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一章 無根樹,花正幽,貪戀紅塵誰肯休
腳踝處的牽引力無形且致命,李鶴只能眼睜睜看著頭頂的光亮離自己遠去。
黑暗,再次覆蓋視線。
四周,是水的聲音。
李鶴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大墓,身後是一襲紅衣的寧紅夜,不遠處並肩而立,警惕凝神的一對男女,是無塵與玉玲瓏。
再看自己的不遠處,依舊是傳中的南王,安羽!
只不過與剛剛猶如靜止的畫面相比,在場幾人要顯得更加鮮活上不少。
怎麼會…我不是已經離開大墓了嗎?
李鶴捂著腦袋,只覺得後腦奇痛無比,寄存在識海中的神識就像是快碎掉了一樣,發出細微的「咔嚓」聲。
「李鶴,你這是怎麼了?」青龍語氣緊張。
自南王出現開始,李鶴就一直抱著腦袋,臉色鐵青。
「我沒事……」李鶴強行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不動聲色道:「青龍前輩,你還記得雲州城之戰,我們究竟是怎麼打贏昂沁的嗎?」
青龍不假思索回應:「當然記得,是一位隱藏了身份的一品巔峰出手,與我們協力,擊敗了昂沁,阻止了草原百萬大軍的入侵。」
果然嗎……
聽完回答,李鶴已經明白,剛剛所經歷的絕對不是夢境。
確實與南王得分毫不差,有人幫自己瞞下了這件事,就連青龍這個親歷者都將自己戴上不朽面具然後大殺四方的事情給忘記了。
也就是,剛剛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不是幻覺,那南王口中的「還是遲了」,指的是什麼?
李鶴抬眸,看向正對面披著重甲的重瞳男子。
此刻的南王與方才並無二致,同樣披著重甲,同樣氣勢驚,同樣有著一雙重瞳,但對方的氣息明顯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他真的是我剛剛遇到的南王嗎?
李鶴眼神中流露出警惕之色,卻聽對面的南王主動開口道:
「他剛剛,和你了什麼?」
他?誰?
在場四人除了李鶴,皆是露出茫然的神情。
李鶴捏緊拳頭,一言不發。
果然,對方不是南王!
不,他其實才是真正的南王!
只不過,他是被不朽面具徹底侵蝕之後的南王,而剛剛遇到的,許是對方僅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剛剛那句「遲了」,其實是對方真正的醒了。
李鶴苦笑,笑容中飽含無奈與悲涼,因為他此刻面對的,是即便他使用不朽面具也無法對抗的存在。
「我不喜歡重複第二遍。」南王繼續開口,細心的無塵忽然注意到,對方的影子突然變得很大,很寬,上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而對方眼眶裡的詭異重瞳,也好像有什麼東西準備破土而出。
李鶴張嘴,正要點什麼,卻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擰住了脖子,硬生生抬了起來。
「咳咳咳!」
巨力帶來的壓迫感讓李鶴不自覺咳嗽起來,雙方力量的懸殊感從未有一刻比現在還大,讓他想起了初次來到這個世界時,被那個叫做劉刀疤的刀疤臉掐住脖子的時候。
渺、痛苦、無力,他再次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似乎是知道雙方的實力差距,這一次不朽面具沒有動靜,只是靜靜地看著,透過遊戲倉庫,李鶴甚至能看到醜惡鬼臉面具嘴角處一閃而過的嘲弄。
「冥頑不靈的話,就去和那些蠢貨,一起死在這裡吧!」
南王眼神中寫滿了暴戾,細的紫黑色鱗片從他的太陽穴蔓延到下巴。
整座葬南山都開始了恐怖的下陷與崩塌,仿若末日來臨。
這座高不見頂,俯不見底的神秘大山竟是在一聲怒吼中硬生生崩裂開來,化作無數龐大的巨石,四散而去。
葬南山沒了,連帶著詭異的大霧以及與之有關的一切,都在一位蝕月境強者的吼聲中消失了。
巨石砸斷了古木,截斷了河流,卻唯獨沒落在地宮上。
曾經被掩埋在葬南山底部的大墓露了出來,皎潔的月光第一次照亮了這座詭異的大墓,落在了幾饒臉頰上。
脖頸處傳來的壓迫感越來越強,李鶴的眼神開始變得黯淡,意識逐漸模糊,直到耳邊響起熟悉的笛音,以及一首詩歌的出現。
笛音悠柔綿長,讓他不自覺想起一道紅衣身影,而那詩歌則是這樣誦道:
「旅館無良伴,凝情自悄然。寒燈思舊事,斷雁警愁眠。遠夢歸侵曉,家書到隔年。滄江好煙月,門系釣魚船。」
「滄江海~煙月,門系釣魚船。」
朦朧間,李鶴看到了遙遠的東方,亮起一片繁星。
繁星絕美,似纖雲弄巧,幻化出無數光暈,凝結成長河,從際垂到地面,星漢燦爛下,耀眼不似人間。
一柄長劍自東而來,黑夜剎那亮如白晝,地一片清明,流光萬千,比作長虹,仿若昊日飛落人間。
長劍銀白勝雪,夜深長見,鬥牛光焰,劍身更是無暇,背霞照霜,白虹切玉,上書:
道君!
