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太液池
陸沉背負妖刀,御風急行,遙遙便望見長右山頂烏雲密布。
他按落雲頭,山林蕭索,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四下瀰漫。長右山多水源,然而此時汩汩流淌的溪水卻泛出淡淡粉色。陸沉握緊拳,沉默地提著刀循水流向上遊走。走了一里,溪水儘是鮮血般殷紅。
亂石間橫七豎八地散落著猿猴的殘屍,有些邊緣燒得焦黑,有些肚腸流了一地,空氣中漂浮著燒焦的肉味兒和生腥的血氣。又是天雷亟頂的手段,陸沉聽著頭頂烏雲間隱隱雷鳴。此時亂石間隱約有啼哭聲,陸沉忙走過去,見長右山主四肢張開,以奇怪的姿勢蓋在亂石上,脊背被天火燒得白骨森森。他將老猿屍體抱開,只見他身下石縫間蜷縮著兩隻小猴,彼此相擁瑟瑟發抖,黑黢黢的圓眼驚懼地瞧著陸沉。
「爺爺死了……」半晌,一隻小猴咿咿地哭起來。
「逍遙公,你為什麼不肯為我們主持公道?」小猴淚眼婆娑地問。
陸沉彷彿被人一刀捅入心窩,那個細雨潸潸的清晨,長右山老猿拜別而去的佝僂背影烙印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陸沉伸出手臂,將兩隻小猴攬入懷中,烏雲間忽然劈下一道閃電,方才兩人藏身的亂石霎時化為灰燼。
「當真是趕盡殺絕。」陸沉冷冷一哂,一手抱著小猴,另一手提刀,凌風穿梭於林間。
蒼穹烏雲不斷劈下一道道閃電,身邊的參天老樹一棵接一棵燃燒起來。陸沉將兩隻小猴送入容與舟,以妖血做祭,結界將小舟籠罩,周圍十尺雷霆不落。
他踅身提刀衝上雲層,滾滾流雲中,雷部二十四天君率天兵列陣排開,氣勢逼人。
長風獵獵,陸沉手提妖刀,袍帶騰涌,一頭青絲隨風飛揚。
為首的雷部鄧天君一見陸沉,大吃一驚:「北冥妖孽,你如何竟脫逃出來了!」
「雷部二十四天君俱在此地,如此……甚好。」陸沉緩緩彎起嘴角。
一百年前天庭對蜃樓布下天雷殺陣,便是由雷部二十四天君執行。那時陸沉狂態畢露遽然降臨雷部陣中,山海妖刀橫掃千軍,殺得雷部人仰馬翻,昏天黑地,是以雷部之人大都對陸沉心有餘悸。
「妖孽,你、你又要反上天了么!我等奉天帝之令降妖,長右山是你妖族內部爭鬥,你自去找鵲山猿王算賬,休要又發狂了!」一旁辛天君以閃電錐擋在胸前,警惕地窺伺陸沉手中寒光凜凜的妖刀。
陸沉手腕一翻,刀光閃過,辛天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失手打出一道閃電。一時天雷陣旌旗搖亂,人心惶惶。
陸沉巋然不動,隨意揚刀斬落這道閃電,紫色電光流竄在刀刃之上,妖刀更顯幾分凶厲。
眼前是一介天庭逃犯,雷部眾天君不敢放他不管,然而眾人亦知曉此妖道行通天,不願損兵折將搭上性命碰這顆硬釘。.
便在對峙之時,雲層下的長右山遽然騰起一股黑霧,如狼煙般迅速沖湧上來。迅雷不及掩耳,衝破雲層的黑霧形如千足蜈蚣,簌簌抖動著兩排毛茸茸的黑足,一股腥臭昭示了它魔物的身份。
人間竟有魔物潛藏?陸沉亦然一驚。
魔物突然闖入是何緣故,陸沉一邊躲避它不斷甩動的尾節,一邊暗自揣摩。魔物沖入天雷陣中,張開白花花滿是蠕動舌頭的大口,肆意啃食天兵。天兵們發出慘嚎,斷肢與鮮血如烈火中坍塌的高樓殘骸般紛紛散落。鄧天君等人不斷用雷錘與閃電錐引出雷電擊向魔物,然而它卻只是扭了扭身軀,絲毫不懼。
天上的激戰令大地下起了血雨,雨水中蘊藏了極重的魔氣,草木一沾染竟剎那枯萎。
陸沉見狀心下一沉,收起妖刀,取出竹笛吹響雲端。挾帶天地靈氣亘古幽徹的笛聲回蕩蒼穹,磅礴的妖氣注入短短一支竹笛,宛如萬頃江水沖入一線峽谷,所成之勢銳不可當。雷部天君與諸天兵的雙耳都迸出鮮血,而魔物亦放棄了撕咬,在半空中痛苦翻轉扭曲。鄧天君見形勢難以控制,丟下兵器捂住雙耳喊道:「眾仙友快捂住耳朵!」然而那笛聲卻鑽入心脈,他縱使捂住雙耳,仍被震得口吐鮮血。
長右山魔氣熏天,妖氛更甚。容與舟上,兩隻小猴驚恐地望著天上血雲。一隻小猴想起過去溜到人間看戲時,戲里遇難就拜佛祖,它連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雙手合十朝天叩拜:「佛爺爺救救小猴子啊!」
與此同時,□□之巔究竟天,蓮花池旁安靜打坐的端莊佛者忽然睜開了雙眼。
「世尊?」一旁的黃衣修者感受到他的波動,詢問道。
大自在天攬起一張琴置於膝頭,拔下頭上一絲雪發,從弦眼穿出繞過琴尾綁在雁足。那琴面見梅花斷紋,舊弦俱已斷,可知此琴斫於久遠之前。如今大自在天換上了新弦,卻是七根雪白的髮絲。
「世尊,琴弦細如髮絲,一觸即斷,如何彈奏呢。」黃衣修者那伽定不解其意,雙手合十,拜問道。
