挪。
「落谷咯!」端托盤的人端來最後一道菜,由年長的婦女一一分發到新婦們的碗里,那是一顆一顆紅紙染了殼的雞蛋。
「阿娘!我要吃蛋蛋!」一個小女娃湊到元清旁邊的一個婦人背後。
又一個差不太多的男孩兒也跑過來,「阿娘!我也要吃!」
這時,他們的爹用筷子打了他們伸過去的小手,「去,去一邊玩去,沒你們的。大兒!過來把兩個小的引到邊上玩去。」
婦人揉揉兩個孩子的腦袋,「乖,阿娘給你們蒸了白薯在鍋里,讓大哥帶你們拿去,可甜!」
「我就要吃蛋蛋!」小女娃不聽,一個大些的男孩兒跑過來,一把掐了小女娃的胳肢窩,雖然吃力,但卻穩穩地把她拎走了。
小男娃見狀,也只能跟著跑去。
「誒!大哥,這麼多孩子了,還求落谷呢?」元清朝孩子們的爹問了句。
那漢子臉一紅,撓撓後腦勺,把頭別後邊,湊到元清近前,「怕小道長笑,平時上不了桌,一年就這一次,讓她開心開心。」
桌上的蓋碗打開,各色各樣的菜品陳列開來。開春還沒什麼新鮮時蔬,多是些乾貨臘貨還有野菜。所謂山珍,便凈在此桌了。
男人們拿起婦人碗中的紅殼蛋,敲碎了剝開,放回婦人的碗里,有些不怕羞的,直接喂到嘴裡。
而黎川面前的這顆蛋,卻有兩個人朝它伸了手。黎川眼疾手快,自己抓了這顆蛋,乓乓在桌上磕碎了。
「師妹,來!這個野春菜蛋羹,你定是沒吃過!」元清說著,用黎川的勺子舀了一大勺蛋羹放進黎川碗里。
蕭洵安也不甘示弱,從另一個菜碗里夾了一大塊放進黎川碗里。
元清卻笑了,是嘲笑,「王……蕭兄恐怕不知,這菜,不是女兒家吃的。」
蕭洵安不屑一顧,「什麼菜男兒吃得,女兒卻吃不得?」
元清轉過頭,指著那碗菜,對旁邊那位說過話的男人說,「大哥,你瞧瞧,這菜我師妹是吃得還是吃不得?」
大哥眯眼看了看,「哎呀!那是金錢肉啊!」他又看了看黎川未出閣的髮型樣式,循著元清的叫法,稱呼道,「道姑還是……不吃的好。」
大哥話還沒說完,那塊肉已經飛速地從黎川碗里消失了。
「金錢肉是什麼肉?」黎川很是好奇地問將金錢肉挪進元清碗里的蕭洵安,蕭洵安自然是不答。
元清抬著眉毛用手托著將肉轉夾到旁邊大哥的碗里,「貧道尚未婚配,無福消受,這好東西還是請大哥來。」
這種名貴食材,即使是上了桌,許多人也是吃不上的。大哥嘿嘿笑了笑,「多謝小道長。」
黎川轉向元清又問,「金錢肉是什麼肉?」
同樣沒有得到答案,而是得到了另一筷子菜。元清柔和地說:「雞油燜茄干,很香,師妹嘗嘗。」
蕭洵安卻不敢再隨意動筷子給黎川添菜,於是憤憤地問元清,「聽說碎月山弟子不可隨意下山,元清道長為何如此瀟洒?」
元清又夾了一筷子野菜給黎川,輕鬆笑道,「也不算瀟洒,主要還是玄界師叔來信,一是為黛山邪祟,二是為求葯。我師父便令我下山料理此事。」他彎著眼看了一眼蕭洵安,又說,「沒算到竟遇到了蕭兄和小師叔。」
「所求什麼葯?」蕭洵安順著話往下聊。
「求著落谷節用的葯,還能是什麼葯呢?求子的葯罷了。說是有兩口子五年也沒個后,請他幫忙。」
「本……我竟不知,碎月山還有這樣的神葯。」
元清笑了笑,「蕭兄不知道的,還多著呢!」
像這樣的話,是沒人敢對蕭洵安說的,可如今他不是王爺的身份,元清也只稱一聲「蕭兄」,他居然是無可反駁。
當一個老婦來給黎川斟酒的時候,蕭洵安下意識攔了一下,老婦有些尷尬,不好意思的說,「哎呀!這是百子酒吶,清甜清甜的,對女兒家身子好。」
蕭洵安還打算說什麼,黎川已經雙手端著酒杯遞到老婦的酒壺邊了,「多謝阿婆。」
黎川可不知道自己是不能飲酒的,她只知道聞到酒味兒,就覺得香慘了,渾身的饞蟲都被勾起來了。
當她要第三杯的時候,蕭洵安一把按住了她的杯子,黎川把目光投向了元清。可元清雖然殷勤奉菜,卻似乎也不太贊成她飲酒,只是夾了筷南瓜給她,「這個也是甜的。」
黎川實在是饞,抓著蕭洵安蓋著按著杯子的手腕,
說,「瞧我喝了也不覺得醉,那個姐姐都喝了五杯了,也沒怎麼,就讓我再喝一些嘛!」
蕭洵安不依,直接將她的杯子轉到了自己的那側。黎川無奈鬆了手,氣鼓鼓地吃了一筷子菜,故意不理蕭洵安了,轉頭跟元清說話:「師兄來此是為了黛山邪祟。」
「正是。」
「山裡那座破廟,師兄可知是什麼廟?」
「粗觀應是一座水神廟。」
「神像怎的破成那樣也沒人修繕?」
元清看向兩位師叔的方向,將手掌攏在嘴邊,壓低了聲音在黎川耳邊輕聲講,「據說破碎的神像都是卸了任的神仙,相傳五百年前有位司水神君戀凡,與凡間女子私定終身,還為她逆天改命,被免了職受了天罰。恐怕就是那位水神。」