原來,道君劍真的被聖人藏在了葬南山……
這是李鶴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時間與空間彷彿在此刻凝固,無人能夠動彈分毫,只有南王緩緩地轉過頭,看向東方際,那柄直指自己眉心的利劍。
「下第一劍器,道君嗎?」
他喃喃自語,眼神平靜。
一柄大板斧忽然出現在他的手中,形態和樣式與劍閣那柄撼斧極其相似,大地開始震顫,連帶著穹上的群星都在搖晃,月亮披上紫色的淡霜,陰極之力化作長長的披風,接在了南王玄色鎧袍的後面。
細的紫黑色鱗片再一次出現,只不過這一次覆蓋的面積更大,直接爬滿了南王剛毅的面容,越積越厚下直接變成了兜鍪,將南王整張臉埋進了陰影里,只留下兩顆泛著詭異紫光的豎瞳。
豎瞳的出現,重瞳的消失,意味著南王徹底脫離人類,成為了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他的眼睛里寫滿了好戰與嗜血,持著板斧,緩步走向穹上的金色長河。
他要讓那個人明白,惹怒自己的代價。
「師兄!」身後徒然響起一聲輕喚。
南王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腳步停頓下來。
他扭頭看向身後,眼睛里竟是多了些別的什麼。
對岸的上坡山,花兒正艷,少年笑容燦爛,正朝著自己高心揮手。
似乎是怕對岸的自己聽不見,少年將雙掌放在嘴巴兩側,充作喇叭,大喊道:
「師兄,我們回家吧!」
南王看著他,視線模糊,嘴巴輕輕動著,卻只能發出類似野獸般的嘶吼。
他低頭看向腳下,地面一片濕潤,鮮血化作的河流直接淹沒到了他的膝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個地方的。
通過血河的倒影,南王看到了自己真正的模樣。
一個被鱗片覆蓋滿的,有著一雙豎瞳的怪物……
可是鱗片又怎麼樣?豎瞳又怎麼樣?
自己生一雙重瞳,被親族視為不詳,父母外出遭遇橫禍不久,就被同宗之人霸佔田地,趕出鄉里,唯一相依為命的弟弟還因為亂世活活餓死,若不是一個戲班子見自己生異相,能夠吸引一些帶著獵奇心理的看客駐足,他也應該被餓死在那個災年才對。
但即使再怎麼努力,再怎麼賣命唱戲,再怎麼拚命耍槍弄棒,嘩眾取寵,自己依舊被他人稱為怪物,視作不詳,就連戲班子里地位與自己同樣低下的人,在看到自己后也會吐個唾沫,罵道:
「你這該死的怪物!」
直到有一,自己搬起一塊石頭,將一個當面叫自己怪物的男孩頭上開了花之後,認為自己是怪物的人越來越多了,但是當面叫自己怪物的人卻幾乎消失了。
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當怪物沒什麼不好的。
南王笑了:「呵呵,怪物又怎麼樣,我本來就是怪物呀。」
可是下一秒,他又雙目失神,喃喃自語到:「可是…這個模樣回去,會嚇到師弟師妹的。」
南王低垂著眸子,緩緩跪了下來。
此刻的他不像一個歷經風霜,染血無數的將軍,而像一個心繫家裡晚輩的兄長,像極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想起來了,他都想起來了!
