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打盹的猛虎(一)
「鴻,拜見景恵公!」程鴻當先下拜。
周立楊再興二人同時躬身抱拳,未出一言。
站在程鴻面前的是個精神矍鑠的老者,一襲月白袍服,年卻不見老態,身材修長骨架寬大,烏黑的頭髮束在腦後,頭頂立冠,嚴整利落。
「起身。」
並不是多威嚴,但中氣十足清朗明澈的聲音,擁有一種令人舒適和信服的力量。
程鴻起身望去。
恰好跟老者的目光對在一起。
他目不斜視,不以審視的目光打量長者,此乃禮數。
老者卻是直勾勾的盯著程鴻。
渾身上下打打量量,良久,開口道:「我見過你父,你與他……大不同。」
程鴻一驚。
便宜老爹怎麼回事,分明是一個造反失敗式微蟄伏於龍澤湖的水賊。
怎會認識這麼多人。
天下誰人不識君?
「你書信中言,想於龍澤湖設郡?」
「是,鴻早被貼上反賊身份,前途黑暗,如今世道混沌,做一方水賊是能夠逍遙度日,但鴻更想建功立業,至少鴻不想二十幾許便猝然夭折,江東花常兇猛,其人不辨是非,目無法度,他日若取江夏,則龍澤湖危矣!」
老者始終背負雙手,腰板挺得很直,「你父為紅巾亂賊,你卻想做官報效大梁?」
程鴻作揖,「家嚴作亂為何?但求生爾,鴻斗膽說一句不忠不孝之言,家嚴縱橫龍澤湖時,早忘卻拯救天下黎民之大志,只願殺進雲夢,立國封王!
既都是光宗耀祖,光耀門楣,做大梁之賊和做大梁之臣,有何不同呢?」
老者聞言面不改色,緩緩踱步,「龍澤湖有幾多兵,幾多民?」
「三千好兒郎!十萬黎庶!」
「你倒坦誠!」
「鴻在外遮掩,只為求生安寧,家嚴故人景恵公長者當面,卻不敢妄言!」
老者猛地轉身,「你不怕死乎?」
「怕!」
「既然怕,因何孤身來此?」
程鴻慨然一笑,指著楊再興和周立二人,「鴻有手足兄弟在側,天下大可去得,縱死何妨!」
老者冷然一笑,「他們焉能有此等本事?」
「有!」
老者聞言。
盯著程鴻半晌不語。
程鴻同樣跟老者對視,眼神中並無心虛退避。
良久。
「可!」
程鴻愣了一下,旋即睜大眼睛,臉上滿是疑惑不解,他的「遊說」尚未完成一半啊。
「景恵公何意?」
老者微微一笑斂去鋒芒,像一個鄰家老爺爺,「你想於龍澤湖設郡,可!」
程鴻渾身肌肉緊繃,「唯!」
「你想求得朝廷一官半職,洗脫身上逆賊的名頭?」
「是,鴻……」
「可!」
程鴻心中咯噔一下。
周立跟楊再興都是一臉難以置信,盯著面前身材高大,年輕時想必也是姿顏雄偉的老者。
驚疑不定。
「景恵公……」
「龍澤湖設郡,我置郡守,你為將軍可否?」
「自無不可,但……」
「你想借兵?」
「是。」
程鴻懶得再多說,他的心上蒙上一層陰影,都能猜得到蕭澤的下一句話。
果不其然。
「可,需多少。」
「三千!」儘管如此,程鴻仍舊用討價技巧,先出一個最高的數字,再慢慢往下壓。
「可,要將否?」
「?」
程鴻的腦門上,冒出來一個真實的大問號。
你不跟我討價還價,甚至還友好的詢問我要不要一個將領來掣肘你?
