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向家
向善芳年齡是奶奶輩,但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人至晚年各處的皺縮和松垮在她身上特意放緩了一般,一席深紫色的旗袍甚至稱得上窈窕,打理妥帖的銀白短髮美到髮絲,她只從屏風後走到堂前的幾步,穩而庄雅,氣度撐起她生理的衰老,成了她挺拔的脊背。
而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那雙眼睛,哪怕滿是細紋,仍然炯炯有神,甚至蓋過了歲月沉澱下的慈祥,不怒自威。
沒人會在這樣一雙眼睛下,覺得自己可以仗著她年老而糊弄過去,那雙眼睛寫著她不曾老去也不會老去的敏銳與智慧。
孔知晚自從跨進向家的門,禮數雖然無可挑剔,但沒對誰真正的恭敬,打過照面,就在自己的座位怡然自得,直到向善芳終於捨得出來,她才起身,微微頷首:「老夫人。」
「坐。」向善芳笑著壓了壓手,接過老管家的茶,她的動作有種特別的節奏,細究起來並不拖沓,但看起來就是緩緩的,每一秒都賞心悅目,於是整體像放了慢鏡頭,令人忍不住欣賞。
她的態度並不生疏,以免後輩無措,但也不過分親昵顯得虛假,相處起來應該很令人舒服:「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但說的話卻令人像被措不及防地刺了脊樑,難以平靜。
這可不是奶奶對於自幼流離在外的孫女該說的話,更像對熟稔的孩子叛逆離家多年、終於捨得回來的調侃。
她幼時自導自演一出「狸貓換太子」,所謂的親生父母都毫無所覺,現在回來,也是借向家藏在七中的血源試探,頂著私生女的由頭。
而她也不是向家本來要找的私生女,而是本家這輩里的長女。
孔知晚很快反應過來:「傳言是假,沒有什麼私生子。」
「外面世界廣闊又精彩,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往外跑,但總要回家的,不是有這麼句話,家就是在你傷痕纍纍又無濟於事時的避風港。」向善芳欣慰道,「回來就好。」
孔知晚心裡難免驚詫,靜沉地注視向善芳,其他向家人眼裡,不知在哪兒的私生子是潛在的威脅,而在向善芳這裡,只是一個釣回真正本家血脈的誘餌——私生子的傳言散播出去,恐怕就是這位的意思。
而她歪打正著,願者上鉤了。
看來還是沒能逃過家主的眼睛,也是,她當初年紀太小了些。
驚詫轉瞬而過,她面上絲毫不顯,向善芳一直不動聲色觀察,見她喜怒不形於色,笑眯眯地慢悠喝茶。
「你七舅爺就那脾氣,是有點煩人,沒看我也躲著他嗎?」向善芳瞥了眼門外,「你畢竟離家多年,家裡其他人不適應也正常。」
「沒關係。」孔知晚淺笑了一下,「向家撐起非常道的脈骨,也不是靠資歷,靠能力,我會讓他們適應的。」
向善芳的笑意深了些,這回答太對老夫人的性子:「你送的壽禮老何第一時間就拿給我看了,我很喜歡,是近幾年我收到最合心意的禮物了,我不和你們小輩客氣,但也費了你一番工夫吧?」
管家老何適時地將孔知晚的沉木禮盒擺在小木桌,輕輕一推蓋子,堂內的氣息有一瞬間微妙的扭曲,九頭之蛇的神像靜立,神態各異的蛇頭生動得宛若活物,隨時都要鑽出。
幾乎是下一秒,從木盒內蔓延開鱗片般的咒字,所經之處喚醒暗處所有的向家家徽,蛇紋咒令應和地微亮,浪潮般掩蓋住滿堂的華貴古董,堂里成了一片非常氣息濃烈的咒巢。
真神侍家的家族咒令應和了七中第二層墳場的「偽神」。
這可太細思極恐了,向家不是打著不知情還被褻瀆利用的受害者旗號嗎?
老管家被恐怖的氣息壓地呼吸急促了些,七舅爺若還在這裡,恐怕今晚可以直接躺進祖墳。
他慢慢調整自己和周圍氣息的適配度,而另外兩人則毫無影響,對滿屋子埋人的咒令熟視無睹,繼續敘舊。
「重要的是結果,結果漂亮就好了。」孔知晚適時地微頓,「不過晚輩的確有事向您請教。」
向善芳饒有興緻:「你說。」
「按關係算,我那親弟弟去8號報案說,有人利用老夫人你已逝的兄長,打著向家的名號,做滅真神、造妄鬼、貪己欲的劣行,最近不太平的事又爭相出現,除妖閣和古董行都難逃旋渦,向家作為非常道里的鎮道風旗,自然會有所行動。」
「就像您所說,我離家多年,對家裡這些事到底生疏,還請老夫人指點迷津。」
向善芳輕笑,這是在問向家的立場。
最近的奇詭大事爆發,像捅了什麼埋葬千年的因果巢穴,看似各有各有的麻煩,細究內里,又都奇妙地互相勾連,就是瞎子也不敢說都是巧合。
向家可不是什麼小世家和散道,守著道旗,不能只守自我,不管他活,那也太跌第一世家的臉面。
那在浴火鳳和8號的琉璃寶匣危險中,向家又扮演什麼角色?