說完朝坐得端端正正,其實全都偷聽完的蕭洵安看了一眼。
這種仙凡愛戀,黎川翻看雜記看得也不少。並不覺得有多觸動,只是繼續問:「聽說這邪祟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師兄怎麼才來?」
「芙蕖村雖然也靠著黛山,但田地頗廣,並沒有多少獵戶。當年楊二娘的故事也傳到了芙蕖村,那時玄界師叔過去查探過,在山上見到了楊二娘的屍體,見她實在可憐,便將她埋了,怕她怨氣太重,還做了超度。師叔連著月余都在山上四處探尋,那時山上並沒有巫音,只是發現了一對帶崽的老虎,熊的數量也頗多。」
「所以他們以為的邪祟,其實只是野獸?」
「應當是,故而後來響鈴溝那邊傳說山中有嬰兒哭聲,師叔也並未在意。直到最近,他在山中採藥,遇到了渾身黑氣的邪物,撲殺幾次未找到根源,才向門派傳信。」
這邪物張玄機沒有辦法,玄界也沒有辦法,兩個老頭都沒有辦法,卻被年紀輕輕的元清輕鬆解決了。可見這元清的實力不容小覷。
黎川順勢誇讚道,「師兄年紀輕輕,好生厲害!」
元清擺擺手,自謙道,「此物並不難對付,一是太冷門,許多人並不知道有這種東西,二是不好找尋。也是恰巧遇到你們被巫音設套包圍,否則我也是不好應對的。」
蕭洵安聽完,心中猜測:或許是因為黎川破了北方瘟疫,但國運到底是到了頭,才有了巫音。這次又是黎川一箭,才破了巫音之局。
他其實當時早就準備放出火靈一把火燒燼了這些東西,也是聽從子舟的話,不敢亂用火靈,擔心影響黎川。
但終究,還是黎川又幫了他一次。
黎川如今的模樣已然證明了逆天的後果有多嚴重,再聽元清關於破碎神像的故事,蕭洵安直覺心中發怵。
可等他回過神來,黎川已經不見了蹤影。元清看到他臉上急色,輕聲對他說,「更衣。」
去更衣的黎川解決完內需,就遇到了讓她走不動道的東西。
「阿婆,能否給我一壺?」黎川趴在窗口朝裡頭正從酒缸舀出酒的老婦擠出一對月牙眼。
轉身,她提著一提溜酒壺,坐在溪流上的廊橋上,對著月亮一壺一壺地豪飲,像是幾百年沒喝過酒似的。
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她確實是戒了幾百年的酒,唯一一次為蕭洵安破戒,她也不記得是什麼味道了。
喝到最後一壺的時候,她忍不住打了個飽嗝,雖然整個人飄飄欲仙,但腦子還算清醒。
她摸摸撐起來的肚子,又晃晃壺中酒。
「還是喝了吧!也不知下次這樣暢飲是幾時了。」
元清一聲輕笑,引得蕭洵安側目,「元清道長為何忽然發笑?」
元清搖搖頭,「忽想起些有趣的事罷了。」
黎川把最後一滴倒進嘴裡,站起身來,將橫七豎八的酒壺收起來,用繩子紮好,以便將空壺還給那贈她美酒的老阿婆。
正當她用力扯繩子的一頭時,手背碰倒了一隻,叮叮噹噹,瓶子都失了重心,個挨個地傾倒過去。
黎川手忙腳亂伸手去扶,忽有一隻從欄杆縫隙掉落出去。
她立刻傾身過去,伸手去抓,腳下卻踩到一隻,膝蓋撞到圍欄,整個人翻了出去。
正此時,元清一掌拍桌,人已經退出席位,凌空而起。蕭洵安見元清急迫離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黎川或許出事了!他來不及多想,板凳一推,人已跟著元清而去。
可他們再快,也終究是凡人之軀。趕到時,黎川正從剛沒腳腕的溪水裡爬起來,衣衫濕了大半,裙擺沉重地粘在一起。
元清只是一揮手,黎川竟然雙腳離水,往岸邊飛了過來。蕭洵安即刻飛身去接,堪堪扶住了踏上卵石的黎川。
黎川心中打鼓,頭也不敢抬,偷偷飲酒就算了,還不慎跌入溪水。這等小兒才做的丟人事兒,竟被她做齊了。
一件外衣披在了她肩上,「怎的這般不小心?」
元清遞來一張紙符,也說不準那神色是嘲笑,還是……嘲笑,「師妹這是飲了多少?」
黎川斜眼瞟到欄杆上還立著的三個酒瓶,地上兩個,溪里一個,恨自己沒有讓酒瓶瞬間消失的法術,使勁打了個噴嚏。
「阿嚏!」
然後假作沒聽見他們的問話,說道,「哎呀太冷了太冷了!」邊說邊去接元清遞來的紙符。
觸手的一刻,溫暖瞬間從指尖向手掌蔓延。黎川驚喜道,「世間竟有如此精湛實用的符咒!這要是多畫些,塞北的將士豈不是都不必畏懼寒冬了?」
元清不由打了個冷顫,輕輕吸了一口氣,在袖子下微微活動了一下剛才揮動發力的胳膊,沒有顯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