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27章 伯陽 ? 封賞
冬十一月,鎬京城外。
數百名樂手打扮的軍人在城外列隊,身著華服,二人組為一對,各執榆木鼓槌,齊奏凱歌,為即將入城的虢季子白大軍舉行「振旅」儀式。鼓槌整齊劃一地落在一面面牛皮大鼓上,這種鼓有個響亮的名字,名曰「伐鼓」,所謂《采豈》中「伐鼓淵淵,振旅闐闐」者也。
此前,周王師只有在春嵬、秋獮歸城之時,才有所謂振旅儀式,但這次伯陽從魯國帶回的禮樂文獻中,卻也有周初先王討伐夷狄獲勝后振旅的記載,周王靜歷來喜歡熱鬧,自然樂得效仿。而負責籌劃這次振旅儀式的,正是伯陽。
為了今日的這個儀式,伯陽已經連續幾日沒合眼,他並非公卿大夫,卻不得不為此操勞,竟消瘦了一大圈。
凱歌奏罷,虢季子白率領大軍自西門入城,西為白虎星方位,主戰事,故而天子用兵,皆從西門出入。
按照振旅的慣例,凱旋之師進城,當以尊者、老者在前,卑者、幼者在後。虢季子白顯然深諳此道,他的車駕位於隊伍的最後端入城,迎來圍觀人群陣陣歡呼。
看樣子,鎬京城的國人們很享受這又一次「大勝」,齊、魯平定,魯國的罪魁公叔夨伏法,顯然是周王師所向披靡的最好證明。但伯陽知道,齊魯的平定,並非周王師之功,虢季子白的這次出征,更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功績。最要緊的在於,齊、魯之亂的根源,恰恰源於天子一次毫無意義的廢長立幼。
振旅過後,虢季子白、程仲辛、程仲庚等將官在太廟飲慶功酒,稱為「飲至」,亦是伯陽此行去魯國帶回來的新禮法。此前幾年,周王師雖也有飲至之禮,但由於相關典章制度毀於國人***,無人記得具體儀節,只是草草行之。
飲至之禮由大司空申伯誠主持,這屬實出乎伯陽的意料之外。按照周禮,飲至之禮應當由大宗伯王子友主持,但王子友自魯國出使歸來后,一直被周天子冷落。從這個角度看,申伯誠如今在周王靜面前已是十足的大紅人,母憑子貴,申媵為周王靜生下了太子宮湦,申伯誠這位國舅自然也聖眷方隆。
飲至結束后,第二日,周天子在明堂升殿,便要論功行賞。伯陽雖無官銜,但也受邀參加朝會,他小心翼翼站在父親太史頌身後,聽候天子封賞。
「太宰何在?」周王靜心情不錯。
「臣在。」尹吉甫應聲出班。
周王靜道:「今歲,齊、魯相繼內亂,余心甚憂,有賴諸位公卿勠力同心,終於克定其亂。餘一人已擬定一詔,依功論賞,依眚論罰。」言罷,已有近侍將帛書遞給尹吉甫,「便有勞太宰宣讀詔書,頒賜群臣罷!」
尹吉甫領命,展開帛書,念道:
「大司馬虢季子白,受命討伐魯國以來,不費一兵一卒,便將首犯緝拿歸案。今魯國已定,大司馬當記首功!余念其忠勇,特頒賜黃金百鎰,民三百戶,以充虢國之民。其餘將官,如程氏昆仲等,從征有功,亦各賞金二十鎰,並彤弓漆箭,以彰功勛。欽哉!」
虢季子白等人口稱「萬歲」,趕緊出班拜謝。
尹吉甫又念道:「大宗伯王弟友,奉命出使齊、魯,歷時半載,數有功勞。更嘉其輾轉齊、魯、宋、陳等國,廣集《詩》、《書》、《禮》、《樂》各經,以充守藏室之典章,功在千秋!今余以驪山以東、華山以西三十里沃土封汝,名曰鄭國,賜爵為畿內伯,領民二百戶,即日卸任大宗伯之職,就國受封。欽哉!」
王子友顯然沒想到能被賜國封伯,愣了半晌,這才出班叩謝。
