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義乾
第二天正午。
養父看明承俞的眼神有些變了。
他真的,一百年了,也沒見過這種讓他懼怕的眼神。
昨天,敖珉把兩個小孩從幻境中揪出來,沒看一眼就走了:要是看了一眼…半眼就夠了,他一定會哭死,要是葵老鬼聽見,至少也會嘆那麼兩口氣。
趙璃還算正常,只是頭有些泛紅,腦袋磕了兩下,但明承俞一出來,養父便看見他那如鷹隼般鋒利而帶血絲的眼,好像還在看著誰的頭顱,還想再砍兩刀。
身上血跡斑斑,卻沒有一處傷痕。
右手緊握著歸玉刃,滴血不沾;左手提著一個血淋淋的虎頭。
養父看這虎頭有些不同尋常,定睛一看:
這孩子,把監兵神君給宰了。
他發現,那個晚上,他竟然做了噩夢。
讓他恐懼的那種。
他明白,也許就是如來佛來了,一個巴掌也拍不死這個孩子:如果他還像當時那麼凶煞的話。
他覺得應該提前讓明承俞練武了。
「小鯰魚啊,你,」養父問道,「想練武嗎…」
「什麼?」
「就是教你武術。」
「爹,你知道我討厭打架。」
「但你的身世和你的秉性就決定了你這輩子肯定得戰鬥,而且會很頻繁。如果你不會個一招半式,我不想聽見你死的消息。」
明承俞聽這話,心態一下就崩了。
雖然的確他剛剛算是弒了個神,但畢竟是昏昏沉沉不知道怎麼樣就把那個白毛怪砍了,所以不大算是本人出手--他還是很討厭武這種東西的,輸了自然不高興,贏了還是不高興。他不喜歡受傷,更不想讓別人因為他受傷。
「可是爹,我打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明承俞道,「他們會打,總有我打不過的,還不如就躲起來,至少做個好人。」
「這世上,還真就有躲不起的東西。」
「什麼?」
「你躲得過你自己嗎…」養父閉上眼睛嘆著氣,「你還小,背後沒有人需要你保護,自然不需要有什麼技能。可盛世興文,亂世興武啊…我去過中原,到過天竺--那傢伙是把它叫印什麼…總之一個是有人守著和平,一個是有佛守著和平。棲烽這鬼地方…人也不要和平,神也不要和平。我再怎麼樣,改變的了一個民族嗎?既然棲烽註定長期是亂世,你不會武功,等到有人需要你保護的時候,你連讓她和你共赴黃泉的能力都沒有,你會後悔的。」
「我?我保護誰啊…這世上還會有誰會落魄到讓一個半人半鬼的傢伙保護?」
「總之你跟著我練,長大你會明白的。」
「爹,還有一件事。」
「什麼?」
「既然是要保護人,沒別的用途了,那麼內東西…沒必要講了吧?」
養父意識到,這傢伙有個特點。
暈著不是人,醒著不當人。
五年後。
明承俞已是少年之時,練了幾年功夫,逐漸確定了自己的武器。
他除了從敖珉那裡搶來的歸玉刃之外,還背了個單肩包,裡面是銀針和飛刀,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暗器。
「小鯰魚,」養父對著明承俞說,「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你生父的事情。」
「我記得!」
「我記著,現在該是時候送你去義乾堂了,義乾堂是個好宗派,你跟著那些人學,總該比我一個人教你好。而且在哪裡能多見見人,了解下人情世故。再說我本來也不是你的父親,這麼久了,也該回山裡歇歇。」
明承俞沉默了。
「你…不想說什麼嗎?」養父低下頭看著他。
明承俞把嘴一抿,兩眼拚命地眨。
養父看的出來,明承俞在忍著哭:他的眼睛已經完全紅透了。
「哭的這麼快啊…」養父笑笑,「你可真是他親生的,哭鼻子的樣子都那麼像。」
「以後還見得到您嗎…」明承俞吸了一下鼻子。
「嗯…」養父睜大了眼睛想想,倒吸一口氣,「這…有點兒難嘍。」
「真的…」
「我不打誑語。」
明承俞終於嗚啊的一下,把嗓子吼開了,眼角的淚不住的流。
養父也有些心疼他,但畢竟遲早都會有這麼一天,他也沒太傷感,畢竟早早就做好了準備。但現在看來,明承俞平時可沒有什麼思想預警,這麼突然來一下,的確有點沉重。
「唉…」養父把腰一拍,「凡人呵,總是浪費淚水在這種不得不面對的東西,也不知道平時多珍惜這時光…罷了,凡人的事,咱也不懂。」
於是養父一把抱起明承俞,兩腳站定,一發力,便往空中躍去,明承俞立時感到一陣狂風從腦門吹過,須臾間,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這寬廣的城市,正是義乾城,城市裡一個高大的建築群,正是義乾堂。
「好快啊…」
「笑話,我一跟頭都能翻上天去,這麼點路算啥。」養父微笑著,「以後,要是那個黃鱔找著你這鯰魚了,你就跟他說,我那天把他那十二條蛟龍都打成結了,看他那樣,就差磕頭認爺了!你既是我養子,又跟我學了五年,他打不死你,儘管跟我一樣叫他黃鱔!他跟你一樣是個年輕人,大不了你幾歲,你越怕他,他越打你;你挫挫他的威風,他反倒怕你了!」
「是,是…」
養父又道:「以後要多記恩,少記仇,明白嗎?」
「是,兒明白…兒明白…」
「呃…就這樣吧…」養父四周看看,「畢竟你什麼還沒見識過呢,跟你說太多你也不懂。」
養父看著明承俞憂鬱的面龐,又有些心疼了,最後和明承俞擁抱了一下,便示意明承俞進義乾堂。
明承俞剛一轉頭,便聽得身後又一陣風聲。
他知道,這輩子,算是再也見不到養父了。
「好好活著!做個人吧!別把在家裡糊弄我的東西再去禍害別人!」山谷中傳來養父的聲音。
明承俞嘆著氣,轉身朝著養父離開的方向,慢慢跪在地上,又慢慢拜了三拜,終於站起來,擦擦眼角仍留著的一點淚水,轉身進了義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