他哪裡還有什麼師弟師妹,他的師弟師妹們早在一千年前,就在隨他下山平復亂世的途中戰死了。
最後一個師弟,也死在了這座葬南山。
是他親手殺死的。
葬南葬南,這是他親自許下的名字,也是他親自挖掘出的墳墓。
墳墓裡面埋葬著他,以及他犯下的罪孽。
「燭龍!」
他不甘,他怒吼,他憤怒,但更多的是自責。
這是他的過錯,他從來沒有想過逃避,他將自己埋葬在這裡,也是為了用自己的屍身鎮壓簇的冤魂。
而一旦自己離開葬南山,簇的所有陰魂、殭屍、鬼怪就都會逃出葬南山,屆時煞氣沖,有如百鬼夜行,整個無極帝國必將陷入大亂。
所以他和聖人做了個交易,自己幫對方傳達話語,而對方殺死自己,解決自己昔日留下的禍根。
南王抬頭,看向空中不斷逼近自己的道君劍,卸去一身盔甲,露出了本來的模樣。
一身白色道袍乾淨整潔,風輕輕吹過,盪起波紋,拭去他眉間惆悵。
膝蓋以下的血河像是怕污了東方羽的袍子,竟是開始有意識的退避開來,在寬達百丈的血河中央留下了一個詭異的圓。
東方羽好像看不見上的璀璨星河,也看不見那直逼自己眉心而來的神虹。
他盤膝坐在霖上,閉上一雙讓敵人噤若寒蟬的重瞳,低聲唱著師父東方朔教給他的歌,也是他拜入武當山門下學習的第一課。
「無根樹,花正幽,貪戀紅塵誰肯休……」
低沉的歌聲在血河中央響起,一道道身影自血河中央走出。
身影是一群身披紅甲,頭戴兵笠的甲士,看向東方羽的眼神寫滿了敬重。
他們朝著東方羽行了個軍禮后,便化作光點消散於世間。
崩騰不息的血海瞬間少去三分之一,紅浪拍擊礁石,卻蓋不住東方羽輕輕唱出的歌聲。
「浮生事,苦海舟,盪去飄來不自由。」
歌聲落地,無數身披黑色甲胄的士兵從血海中走出,他們手持長戈,看向東方羽的眼睛寫滿了怨恨。
但是最後,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齊放下手中長戈,朝著身後深深施了一禮,同樣化作光點,消失於地。
這一次,血河消失得更多了。
原先崩騰不息,不輸長江黃河的血河,此時只剩下一條的溝渠,流水順著溝壑落在水潭裡,像是雨水滴落在人間。
「無邊無岸難泊系,常在魚龍險處游。」東方羽繼續唱著。
一個同樣穿著潔白道袍的鍊氣士憑空出現,站在了他的身後。
不難看出,這位鍊氣士就是剛剛黑甲士兵們齊齊行禮的人物。
戲班子出身的東方羽嗓音極好,但此刻卻顯得有些沙啞,因為他知道,此刻站在自己身後的人是誰。
最後一個身影消失了,整座血河也一起消失了。
現在,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人,只剩下他了。
東方羽睜開眼睛,抬頭看向離自己只有一尺距離的道君劍。
時間仿若在此處定格,亦像是要化作永遠。
東方羽嘴巴輕輕動著,唱出了最後一句。
歌聲還未傳出,就被一道銳利的破空聲攪散。
「噌!」
這來自1200年前,由劍道人李道玄斬出的一劍,最終還是落下了。
這一劍,橫跨千年,無視空間,無視時間,並非因果,卻直指本源。
涯海角莫尋路,時光長河斬本源。
此劍既出,萬事皆休,尋其本源,斬之!
空熾白,巨石橫空,接連地,萬物顛倒,分不清哪邊是,哪邊是地。
一切的一切化作虛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這恐怖的一劍下,昔日的凶地葬南山已經不復存在,只有一句輕輕的歌聲伴隨著晨間的清風與黎明的朝陽,漸漸遠去。
「肯回首,是岸頭,莫待風波壞了舟。」
「莫待風波……壞了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