眾人聽到這個賞賜,也都是吃驚不小——按照大周慣例,天子的同胞兄弟成年之後,必須另封它邑,名曰「就封」。可是自共、懿、孝、夷四王以來,大周已經沒有什麼畿內土地可以再封,於是諸王的手足都只能在朝內為官,無法就國,周王靜的兩個庶叔王子昱、王子望便是如此。
但今日,周王靜從鎬京東郊「擠」出這三十里鄭國,封賞給王弟作為采邑,可謂是忍痛割了塊「肉」出來。
不過,周王靜的小九九瞞得過其他公卿,卻瞞不住伯陽。伯陽知道,周王靜之所以急著將王子友支走,純粹是不想再在朝廷中看到這位王弟,畢竟,有齊、魯兄弟爭位的慘劇在前,周王靜對王子友的提防與日俱增,更何況,王子友交遊廣泛,與朝中許多公卿來往甚密,周王靜心胸狹隘,早已將他當做心腹大患。
而區區鄭國小邑,田不過百畝,民不過千人,又在鎬京城眼皮底下,既可以提防王子友作亂,也能堵住芸芸眾口,以免落下「兄逼弟、君逼臣」的話柄。
不管怎麼說,從今往後,王子友便不再是大宗伯,而應該被稱呼作「鄭伯友」了。
宣讀完分封鄭伯友的詔書,尹吉甫繼續念道:「大宗伯出使齊、魯之時,其屬員張仲、呂義等,及孺子名喚伯陽者,數有功勞,當行封賞。茲有燕人張仲,助齊太后平定臨淄之亂,雖身為布衣,足以其功登庸為官,封宰夫,爵下大夫,於太宰府中聽用;齊人張仲,齊國原下卿呂祜之子也,出身名門,精通律法,亦登庸為士師,爵下大夫,於大司寇府中聽用。至於太史孺子伯陽,年未弱冠,且記其功,待行冠禮后登庸。欽哉!」
張仲、呂義聽罷,皆出班受官,拜謝天子。伯陽亦跟在父親之後,謝過周王靜的恩典。
封賞的名單宣讀完畢,唯獨不見提及一個人的名字——方興。
伯陽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他不知道周王靜會如何發落這位方大夫。論功,方興此次平齊亂、定魯難,功勞遠在虢季子白等人之上;論過,方興出使逾期未歸,又出於權宜行了許多逾矩之事,若要罪責,怕是免不了囹圄之災。
明堂上,所有人的眼神都齊刷刷投向方興,可他卻氣定神閑,猶如置身事外,一切都與他毫不相干一般。
就在詔書的最末,尹吉甫終於宣讀了眾人關心的那部分:
「茲有小宗伯方興,領命出使魯國,雖有微末功勞,卻遷延遲遲未歸,不遵王命,實乃大過也!余念其苦勞尤甚,故功過相抵,不作封賞,亦不責罰。欽哉!」
方興聽罷,緩步出班,叩拜道:「罪臣方興,謝過天子恩典!」
「平身,退下罷!」周王靜面無表情,口氣亦是冷淡。
尹吉甫宣讀完畢,也將詔書交還給廷臣,退回班列。
伯陽終於鬆了一口氣,看樣子,周天子還是眷顧這位方大夫的,有驚無險,波瀾不驚。
就在這時,群臣中閃出一人來,高聲道:「稟天子,臣有本章,要參奏小宗伯方興!」
眾人聞言大驚,循聲望去,說話者正是小司徒毛伯歆。他乃大周開國功臣毛公遂之後,年初剛被天子登庸為中大夫,是為虢公長父一黨的人物。
周王靜眉頭微皺:「你有何事參奏?」
毛伯歆道:「天子明察,據臣所知,方興在齊國之時,曾矯借已故齊厲公之兵符,調動齊國上軍,並與齊國上卿國伯、亞卿高仲交戰。其身為大周特使,卻擅自指揮諸侯兵馬,此乃大罪,望天子責之!」
此言一出,舉座嘩然。伯陽心中也是咯噔一下,他知道,毛伯歆舉證之事,確是一宗重罪。
周王靜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惡狠狠地盯了毛伯歆一眼,又喚方興道:「方叔,可有此事?」
方興不卑不亢,對道:「確有此事。然事出急迫,臣不得不便宜行之。」
