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下潛日
今天是個好天氣。
清晨葉依然就早早地起床準備好了一整天潛水所需要的用具,安靜地坐在餐廳看著酒店泳池以及花團錦簇的風景享用著豐盛的早餐。
連續好幾天在潛店的訓練讓葉依然有些吃不消,但心裡卻是始終快樂的。
畢竟無聲期盼了這麼長的時間,今天,葉依然終於等到了下海潛水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教練就安排好了會親自過來接葉依然上船。
看著波瀾不驚的泳池水面,葉依然的心裡是根本按捺不住的激動雀躍。
很快,教練就帶著濕衣和穿戴設備來到了葉依然的住處。
葉依然熱情地迎上前和她打了招呼,換好裝備,帶著水肺設施,和教練不緊不慢的走向海邊。
雖然還是大清早,葉依然遠遠地就看到沙灘上已經有不少遊客和潛水員聚集在一起嬉戲打鬧著等待著上船了。
潛店的數量甚至比葉依然預想的要多太多了。
漫步在潔白的海灘上,葉依然感受到了難得的清靜涼爽。
昨天和葉依然一起吃飯的那對夫妻當然也也來了,男學員穿戴整齊,而一旁的他的妻子打扮的卻像是日常度假一般,唯一的不同是手臂里雷打不動抱著她的孩子。
葉依然默默打量著他們舟車勞頓,疲憊不堪的樣子,一邊暗自慶倖幸好自己沒有等到拖家帶口的那一天才拖著年邁的身體風塵僕僕地過來。
教練遠遠地走在前面帶路,沒走多一會,男學員就默默躥到了葉依然的身邊。
「對了,你是怎麼聯繫到的這個教練呀?」
男學員好像一直對葉依然的身份很感興趣,他也許看得出來葉依然是學生,但還是不太能確定年紀這麼小的葉依然是怎麼能一個人來到巴厘島的。
聽到這個問題,葉依然眼前又浮現出了夜半時分,熒光閃爍,自己打開瀏覽器,在無數個潛店網站頁面來回搜尋的強迫症的樣子。
「就是在網上看到的啊……」
葉依然很簡單給出了反應。
她有些不善於社交。
這麼樸素直白的回答顯然沒有對上那個男學員的心理預期。
「啊是這樣呀,我們是在北大校友群里,看見o的聯繫方式,才找到的……」
o是教練的昵稱,也是她的微信名字。
「哈哈,那我運氣還算挺好嗎……」
葉依然又波瀾不驚地回了一句話,男學員看到自己問不出什麼的樣子,像是有些興味索然,又上前幾步,追上了前方的教練,聊起天來,似乎是在問學費的事情。
葉依然看著他的背影似笑非笑。
曾幾何時,北大也是一個葉依然聽到名字就會流露出滿眼艷羨的地方,可現在,好像脫離了那個環境,有些光環也真的可以瞬間暗淡了。
葉依然覺得這種轉變是一件好事。
走著走著,想著想著,葉依然感到有些乏味無趣。
不過好在有美景陪伴。
一路上,海水清澈無暇,像是玻璃海。
後面走著的是抱著孩子慢慢悠悠走著的男學員的妻子。
多奇怪,明明是兩個人生下的孩子,人們卻常常只是在母親的身邊看到小孩子。
想到這裡葉依然看著那個小孩子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同情。
這或許是出於有著相同經歷的感同身受。
葉依然有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當然了,還有家裡最近新養的一條小狗。
家裡新養小狗這件事可以讓葉依然重新以一個第三者的眼光,以小狗作為一個不恰當的參照的,看待自己父母對自己的付出和培養。
這份意外的收穫其實是他始料未及的。
起初,養小狗是葉依然主動提出來的,她當然懷有私心。
高考畢業后,葉依然計劃著到外地來讀大學,就打算讓家裡多一條小狗。
葉依然相信有了新寵物轉移注意力,父母就不會有更多的精力來以雞毛蒜皮的小事為借口來無端插入她最最渴望的平靜的生活。
可這提議,一提就是好幾年。
