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不重要的治療記錄冊(2)
第二位讓在初次見面時就讓我印象深刻的來訪者選擇了自己開啟話題。
「醫生,您的綠植養得很好,」他笑著說,「看起來它們得到了很好的照顧。」
我有些驚訝地看向窗邊那幾盆我剛剛澆過水的綠蘿。它們被我養在辦公室里,更多的是為了營造一個相對放鬆的環境、配合心理諮詢,醫院可不是什麼令人心情愉悅的好地方。只是作為這個心理諮詢室的環境的一部分,很少有來訪者會一來就注意到綠蘿們。
於是我回答他說,這幾盆小傢伙折騰死我了,我其實並不擅長照顧植物們,每天都生怕養不活它們。我們就如何養好植物這個話題聊了一陣子,他的知識面廣博得讓我覺得有些驚奇,記憶力也很好。
我不禁回想起當年還在讀書的時候,我的室友在考前一邊哭著背書、一邊碎碎念,說要把那些學習能力超強的傢伙抓走,切片研究一下,以造福人類。
這位如果被當年那個被醫學知識折磨的同學遇上、一定會咬著衣袖哭著要拽他去切片研究的來訪者在選擇什麼名字告訴我的時候犯了難。他毫不避諱地告訴我,他有好幾個名字,不知道應該告訴我哪個。
我把這一點記了下來——不同的名字在這個行業里通常代表不同的身份,我的來訪者們有時候也會遇到這樣的問題,比如對自己的假身份認同度過高,以至於感覺自己本身的性格也收到了影響。
他花費了一會兒來決定自己的名字。最後告訴我的那個名字很有意思。我將用r來代替他的名字。
r告訴我說,他其實不太知道到底要和我討論一些什麼。他覺得自身的問題其實並不大,更多的是受到了工傷的影響。
他的資料是領導和他的主治醫師專門給我這裡送了一份的(順帶一提,資料我這裡也有,他們兩個的資料幾乎是一前一後地到了我的手上),我大概了解一點他的情況,但我更想聽他說說看。
r思考了一下,選擇了先把他的所有癥狀和個人感受按照一定邏輯順序全面而系統地告訴了我——這讓我感覺他好像已經自行學習過心理學的相關知識。然後r把他認為的、是受到工作過程中的藥物和實驗影響的部分圈了出來,再把他認為自己確實無法控制得部分圈了出來。
這讓我莫名地感覺自己夢回專業課課堂,尤其像是問診課。等我回過神來並找回主導權的時候,我甚至已經記了筆記了。我看著自己記下來的東西,失笑道,我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心理諮詢師當得有些失職,又覺得面對的是他的話,好像也沒什麼問題。
r笑得眯起眼睛。他的長相本來就顯幼態,這麼一笑起來就更像小孩子了。如果忽略掉他站起來其實比我高很多這件事情的話,我真的會覺得這就是個可愛的少年,最多是高中生,還是會和朋友們一起喊出少年漫的中二台詞的年紀。
「不過我的確有一個問題,」他笑著說,「既然要做心理諮詢,我覺得還是主動配合更加有效率一些——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基於我的職業特性,如果我把話語主動權交給您,我們的進展可能會相當緩慢。」
其實我也不是很在意是否由我主導這場諮詢的走向,我不是當年帶我的那位導師那樣特別在意規矩的性格,r的職業特性和性格都顯示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不會輕易地對我這麼一個陌生人放下心來,由我主導的話只會讓我們的對話鑽進圓形迷宮,更別提建立信任、敞開心扉了。
說一句可能會被我的導師責罵的話——心理方面任何治療在我看來其實都是一種手段,真正拯救病人的還是病人自己。就好像如果他掉進了洞里,我們能做的是向他伸出手來。但能夠幫助到他的前提是,他也向我們伸出了手。
至於把主導權交給他的種種弊端,我超有耐心的,我們可以在建立起來基本的信任之後再慢慢討論這些。心理諮詢本來就是長期的。
我們兩個很輕易地就達成了共識。
接下來我們隨便聊了點什麼——r似乎對於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很有興趣,我注意到他總是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引到我的身上,試圖知道我的觀念和想法。我當然實話實說。這還挺新奇的、頭一次有來訪者主動想要了解一下我,並且使用的說話方式並不突兀。
和他聊天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r似乎長於和人交涉,並且很知道應該怎樣調整自己的交流方式以應對不同的人。雖然我覺得這樣挺累的。我把這一點記了下來,並把它歸納進之後的諮詢中需要提及的內容。
到這個時候,其實我已經做好了這一次諮詢只能在這樣的閑聊、或者說在這樣的單方面了解中度過了。r的戒備心很強,一定要找個人來對比的話,我會想起前幾天來到我這裡的只不過r的戒備心高於他。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r給我一種、和相似的感覺。可是資料上寫著,他們兩個人並不在一個機構、或者說部門裡。我有點困惑,並把這個問題標記了出來。