周王靜點了點頭:「此事余亦有耳聞,苟非方叔當機立斷,臨淄城早已淪陷。」說到這,天子又略微沉吟,終是下了好大決心,「然而,毛卿所言亦是有禮,你身為余之特使,卻捲入齊國內戰,實為不妥。既如此,便免去方興的小宗伯一職,降爵為下大夫,另侯調遣!」
方興再拜道:「謝天子開恩!」
周王靜冷哼一聲,對毛伯歆道:「小司徒,還有何異議否?」
毛伯歆剛要回話,班列中卻又走出一人,高聲道:「臣亦有本章,要參奏中大夫方興!」
伯陽連忙望去,識得此人是方興的同僚、同為小宗伯的榮伯升,他乃國人***中殉國的榮夷公之子,亦是虢公長父一黨。
周王靜面帶慍容,沉聲道:「你又有何事奏來?」
榮伯升微微一笑,道:「稟天子,方興不但干涉齊國內戰,他還介入魯國內亂。據臣所知,方興在魯國之時,與叛臣公叔夨多有勾連,魯臣之屠、魯君之弒、魯宗婦宗子之驅逐,方興難逃干係!」
眾人聽罷這話,又是一陣嘩然。
伯陽暗叫不好,心中不由替方興著慌——比起前面毛伯歆參奏的矯領兵符之罪,榮伯升所奏之事的性質便要嚴重許多。要知道,公叔夨是周王靜恨入骨髓之人,而方興確與公叔夨多有往來,這個大帽子扣下來,不論方興如何強辯,都只會越抹越黑,難以逃脫干係。
對於這點,方興顯然看得更加透徹,他選擇了沉默。
面對周王靜的質問、群臣的攻訐,方興一言不發,只是堅定地說了一句:「臣無愧於大周!」
周王靜漸漸坐不住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今日對方興的這番集中彈劾,並非偶然,而是虢公長父一黨的預謀。但眾目睽睽之下,周王靜就算再偏袒方興,也不得不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方興,」周王靜口氣變得僵硬,「公叔夨之亂,是你平定的;公叔夨之伏法,亦是汝之功勞。然而,榮卿所奏,亦有其事,余不得不秉公斷之……」天子又猶豫了很久,方道,「方興,公叔夨一事,你功難抵過,余便革去你下大夫之爵,再降兩級,便去當個中士罷!」
方興內心毫無波瀾,只是伏地而拜:「天子明察,罪臣領命!」
「罷,罷,」周王靜很不是滋味,嘆了口氣道,「諸卿無事,便請退朝罷……」
可偏偏有人不想讓天子如願,又見一臣從班列中跳出,高聲喊道:「天子,臣亦要參奏方興!」
眾臣聞言,便聽當場罵聲四起。再看周天子,他的麵皮漲得發紫,快要發作一般。
伯陽看清參奏者是誰后,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此人乃是大司寇畢伯碩,雖然也只是伯爵,卻是開國賢臣畢公高之後,主管獄訟之事,官銜比剛才的毛伯歆、榮伯升更高,可以說,在三個人之中,他的參奏最有分量。另外,毫無疑問的是,這位畢伯碩同樣是虢公長父重點培養的同黨之一,在其小團體中的地位,僅次於大司徒虞公餘臣和大司馬虢季子白。
沒等周王靜發話,畢伯碩便道:「啟稟天子,臣要奏方興與齊太後有染,晦亂後宮之事!」
此話剛出,剛剛受封鄭伯的王子友最先按捺不住,指著畢伯碩道:「你休要血口噴人,此等無憑無據之事,豈能亂言?難道就不怕擔上誣告之罪么?」
畢伯碩不以為然,只是冷笑。
太宰尹吉甫也看不下去了,出班對周王靜道:「天子容稟,臣願以性命擔保,方叔定不會行此醜事!」
「臣亦願保!」
在尹吉甫身後,師寰、南仲、張仲、呂義等布衣大夫也紛紛挺身而出,替方興說話。伯陽目睹此景,亦是大為感動,要不是父親太史頌暗中阻攔,他也忍不住要替方興仗義執言一番。
