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人們常說的樂極生悲

剛從海底浮上水面的葉依然半倚坐在遊艇的圍欄上，清風拂過，有浪花上濺，她竟然能有些似有若無地感受到身體每個毛孔浸潤在濕衣的溫熱暖流。

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溫暖。

就好像人體在極度寒冷的情況下反而會感受到格外的燥熱。

葉依然有些頭腦混亂的分不清現在的自己到底是極度的快樂還是悲傷。

隨著人生的軌跡一點點被展開，成年後的葉依然才發覺原來自己對情緒的感知在很小的時候就早已被動陷入了一個極度紊亂的狀態。

那樣雜糅的情緒，不是感知的錯亂，而是描述和表達的糾結遲疑。

隱藏成了她權衡再三的上上籤。

只要不是獨處的空間，她就沒有辦法盡心儘力的做自己。

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好像也總是無法長久地體驗一個美好的感受。

很小的時候，每當葉依然無比開心笑到前俯後仰，葉依然的爸媽就會看著得意忘形的葉依然一臉過來人的驕傲說「小心哦，樂極生悲！」

樂極生悲，是什麼意思，葉依然真的懂嗎。

縱使葉依然不那麼明白，她也清楚地知道，以後的自己是再也不能這樣了。

他們已經提醒過葉依然了。

做自己，正常表達自己的情緒，原來會給其他的人帶去困擾。

葉依然成為了一個不會真實表達自己情緒的小啞巴。

以一種為了不去傷害其他人的方式，永永遠遠傷害著她自己。

葉依然覺得自己一定做的是對的。

而對於那句像是有魔法的「樂極生悲」，葉依然竟也沒覺得那是一個惡毒的詛咒，相反的，她還傻傻地覺得明明是天真的自己不諳世事，讀不懂父母在身體力行地給自己最有用的生活小智慧。

好像自己的快樂，從一開始就是一件充滿了罪惡感的事情。

她過於敏感和善良地明白了是自己的開心讓父母覺得吵鬧。

於是慢慢的，聽得次數多了，葉依然開始明白了這句話的潛台詞。

每當那句熟悉的樂極生悲從父母嘴裡說出來，葉依然的快樂和笑聲就會像是被關上的水籠頭一樣在頃刻間戛然而止。

可她還在心裡默默對父母心存感激。

就這樣，葉依然的情緒成為了一個可以被他人的行為和言語隨意操控和擺弄的事情。

父母對她的訓練就如同訓練一條狗。

也正是這些經歷，童年時候的葉依然就深深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快樂是轉瞬即逝的，人不應該因為快樂而表現出肆無忌憚的快樂。

因為樂極生悲。

悲傷，一定是因為太快樂才會導致的。jj.br>

於是為了避免悲傷，葉依然迴避了所有有可能的快樂。

畢竟，事情都是會消散的啊。

甚至直到後來，每當葉依然想要去放聲大笑的時候，這句名為樂極生悲的咒語，就像是唐僧的緊箍咒，讓葉依然畫地為牢，喉嚨無法動彈，只好尷尬地四處張望，眼神迴避。

笑是再也不敢笑了。

更別提什麼其他的情緒。

所以哪怕離開家後父母早已不在葉依然的身邊，可他們的那些專門為葉依然量身訂造的咒語，卻像是詛咒一樣籠罩著葉依然，時時刻刻，如影隨形。

文字孱弱，像是葉依然一點點被削弱的感受力，弱不禁風，易折易碎。

或許這就是他們為外人自誇時候所講的所謂良好的家庭教育吧。

可為什麼葉依然會在街上看到別人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時候感到深深的自卑和無力。

他們的爸爸媽媽肯定不會對他們說樂極生悲吧。

太絕望和太親密的情緒像是混沌沼澤，讓葉依然身陷囹圄，寸步難行。

葉依然心裡很清楚，那些父母無端強加於她的所有事，無論大小，都是她成長過程中從未有所裨益的。

只可惜那時候的葉依然還對這種充滿了醜陋善意的殘忍毫無覺醒。

葉依然只是隱隱地覺得哪怕自己再聽話乖巧，好像但凡是按照父母想法去做的事好像結果都沒有那麼好。

也因為那個咒語的影響，葉依然明白自己是永遠無法學會表達自己的感情了。

那個名為樂極生悲的想法深深烙進她的心裡，就好像是牧民訓練一直磨磨的驢。

這或許就是語言的魅力吧，葉依然甚至還會在心裡抱有幻想的認為，也許語言能傳遞信息，卻無法保證完整的傳遞信息，保證發出者和接受者能對一句話保持統一的認知。

她還是從心底里不想去承認那種蓄意的傷害的。

像是卑微的奴隸從心底里為奴隸主開脫，正名。

自我感動，可恥，卻有用。

葉依然感覺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總是有一根她永遠得不到的胡蘿蔔在她的眼前肆無忌憚的搖晃著，並且時刻提醒著她，這是她永遠也無法得到的。

像是樂此不疲卻不自知其悲劇性的西西弗斯。

葉依然好像從來沒有被滿足過。

她卻泰然自若。

於是在葉依然漫長的成長經歷中，總有人驚訝於葉依然的定力和淡然，興味盎然地向她虛心詢問如何保持innerpee，又怎麼做到處變不驚，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

葉依然只是笑笑。

她當然明白自己為什麼可以做到，可她終究無法言說。

她無法坦然向他人揭露陽光的背後是無邊夜色。

其實或許因為她記憶里曾全部都是些暗淡無光的日子。

不再想去挑戰他人的想象力和同理心。

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說，如果我未曾見過太陽，我本可以忍受黑暗，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

之前的葉依然身處荒涼苦寒之地而全然不知。

可現在不一樣了。

站在光里看來時的路，每一個腳印都不是什麼勇敢者的獎章，卻只是血和淚和汗，骯髒醜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已經在光里的葉依然無法再去細想，自己竟然是從那樣的深淵裡耳濡目染慢慢長大的。

回憶像是利箭，刺穿了葉依然最引以為傲的體面尊嚴。

果然，當擁有過幸福的體驗，任何一點苦難都會變得格外明顯強烈。

原來自始至終，她從來沒有被好好愛過。

下船已經是中午，葉依然拖著疲憊的身軀回酒店，沙灘熱的燙腳，岸邊的酒店放著動感的音樂，三三兩兩的遊客慵懶的躺在樹蔭下，是度假的夏日氛圍。

身後，那個暈船的阿姨還是一臉蒼白的被男學員攙扶著。

葉依然靜靜看著。

好像她總是未卜先知一樣。

腦海里卻又想起昨天他們在懸崖餐廳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勸葉依然多吃一點的模樣。

想想也是有些好笑呢。

葉依然總覺得，剛開始的時候，出國或者說旅行不過是她逃離這個世界的方式；如今既已與這大千世界和解，她就很難再以此解釋自己對潛水等一切極限運動的痴迷。

葉依然從小就不喜歡運動，比起流汗，她更喜歡在房間里找一本書靜靜呆著。

她喜歡的從來都不是運動，而是極限。

極限大於一切，包容一切。

雖然水肺潛水只是最簡單最基礎的，但她還是很高興自己成功做到了。

快樂就是快樂。

快樂的背後沒有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