大自在天不語,卻將右手名指輕抵琴弦,中指自然撥出。一聲宮音散遠松沉,穿透雲層直落九霄,茫茫天地為之一肅。烏雲之上,張狂肆虐的魔物蟲節從頭到尾喀嚓作響,忽然斷成了幾截,濃黑的魔氣飄散於天空。
陸沉手中竹笛亦是一震,竟剎那間碎成齏粉。
魔氣已全然散去,一股聖潔祥和的熟稔佛氣徘徊在天際。
「是你……大自在天。」
陸沉面色蒼白,望著被竹笛碎片刺得鮮血淋漓的右手,緩緩握住拳。
他不再理會雲層上的殘兵敗將,返回容與舟。小舟上兩隻瘦弱小猴躲在結界中,恓惶地打量著歸來的陸沉。陸沉再次用指甲劃開手心,妖血溢出,落入土壤。長右山中風息陡然一變,一股濃霧騰起,將整個長右山遮蔽起來。
「鵲山猿族要討此山,先破陸沉妖血封山之印。」陸沉術法已畢,帶兩隻小猴埋葬了眾猿。
「逍遙公,我們兩個以後還能住在這裡嗎?」一隻小猴搔著毛腦袋問。
「你們尚未成年,我先送你二人去我一位好友那裡,也好學些本事。待你們長大了,再回來重整家園。」陸沉將兩隻小猴趕進容與舟的船篷,催動小舟緩緩駛入江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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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有群島,島上有山名女床,有池名太液。太液池碧葉田田,菡萏嬌艷。池心有仙閣閬苑,水榭亭台,清風裊裊,鳥語花香。容與舟飄然穿行於滿池荷花之中,兩隻小猴好奇的探頭左顧右盼,捕捉眼前翩翩彩蝶。
陽光明媚,靜謐午後忽然響起一連串小女孩的清脆笑聲,繼而又有一名少年稚氣的聲音急切道:「小太歲,快把師娘的寶貝放下,太危險了!」
聲音甫落,一名身著藕色襦裙,項戴金色瓔珞圈的小女孩雙手高舉著一隻大葫蘆,歡快地跑過長廊,撲到亭子的闌幹上。一見舟上的陸沉,她就抬起蓮花般的小腳丫輕盈地踩過闌干,一邊朝船上跳去一邊興沖沖喊道:「陸沉,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身後追逐她的少年嚇得臉色一變,忽而身上白光一現,情急之下竟化作白鶴模樣去抓她肩膀,忙不迭朝陸沉道:「逍遙公,千萬別答應!」
陸沉無奈地接住這雞飛狗跳的一娃一鶴,嘆道:「我答應了,羽兒你想如何。」
「哎?怎麼沒效啦?」小女孩舉起葫蘆眯起一隻眼朝葫蘆口裡瞧。白鶴化回人形,變作一名白色道袍,玄色長靴,頭戴紅玉抹額的清秀少年,他亦驚訝道:「這葫蘆是師娘新制的法寶,只要喊一聲名字對方答應了,就會被吸進去,怎麼對逍遙公無效呢?」
「好友技藝超群,法寶不會失效。只是陸沉這名字是他人取的,並非我原本妖名,」陸沉將小舟泊在白玉棧橋,把兩隻不安的小猴攬在膝前,問那少年:「白鶴童子,好友鸞君今日可在?」
「師娘與師父一道閉關研製什麼,要數日才能出關。」白鶴童子牽住羽兒,不讓她再亂跑。
羽兒用手指摳著陸沉的容與舟,委屈巴巴地噘著嘴,「這艘船也是娘親造的,有她的氣息……娘親每天只會造機關製法寶,爹親每天只會煉丹藥,兩人做什麼都不帶我……」她蔫兒了的花一般把頭歪在白鶴童子身上,「小白鶴,山裡的虎老幺說我是妖與仙生得怪胎,是不是因為這樣他們從不帶我出門……」
「那老虎精胡言亂語!」白鶴童子慍聲譴責,意識到自己失態,又連忙緩和了語氣,揉了揉羽兒腦袋,「才不是這樣,大家都很喜歡小太歲,外面的世界太亂,師父師娘只是怕你受傷。」
羽兒的娘親是女床山鸞鳥妖,爹親卻是一名散仙,這二人的結合確實在當年引起訾議紛紛。
陸沉將兩隻小猴託付給白鶴童子,「既然鸞君閉關,陸某就先告辭了。這兩名小猴精是長右山妖族遺孤,需勞煩好友鸞君代為照顧一陣。過些日子陸某再來登門致謝。」
「我會轉達給師娘,逍遙公放心。」陸沉與女床山主人交情匪淺,白鶴童子知道陸沉的請求她必不會拒絕。他不問緣由,當即應下,憐憫地將兩隻瘦弱小猴摟緊臂彎中。
「陸沉,你這就要走了嗎?」羽兒拉住他的手,失落道,「我們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見了……我一直在等你來找我玩,可是你都不來,你去了哪裡呢……」
「我只是在某個地方,做了一個很長很荒唐的夢。如今夢已醒了,以後我就會常常來看羽兒。」陸沉握了握她的小手,溫和地說。
「那,你會把這個夢講給我聽嗎?」羽兒卻從他眼中看到幾分悲傷之色,慌慌張張地開口問。
「或許會有一日我能說出口吧。」陸沉鬆開手,揉了揉她的頭。
小舟終究遠去,一葉孤影漸漸消失在荷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