向善芳捋過旗袍,優雅地起身,瞥了她一眼:「與我來。」
老何不用吩咐就懂老夫人的意思,捧著安放神像的木盒,跟隨在向善芳身後,三人一路穿過庭院里的墨瓦古色,從一處三樓的禁堂暗門,上了一棟獨樓。
這是宅群里最高的建築,比起樓,結構更像尖塔,最底層沒有可供進出的門窗,直到塔樓一半的位置,才出現能走的細窄連橋,連著其他建築的三樓。
孔知晚不動聲色地收入眼中,這結構和墳場第二層世界的巨型蛇像很像,都需要從其他建築的高樓層進入通往中心建築的路。
塔樓里什麼都沒有,只有濕冷古舊的磚石,透過一個個林立的小拱窗,能縱覽到向家古宅的各色角落。
向善芳站在一個拱窗前,微抬下巴:「看到了什麼。」
孔知晚依言看去,古瓦古宅古色,天際繚雲與青藍磚草之間,舊成了一段歷史,令人浮動的心自然而然地安靜下來,若是向家歡迎尋常人來古宅舉辦攝影大賽,恐怕隨便一張都值得獲獎——天地賦予了美感,向家歷史賦予了故事,無需攝影師再畫蛇添足些什麼了。
但向老夫人拋下名茶和筆墨,穿過密道到達此處,顯然不是為了帶她欣賞景色。
孔知晚閉了下眼,再睜開,滿庭的聲色都褪色了般,只有那些藏匿在縫隙的大小咒令同這座古宅一起,陳舊而又不滅地喘息著。
咒令雜亂又像按照某種規律排列,類似方才堂內的亂中有序,就像一條不斷蜿蜒的長蛇,不見其首,亦不見其尾,在瓦石間翻湧出一片綿延不絕的雲海,匯聚了八方之緣。
而向家就在這長蛇之中,安穩地沉寂,周而復始地生機。
「這就是向家人口中的『福澤』。」向善芳扶著窗沿,也隨之遙望,好像透過那綿延在看什麼隱秘而永恆的存在,「不自天來,不向地往,雲遊時與世,不絕不滅,最後的真神啊。」
孔知晚靜看獨屬非常之道的奇景,心神隨之而動,神情卻沒什麼波瀾:「只有向家的血能見?」
「只有因果之人得見。」
向善芳笑說:「家族是被凝聚的一股力量,姓氏是家族具象的傳承,但你只是你,就像我只是我一樣,那些由你而起的,也要等你而去……不是隨便一個向家人站在這裡,都能看見。」
她們從千萬家投胎到向家血脈,又在向家血脈里得見了隱秘的因果,她們是被選中的人。
孔知晚忽視掉後面的話,直擊要點:「向家這被凝聚成的巨力,造就這一切的人用它又是為了創造怎樣的奇迹?」
「我的大哥曾經也是家主,他也打開過神龕,無論我們之間的恩怨如何,都是向家存在意義的象徵,這一點,我與他永遠都無法斬斷。」
向善芳平和道,好似成就了她的背叛者已經在她功成名就的人生里,成了可以毫不避諱的過眼雲煙了。
無論七中怪神的真偽,如果真是向善豪所造,那蛇像祭祀的目的就是向家的目的。
「……喚醒神明。」孔知晚低聲。
「神眠則道末,無常復無常,然自滅而生,即為永生,世世如此,代代不絕。」
向善芳神情莫測地補充道:「而受其千年庇護的侍神之子,自當喚靈請神,助其重返大道——不惜一切代價。」
她回身與孔知晚擦肩而過,輕聲道:「這是向家的立身之本。」
孔知晚胸口的蛇戒微微灼燙,似在應和向善芳的話。
墳場第二層的時候,她和石漫以為蛇像和蛇戒是同一個怪物的不同碎片,互相喚醒來促成整體的完全,但在她與蛇戒中崑崙蛇后的相柳談判時,石漫在蛇像的更深處見到了另一個神。
如果祂們真是一體,在計劃失敗后,要麼斷尾逃跑,捨棄另一半,要麼歸於一處,直接硬碰硬,不該兩半同時各玩各的,和她們還聊上了。
孔知晚事後一想,若他們真是兩個存在呢?只是淵源頗深。
再結合向善豪和向善芳現在所代表的「偽神」和「真神」,蛇像之神和蛇戒之神好似不對付,她雖然不信借崑崙蛇和她交談的怪物,但和向家供奉之神的傾軋,她卻有幾分認同。
也就是說,蛇像和蛇戒里一個正品,一個高仿,但卻都和應了向家的家族咒令。
那麼到底誰真誰假?
最後她只是又看了眼窗外的長蛇之咒,將所有心思壓回深處,受回了冷淡的目光。
三人離開塔樓折返,堂內的茶已經涼了,向善芳忽然問:「你那咒毒,不要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