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8 章 Chapter.3
客機穿行於漆黑的雲海。
窗外是濃濃的夜色,半圓的月時隱時現,沒有一顆星星,天幕沉靜得像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海,萬物皆寂。
我放下了遮光板,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身側的西格瑪早已經躺下睡了,我順手給他攏了攏蓋著的薄被,將暖黃色的閱讀燈調得更暗了些,又伸手從置物櫃里拿了袋巧克力,拆了包裝袋,咬在口中慢慢地吃著。
中也給我們定的是頭等艙的票,最大的好處大約就是能有一個半封閉的包廂,讓我不用直接和其他乘客面面相對,不至於那麼容易被人發現端倪。
我的臉,還有西格瑪的長發,實在都太容易引人注意了,相比起隨時可能會暴露在其他乘客面前的經濟艙,頭等艙雖然更受乘務員關照,但好歹不會要我們時時刻刻都提心弔膽,吃飯和睡覺也能稍微放心些。
靠在柔軟舒適的座椅里,我咬著巧克力,偏過了臉,將目光落在了安靜睡著的西格瑪身上。我們坐的是深夜的航班,他在客機起飛后沒多久就先睡下了,這會兒已經睡得很沉了。
這個孩子顯然是屬於睡相「很規矩」的那一類人,睡著後幾乎沒有怎麼動過,身下壓著的床單還像是剛鋪上去時那樣整齊。
他面朝著我的方向側身躺著,像是嬰兒一樣微微蜷縮起了身軀,曲起的手臂靠在胸前,垂著腦袋,臉頰挨著自己的手,柔順的長發從肩頭滑落。明明已經是個青年的身形了,但這樣溫順又柔軟的姿態,卻又彷彿就像是個還依戀著大人的孩子。
我伸出手,動作很輕地摸了摸他的發。
腳下放著的行李包忽然動了動,拉鏈半開的大號挎包里,一個白饅頭般圓滾滾的腦袋冒了出來。
探著腦袋左右看了看,確定了周圍沒有人,斑這才扒拉著它的小短腿,從行李包里掙扎著爬了出來,然後咚的一聲跳到了地上,抖了抖滿身的胖肉。
「什麼嘛~」坐在地板上,斑舔著爪子,那雙詭異的半月眼意味不明地盯著我,「人類果然還是這麼詭計多端啊。」
它直直地盯著我落在西格瑪頭上的手,哼笑了一聲。
「閉嘴,冬瓜。」我收回了手,冷冷地瞥了它一眼。
結界悄無聲息地升起,徹底隔斷了包廂內外的聲音,我的目光掠過了西格瑪耳中戴著的降噪耳機,耳機的隔音效果大概還不錯,他並沒有被我和斑的話吵醒。
斑跳上了座椅,蹲在了扶手上,擋在了我和西格瑪的座椅之間,語氣高高在上:「臭丫頭,現在可是你要乞求本大爺的施恩,這是什麼態度,小心我罷工——罷工!明白嗎!」
「罷工?」我看著它冷笑,「你罷一個試試?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從廁所里衝下去。搞清楚點,斑,風生直接把你丟在了坡家沒有帶走,現在是你落在了我的手上,你根本連怎麼聯繫上高天原回去都不知道吧。」
被我的話掐中了死穴,斑一時噎住,像是被按住了暫停鍵的招財貓,連爪子都擺不動了。
看著它老實了下來,我收斂了些神色,咬了口手裡的巧克力。
「夏目怎麼了?」我開口道,沒有理會斑驟然貓毛倒豎的模樣,神色冷淡。
「你會跟著風生來到這裡——是夏目他出什麼事了吧?」
安倍凜一是被奪走了真名然後消失的,而非是被殺死後又被取走了真名——後者被奪走的只是「力量」,而前者被奪走的才是「存在」。我一度以為,曾經的自己是被人覬覦了力量,所以「那個人」殺死了我、奪走了我的真名,然而斑的記憶卻證明了事實並非如此。
我是在「活著」的時候,就被奪去了【真名】的。