直到最近,也就是整整三年後,葉依然的母親才毫無來由的,突然心血來潮決定姍姍來遲地完成葉依然這被擱置已久的心愿。
家裡正養著的,是一隻白色的法斗,更準確地說,是一隻不知道和什麼品種的小狗生出來的身體是白色,耳朵上卻有著黑色爆斑的串串法斗。
看到家庭新成員照片后的葉依然哭笑不得。
葉依然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媽媽總是喜歡買冒牌貨。
從來不喜歡奢侈品的葉依然,哪怕去買一個小眾品牌,也不會用同等價格去買一個偽造品。
可葉依然的媽媽卻熱衷於這些弄虛作假出來的產品。
比如她精挑細選的包,款式和品牌名都和某知名品牌如出一轍。
比如她挑的狗狗,她逢人就說是法斗。
長大后的葉依然總是會看著這樣各色的仿製品,真情實感地同情小時候的自己。
小朋友總是覺得爸爸媽媽說的都是對的,給自己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
但其實可以不是的。
至少自己的父母就不是這樣的。
很多年後葉依然才真正明白,窮人是從來不覺得自己窮的。
他們會覺得,這個顏色不好看,那個廣告虛假宣傳,甚至這棟樓的地理位置不好,冬天曬不到太陽,但無論如何,他們也永遠無法直說,是價格的原因,只是因為我買不起。
就像這隻法斗一樣,葉依然的媽媽只讚不絕口地覺得它可愛。
葉依然發自內心地覺得它很醜。
葉依然一點都喜歡不起來。
但好在葉依然一開始就想好了這只是用來佔據父母關注力的小寵物,本就與她無關,她喜不喜歡其實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兩人相安無事。
但是即便如此,葉依然還是得應付著葉依然媽媽在家庭群里發出來的有關小法斗的日常。
媽媽問葉依然想給它取什麼名字,葉依然想了半天,說就叫年糕吧。
年糕,就成了這隻白色小法斗的名字。
照片上的小年糕一天天長大,甚至連唯一的優點小巧可愛也沒有了。
但葉依然的媽媽還是很喜歡的樣子在群里換著花樣誇獎著小年糕。
哪怕葉依然總是在群里直言不諱說小年糕越來越丑了。
看久了,倒也習慣了,可葉依然心底里還是覺得它很醜的。
於是完全兩極的評價充斥著群聊,兩人這樣相處著,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不久前的寒假,葉依然回家。
很平常的一天,葉依然陪著媽媽在樓下散步,而小年糕東跑跑西跳跳地在草坪上撒歡。
看著活潑的年糕,媽媽突然問葉依然,「你知道為什麼我會養年糕嗎?」
「不知道啊,為什麼呢?」
葉依然儘力地用著緩和的語氣,她知道從心底里自己抗拒這種欲擒故縱的一問一答,這近乎釣魚執法似的對話讓她快要窒息,可她毫無辦法。
「因為小時候小怪獸的事情,我一直覺得欠你一條狗,但是你那些姨媽們都不同意我養,說我平時上班哪有時間啊……但我也跟你的姨媽們說過,我欠葉依然一條狗,這就是為什麼最終我才能說服自己來養小年糕……」
葉依然表情木然的聽完了她的全部敘述。
聽完甚至沒說一句話回應,只是冷笑了一聲打哈哈。
夜色凝重,葉依然慶幸此時此刻她媽媽看不見她的表情,而葉依然也剛好看不見她的。
厚顏無恥甚至都不能概括。
剛剛從葉依然媽媽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個字,簡直是葉依然聽過的最可笑的笑話。
她在期待什麼,等待葉依然慌忙不迭地感激涕零嗎?
一個人,養了寵物,美名其曰為了另一個人,卻從來不問葉依然究竟喜歡的是什麼樣子的,不問究竟喜歡小狗還是小貓,甚至不去問她究竟喜歡什麼品種的。
然後廣而告之,我這麼不喜歡的小動物的人完全是為了我的女兒,我要圓她小時候的一個夢。
我好偉大。
她是在像個小孩子一樣等待葉依然的一番發自內心的誇獎嗎?