就這樣,布衣大夫們與虢公一黨隔空斥責起來,場面一度失控。而喧囂之下,方興卻偏偏最為淡定,他一言不發,只是緊閉雙眼。彷彿,當下發生的種種,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一般。
可無謂的爭吵必然毫無結果,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周王靜,此刻,天子正雙手托腮,慵懶地看著眼前面紅耳赤的群臣,彷彿置身事外一般。
畢伯碩忙趨行幾步,煞有介事道:「願聽天子聖裁!」
周王靜冷眼看著他,乾笑了幾聲,一字一頓道:「畢卿,你與毛伯、榮伯,是早已商量好的罷?」
畢伯碩趕緊否認:「絕無此事!」
周王靜似笑非笑,站起身來,徐徐下階,走到虞公餘臣和虢季子白身前,面帶嘲諷:「大司徒,大司馬,你二人有本要奏么?要奏便一齊奏嘛,何必前赴後繼,莫不是消遣於餘一人乎?」
虞、虢二卿連忙作禮:「臣不敢!」
周王靜又踱到尹吉甫面前,指著布衣大夫道:「你們,是真心愿保方興無罪么?」
尹吉甫等人齊道:「臣等願保!」
「爾等倒是義氣,」周王靜搖了搖頭,又來到方興身旁,道,「余沒記錯的話,齊國這位太后,乃是太保府的女公子召姬否?」
方興道:「正是!」
「難怪,難怪,」周王靜故作驚訝,「方叔,你初來鎬京之時,在太保府里度過三兩年時日,與這齊國太后曾有舊交,許是暗生情意?」
方興連忙道:「天子,罪臣乃太保義子,與齊太後向來以兄妹相稱,絕未行過非禮之事!」
周王靜也不表態,最後踱步到申伯誠的面前,笑道:「大司空,眾臣分為兩派,各執一詞,卻唯獨愛卿你一言不發,不知有何高見?」
「不敢當,不敢當,」申伯誠長作一揖,「臣實不知情,不知情!」
周王靜嘿然:「余知你必有主意,愛卿何必推託?但說無妨!」
申伯誠無奈,往左看了看虢公一黨,往右又看了看布衣大夫,踟躕許久,最終道:「天子,齊、魯者,東方之大國也。齊、魯皆亂,對大周而言,亦是顏面掃地。然,大周祖訓有雲,公卿大夫不得私涉諸侯之政,此為鐵律,試問眾臣,誰敢捨命不遵?然齊、魯禍起蕭牆之內,曲阜、臨淄亦有旦夕之危,試問眾位卿家,爾等若有餘力,難道就能坐視不管么?」
明堂之上,一片鴉雀無聲,無人敢出頭答話。
「誠然!你們不敢!」申伯誠突然提高了音量,「但是有個人敢,那便是方叔!」
周王靜眯縫著眼,淡淡道:「說下去!」
申伯誠繼續道:「方叔何許人也?大周之至義者也!昔日,太保召公以『仁,聞名於天下,而天下誰人不知,除卻方叔,誰又敢當這個『義,字?義者,急人之所難也!齊國有胡公子之亂,若非方興冒用兵符,臨淄城早已灰飛煙滅;魯國有公叔夨之叛,若非方興以義氣感召,曲阜城又怎能拱手而降?」
他說得慷慨激昂,伯陽聽得熱血澎湃。再看現場諸公卿,半數面帶喜色,半數羞愧難當。
周王靜聽申伯誠說完,冷哼道:「這麼說,大司空是要替方興***咯?」
「非也!」申伯誠的否認斬釘截鐵,再次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噢?那你究竟何意?」周王靜來了興緻。
申伯誠道:「方興之功,乃普世之大功;方興之義,乃天地之大義。然其身為大周使臣,既然出了這鎬京王城,便是代表天子之尊。其言,其行,其舉,其止,於齊、於魯、於諸侯、於天下,便皆是天子之言、行、舉、止,豈能有絲毫自專?故而,方叔擅領齊國之兵、擅交魯國之臣,以至於與齊國太後有宮穢之聞,莫說實有其事,就算只是訛傳,亦是有損聖上之名,此皆方興之大罪過也!」