一直到這場諮詢接近尾聲的時候,r才終於提到了一些和他自己有關的話題。他說他告訴我這個內容,並不期望我立刻給他一個答案,我可以選擇什麼也不回答他,但無論如何請不要給他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這一瞬間我又感覺自己回到了課堂上。
我笑著把這個感受告訴了他,並點頭答應了他,不會用一個模糊的答案敷衍他。
如果需要的話——我開玩笑說——老師您給我布置一篇論文也是可以的。我還是很擅長運用語言文字的。
這個說法似乎娛樂到了他,r笑著晃了晃腦袋,蓬鬆的頭髮也跟著抖了抖。他來的時候是下午,窗外的陽光很好,這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柔和很多,幾乎看不出他的職業。
他說:「這個問題其實並不是多麼特殊——我相信我的很多同僚都曾經產生過這樣的困惑,關於我們是否因為任務而傷害到了他人這件事情。」
我望著他的眼睛,認真地點了點頭,聽他繼續說下去。
「我在執行任務期間因為一些突髮狀況、您那裡應該有我的資料,不用這麼驚訝地望著我,我很清楚這些工作的流程,您應該能從我的資料上找到這個突髮狀況,」他平靜地說,「那個時候我的精神不太正常,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在一次……詢問中,暴露了我的一位搭檔的個人信息。準確地說,我說出了和他的家人有關係的信息。」
我忍不住坐得正了些。
r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后才繼續說道:「……如果要為自己找理由的話,我可以說出很多,比如那個時候大概是我認為他是的成員、沒有把他和普通的民眾等同。但是無論如何,他的家人都是因為我而莫名其妙地遭受了災難。」
我大概猜到他的想法了。這確實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也的確是一個從事這類工作的警官們容易出現的問題。或許這也可以算是負罪感的一種吧。
他低聲說,那個搭檔後來被證實是另一個機構派來的「同行」。
「我不喜歡他,」他低低地笑了一聲,不知道是在自嘲還是在用笑聲掩飾情緒,「我不喜歡這種傲慢地來到別人的國家裡執行任務的傢伙,但是除了這一點之外,我也沒什麼不喜歡他的了。而且我還傷害到了他的親人……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他。」
我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沒有立刻回答什麼,只能認真地望著他,向他表示「我在聽你說話」。
r對於我的沉默接受良好,甚至給我一種「他很高興我沒有立刻說些什麼可能除了無力地安慰一下他之外沒有什麼用」的話。
「這樣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他再次閉了閉眼,「印象更加深刻的可能是我在任務中遇到了兩個少女——大概只有高中生的年紀。」
我注意到他下意識地伸手拽了拽自己的外衣拉鏈,可能他在這兩位女孩子相處的時候做出過類似的東西?我記了下來。
r走神了一小會兒,大概只有十幾秒鐘,好像在回憶什麼,隨後才語速很慢地繼續說了下去:「……她們兩個,其實都可以說是受害者吧,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做了很多錯事。
「最後這兩個小孩子,一個選擇了用炸彈自殺,一個本來我可以救下來,但是當時的情況不允許、我只能殺了她。當時我和我的同伴想用一個謊言讓她們死得不要那麼絕望,但是她們好像都看出來了。」
接著r沉默了很久很久。我沒有去打擾他,只是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他。窗台上那幾盆被他誇獎過的綠蘿因為吹進來的風而輕輕晃動著圓潤的葉子,就像小孩子的手掌。
「……我記得她們的眼睛,」他輕聲說,「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睛。」
接著他望向我。
r的眼睛很有特點,很漂亮——請原諒我貧瘠的辭彙儲備,我不能留下他們的具體特徵,也想不到更多的形容詞了。那雙眼睛看向我的時候,我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心被觸動了。倒不是說因為那雙眼睛好看,而是因為那雙眼睛里承載的情緒。
那一瞬間,我感到難過極了。
r慢慢地露出一個笑容,像是無聲地寬慰我。
那天的諮詢結束的時候,我的確沒能給他一個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