安倍凜一不是死去了,而是直接被抹去了「存在」。因此,除了曾經與我交換過真名的風生它們,無論是斑還是夏目,安倍凜一的存在都已經從他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了——不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斑沒有理由為了毫不認識的「安倍凜一」走這一趟。那麼唯一能讓它心甘情願跑這一趟的原因,就只有一個:
夏目出了什麼事,斑需要風生的幫助,於是它和風生達成了某種「協議」。
斑下意識地就想要裝傻,冒著冷汗視線飄移,躲開了我鋒銳的眼神:「什、什麼夏目——我是被風生那個傢伙強行帶過的!這些都不關本大爺的事……夏目那個傢伙能有什麼事,我不知道!」
它的話顛三倒四的,慌張心虛的神色遮都遮不住,扭頭就想跳下扶手鑽回行李包里去。我沒有給它溜走的機會,準確地伸手將它摁在了原地。
「都這個時候了,還有隱瞞的必要嗎?」我看著斑,等了幾息,就看見它炸起的毛緩緩落了回去。
我收回了手,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它。
趴在了座椅的扶手上,斑在沉默了片刻,才開了口。
「……既然你曾經是夏目的友人、又是一個陰陽師的話,那你也應該知道的吧。」轉過了腦袋,斑對上了我的視線。
在昏黃朦朧的燈光里,那張詭異的貓臉更多了幾分邪氣。
「——擁有強大的妖力,對人類來說,是『不幸』遠遠大過所謂的『幸運』的。」
聽到它的這句話,我的心裡忽地一動。
有些事情——有關妖怪的事情,過去了二十多年,其實我已經不能像是曾經的「安倍凜一」一般如數家珍地深諳於心了。但是斑的這句話,還是讓我隱約地想起了一件事。
夏目擁有著相當強大的妖力,也是因為從名取那聽聞了這件事,當年的我才會想著去見識一下這個「特別的同齡人」、後來還陰差陽錯地和他成為了朋友。
擁有著強大妖力的人類,雖然很容易招來妖怪的垂涎,但有著這樣強大的妖力傍身,哪怕是隨便的一拳都能把大妖怪給打趴下,因此雖然夏目經常碰上這樣那樣的麻煩,最終也都能順利脫身,偶爾甚至還能幫小妖怪們趕走作惡的大妖。
但是,
妖力和靈力實際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力量。
擁有強大的妖力,對人類來說,是「不幸」遠遠大過的所謂的「幸運」的。
「夏目他——」
斑直勾勾地盯著我,小小的貓嘴中吐出的,是尖細到甚至有些刺耳的人聲。
「很快就要死了。」
「因為他那和祖母玲子一樣的、本不應該屬於人類擁有的強大妖力。」
人類的身軀,根本無法承受那樣強大的妖力。
「只要我欺瞞過你,風生那個傢伙就會說出傳說中的陰陽師——「安倍」的下落,只有這個傳聞中同時擁有著人類和妖怪血脈的陰陽師,才有可能知道如何延續夏目的性命,讓他不會因為自身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強大的妖力而早亡。」
『——安倍。』
『傳說中的陰陽師、安倍。』
我在心裡默念著這個熟悉的名字,最終合上了眼,全身的力氣彷彿都在瞬間被不知名的力量抽空,後腦砸進了柔軟的靠椅里。
『一切都不一樣了。』
沒有為了撫養我而入世,那個我熟悉的男人變成了「傳說中的陰陽師」,斑再不能像是曾經那樣、如同去鄰居家串門般輕易地就能見到我的那個師父。
一切的發展都是這樣理所當然,無比陌生卻偏偏又是如此熟悉,我已經生不出什麼「掙扎」的念頭了,甚至連「想辦法救夏目」的念頭都不曾在我的腦中出現一瞬。
洶湧的河流衝破柵欄,山洪爆發,耳邊迴響著雷鳴般的地動,我站在原地,看著腳下奔涌而過的潮水,一動不動,只是無言地注視。
因為我知道,即使伸出手,我也攔不住哪怕只是一捧的水花。
「風生帶你來,就是為了騙我?」我捏緊了手裡沒吃完的巧克力,抬起眼看向了斑。