「這!」
程鴻本能察覺不對,卻不知何處不對,只是一顆心逐漸沉下去,「景恵公,您莫不是跟家嚴有舊?」
「非也,見過一面,」
程鴻默然。
良久,他悵然一嘆,「景恵公,敢問需要鴻做什麼?」
蕭澤不回答。
他攏了攏大袖,轉身道:「回去吧,會有人領你去驛館,既進襄陽便把你的謹慎小心思藏起來。
襄陽不吃你那一套,你不尋麻煩,麻煩會來找你。把你藏起來的爪牙統統都露出來,露出鋒芒來!」
微微一頓,蕭澤淡淡道:「且在襄陽住上幾月,既要為官,當和光同塵,多見見世面。」
程鴻望著蕭澤的背影,攥了攥拳頭,躬身下拜,「謝景恵公,鴻,告退!」
說完,程鴻便緩慢的往後退。
「等等!」
蕭澤突然扭過頭來,盯著楊再興手中木匣之上,伸手一指,「此乃何物?」.
程鴻悄然停下腳步,眼帘低垂,「本要求人辦事,準備的禮物。」
「哦?」
蕭澤竟然笑了,「既是禮物,豈有再拿走的道理。」
「景恵公,此乃求人之禮。」
「有何不同?」
「有大不同。」
蕭澤呵呵一笑,倒是不急著趕人了,他於上首坐下來,「詳細說來。」
程鴻面無表情,仍舊低垂腦袋,「鴻,深感榮幸!」
「榮幸何來?」
「鴻身為反賊,水賊,卑微至斯,能被景恵公利用,乃是天大的幸運。」
蕭澤不惱怒,不反駁,「禮物呢?」
程鴻直言不諱,「鴻本想求長輩庇護,但長輩卻利用晚輩,晚輩想來,吾因何不能利用汝,於是,此禮物便不方便再奉上,還望景恵公悉知:
此乃交易爾。」
「哈哈哈!」
蕭澤突然大笑,笑的鬚髮皆張,眼神驟然陰沉,「孺子,你消遣我?普天之下,敢當面言利用我之人,早塵歸塵土歸土,你莫非想死乎?」
楊再興和周立未做出防備姿態,兩位猛將,都未曾感受到絲毫殺意。
程鴻再拜,「鴻不敢,鴻惶恐!只是鴻不忿,坦誠言之,鴻不想做一顆棋子,一顆用之即棄,曝屍荒野的棋子,鴻想要建功立業,想要作為一個晚輩,求得長輩庇護!」
蕭澤死盯著程鴻。
好像要在他身上看出花來,良久,道:「若是我收下你的求人之禮,豈非更是一場交易?」
程鴻拱手,「是,但交易和交易卻有不同,鴻想做長久之生意,卻不想做那一鎚子買賣!景恵公,鴻早說過,鴻怕死,怕的不是慨然而死,而是糊塗而死!」
蕭澤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便留下你的禮物回去吧,鋒芒你露不露我管不著,但近兩日我卻有事情要交給你去辦,明日早間去城外校場,我等你。」
程鴻胸中暗自出了口氣,情真意切的躬身作揖,「鴻明白!拜謝景恵公!」
蕭澤起身,走到楊再興面前打量一番,「打開來。」
楊再興看向程鴻。
程鴻厲聲道:「長者讓你做事,猶豫個什麼!」
楊再興道了聲諾,將木匣放置在桌案上打開,一柄亮銀劍鞘柄帶環佩的中直長劍赫然躺在裡面。
蕭澤一把抓起,嗆啷出鞘,「好劍!」
分明是偏昏暗溫暖的油燈火光下,君子劍卻閃爍幽幽冷芒,逼人寒氣外泄。
令人汗毛倒豎。
「此劍可有名?」
程鴻並未推讓。
言語什麼請長者賜名的廢話,「此劍華麗而中直,鋒而鋼,名為君子。」
「君子,君子。」蕭澤一手輕撫劍脊,臉上露出一絲莫名的複雜,「好名字。」
程鴻微微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