葉依然有的時候真的很疑惑,她,連同著葉依然的整個家庭,究竟還想從葉依然的身上獲取什麼……
還不夠嗎。
憤怒充斥葉依然的內心,像是打開了內心的灰暗情緒通道,葉依然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更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的葉依然是在享受童年的。
小時候的葉依然常常晚上去距離家要步行十幾分鐘的中心公園裡玩。
一天晚上,當她從公園花廊旁的石子路走過的時候,碰巧從鞦韆架後面找到了一隻黑色小狗,楚楚可憐。
養一隻小狗是葉依然的願望,她就那麼在深夜裡一路抱著它把它抱回了家。
但是葉依然不敢上樓,葉依然的爸爸在家。
葉依然跟父親的關係是更複雜晦澀的,她甚至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去面對他。
葉依然就抱著黑色的小狗,一個人等在樓道口。
她懷著一種極大的期待等待著媽媽下班回家。
等的時間,可能有好幾個小時吧。
葉依然就那麼不聲不響地等待著。
她覺得自己或許有機會給這隻小狗一個家。
下班后的葉依然媽媽驚訝地看見葉依然躲在幽暗的樓道里,也終於在樓道聲控燈亮起的剎那第一次在葉依然的懷裡看到了這隻小狗。
媽媽看了看小狗,笑了笑沒說話。
葉依然以為她是喜歡這隻小狗的。
葉依然抱著小狗跟在媽媽身後上了樓梯。
她們一起把小狗領回了家。
葉依然以為小狗會一直留在家裡了,還興緻勃勃給小狗起了名字叫做小怪獸。
葉依然很開心,她覺得自己在樓下等著媽媽回家的決定是無比正確的。
可當第二天葉依然一覺醒來的時候,她在家裡的角角落落尋覓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卻發現小怪獸怎麼也找不到,它不見了。
而家裡一派其樂融融,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葉依然差點以為這一切都只是葉依然自己做的一個可笑的夢。
直到在早餐的時候,葉依然才聽媽媽說,是在早上去買菜的時候,讓爸爸送給菜市場看店的阿嬤了。
去哪了他們也就不知道了。
葉依然默默吃著早餐,竟然什麼也沒說。
只是下午的時候,葉依然一個人去菜市場轉了好幾圈,但完全沒有看到小怪獸的身影。
葉依然向來最討厭菜市場了,那裡髒亂又人聲鼎沸,她不明白媽媽為什麼要把小怪獸送到那樣的地方去。
葉依然覺得自己是被徹頭徹尾的欺騙了。
她還以為媽媽會與別人不一樣。
她還以為自己的家會是一個和其他地方不同的地方。
但好像事實證明真的沒有誒。
她失落極了。
但她無處發泄,無處傾訴。
好像不信任自己的媽媽會讓別人把她看成是一個壞孩子。
好像訴說這些會讓她成為一個祥林嫂一般不幸的笑料。
她只好將這種隱秘的情緒埋藏在心底,每當她在家裡感受到不開心的時候,就拿出來自己在心底再重溫一遍那種憤怒的感覺。
她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著自己過去曾無比難過的瞬間。
每多一點難過,葉依然就更堅定一點,就好像童話里人魚公主逃離深海穿在腳上的鞋。
人是健忘的,葉依然不想讓自己變成好了傷疤就忘了疼的傻瓜。
她知道自己必須要保持憤怒。
也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葉依然變得不愛講話,變得三緘其口,變得情緒不外露。
因為她知道一切都沒有用。
在你弱小的時候,哪怕是親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待你。
溝通沒用,說出來沒有用。
這都是葉依然最信任的人教會她的。
葉依然沒有理由學不會。
所以葉依然必須從家裡搬出去,不再跟他們傾訴,更不會再分享什麼葉依然覺得最可貴的東西。
內心有著情緒黑洞的葉依然,談和解或是原諒毫無意義,反倒是仇恨和不屑倒還能給她源源不斷的動力。
所以當外出上學遠離家鄉,父母不停責備葉依然為什麼不經常回家打電話,彙報近況的時候,葉依然看著他們向她瘋狂索取情緒價值的樣子,感到可笑至極。
這不都是他們手把手教會葉依然的嗎。
他們自己心裡沒一點點數嗎。
敢做不敢當嗎。
繼續把葉依然當個孩子被他們樂此不疲耍得團團轉嗎?
葉依然比任何時候都更迫切的想要從經濟和情感上徹底斷絕對父母的索取。
她遠去,去哪裡都可以,只要離他們越遠越好就行。
她掛他們的電話,不想回他們的消息,說的不合適的話葉依然也從來不想去應付搭理。
那樣的她會是沒有任何軟肋的,他們又憑什麼拿捏她呢。
破壞的意義在於重建,個人生活的成功可以讓葉依然獲得一切,那才是她應該為之奮鬥終身的事情。
葉依然終於明白,沒有什麼事情,是「自己過得好」不能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