「或許吧。」斑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總而言之,我和它的約定就只是在你面前假裝還認識你,僅此而已。」
我沒有答話,但心裡卻也知道,事實大抵不是這樣的。
風生帶斑來,恐怕不是為了「欺騙」我,而是為了在此時此刻,讓斑告訴我所謂的「真相」。
提醒我「你還是老實認命吧」的「真相」。
——我已經回不去了,乖乖地把真名交還給他,讓他回到那個世界,夏目也還在等著他給的情報救命。只要我放棄抗爭,一切就都能好好地回歸「正軌」,這才是「正確的選擇」。
「那個傢伙可不是什麼好對付的妖怪,雖然我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麼,但是你應該是知道的吧。」跳下扶手,斑晃悠著圓滾滾的身軀從我面前經過,去置物櫃里翻了條巧克力棒出來,在我腳邊一屁股坐了下來,用小短爪拆起了包裝袋,口中吐出的話語毫不留情:「好心奉勸你一句,如果不想遭殃的話,你還是把它想要的『東西』乖乖交出來為妙。垂死掙扎也只會是無用功而已。」
「那種事情和你沒關係。」我垂下眼帘,對它的話絲毫不為所動,「你只要老老實實地按照我的話行動就行了,斑。」
吭哧吭哧地埋頭啃起了巧克力棒,斑頭也不抬:「就像是那邊那個已經睡著了的蠢貨一樣?」
我的眼神霎時一沉。
寂靜的包廂里只餘下了西格瑪輕淺細長的呼吸聲,他仍在沉沉地睡著,安靜地躺在薄薄的被褥里,闔著眼眸,對我和斑的對話一無所覺。
「什麼意思?」我開口道,微啞的嗓音沒有一絲顫動。
斑很快啃完了手裡的一根巧克力棒,伸出爪子又探進柜子里拿新的:「這個小子只是個普通的人類吧,沒有和你一樣強悍的身體和靈力,也不像是今天下午開車的那個矮帽子一樣,身上擁有著不知道是什麼的強大力量。」
「這個小子在和風生的戰鬥里可派不上任何用場。但是這種時候了,你還帶上了這麼一個拖油瓶……你是打算把他當做一個好用的誘餌嗎?」斑費勁地從置物櫃里又扒拉出了一顆巧克力球,「這個小子看起來對你可是相當的聽話啊。」
——「誘餌」。
一個無比刺眼又扎人心的詞語。
這個詞總是會讓我想起的場靜司曾經做過的那些事,留給我的幾乎都是些糟糕透頂的回憶。
我不願意再去回想那些事,抬手將剩下的半塊巧克力吞進了口中,甜膩的味道在瞬間佔據了整個口腔,舌苔上的味蕾被甜味淹沒,感知味覺的神經都在這幾秒間變得遲鈍,慢了半拍,才有膩人反胃的感覺從大腦中傳達到咽喉里,彷彿連食道都因為這過量的甜膩而燒灼了起來。
我拿起了手邊的一瓶純凈水,擰開瓶蓋,一連喝下了小半瓶的水,才終於覺得口中的甜膩散去了大半。
「西格瑪不是「誘餌」。」
我將水放回了卡槽里,巧克力的包裝紙被揉成了一團,丟進了垃圾袋。
「我不會傷害他,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
他只將會成為我的「籌碼」。
在我和風生的這場對弈中,最重要的、代表著壓上了一切的那枚「籌碼」。
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經將這枚「籌碼」擺在了風生的面前。
從儲物的隔層里取出了被褥,我放平了身下的座椅,沒有理會斑的跳腳,徑直關掉了頭頂微微亮著的閱讀燈。
黑暗在瞬間吞沒了視野,包廂內立時暗了下來。
我扯著被子蓋過了肩頭,側過身背對著西格瑪躺下,安靜地蜷縮起了身子,閉上了眼。
我的手心覆上了胸口。
『一。』
『二。』
『三。』
『四。』
『五。』
掌心下,在我的胸腔里,那個名為【心臟】的器官,在五聲的默數之後,終於緩慢地、微微跳動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