「愛卿倒兩邊都不得罪,」周王靜冷笑道,「那依大司空之見,余又當如何發落方興?」
申伯誠道:「若依微臣之見,當將方興革職為民,以儆效尤,以觀其改。」
「革職為民……」周王靜沉思片刻,問畢伯碩道,「愛卿,意下如何?」
畢伯碩一時不知所措,望了眼虞公餘臣,又看了看虢季子白,方拜道:「天子聖明,臣無異議!」
「甚善,」周王靜又問尹吉甫道,「太宰,你又意下如何?」
尹吉甫無奈,只得稱謝:「天子聖明!」
周王靜點了點頭:「既如此,便革去方興所有官職、食祿,貶為庶民罷!」
眾卿大夫齊拜道:「天子聖明!」
周王靜心滿意足,這才緩緩走上玉陛,將朝服的長袖一揮:「退朝!」
下朝之後,眾卿大夫從明堂魚貫而出。
與虢公一黨各個面帶得色不同,布衣大夫們大多垂頭喪氣,如喪考妣。
「方大夫請留步!」尹吉甫叫住正快步離開方興,張仲、呂義、師寰、南仲等人亦走向近前。
方興停步轉身,苦笑道:「我已不是大夫,太宰便別取笑於我也!」
尹吉甫愣了片刻,神情尷尬。
張仲接過話茬,直白問道:「方兄,不知未來有何打算?」
「尚有想好,」方興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又道,「對了,我有意去趟召邑,已有許久未曾拜會老太保也,不知他近況如何。」
呂義也問道:「何時動身?」
方興道:「無官自然身輕,既無政事羈絆,我稍後便可啟程。」
張仲、呂義齊道:「何其速也!」
寒風刮過,天空中飄蕩著一股濃濃的別情,一陣沉默,一聲嘆息。
許久,尹吉甫道:「方叔,你既要走,倒也不急這一時。我有意今日酉時在大有樓作東,宴請諸位,一來為方叔餞行,二來也算替張子、呂子接風洗塵,諸位意下如何?」
張仲、呂義作禮稱謝,師寰、南仲亦齊聲稱好,唯獨方興卻仍在猶疑。
尹吉甫又對一旁的伯陽道:「小友也來,可好?」
伯陽朝身旁的父親太史頌眨了眨眼,對尹吉甫道:「師尊有命,伯陽怎敢不從?」
「甚善,」尹吉甫大喜,再勸方興道:「方叔,可別撫了眾人好意!」
方興無奈,只得點頭,又道:「也好,便約在酉時,我正好也有餘暇收拾行囊。」
眾人雀躍,由於大多有政務在身,互相道別,便朝各自府邸而去。方興自有安排,也同太史頌、伯陽告辭,匆匆離去。
「可惜,可惜,」太史頌嘆了口氣,不知所嗟何事,許久,問愛子道,「為父亦要回太史府公幹,你有何打算?」
伯陽想了片刻,答道:「兒有多時未曾去泮宮了,此刻離酉時尚早,我有意去趟泮宮。」
太史頌笑道:「說起泮宮,昨日少傅仍叔還與為父閑聊。」
伯陽瞪大眼睛:「噢?少傅說了什麼?可否說了兒的壞話?」
「你可別不識好歹,」太史頌摸了摸愛子的腦門,欣慰道,「少傅自嘲,說是你伯陽去了趟齊魯,見識大漲,他仍叔才疏學淺,已經沒有什麼能教你這個神童也!」
伯陽羞赧,忙擺手道:「少傅謬獎,折煞伯陽也……」
太史頌聞言大笑:「學而不驕,善哉,頗有乃祖風範!我將車馬留與你,這就去泮宮罷,今夜,好好替為父向方大夫餞行。」
伯陽連連點頭:「兒記下了!」
目送父親離去后,伯陽正要上車,突然,身旁依稀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冒昧,閣下可是神童伯陽?」來人乃是府吏裝束,小心翼翼問道。
「不敢,」伯陽苦笑道,「孺子正是伯陽。敢問閣下是?」
來人作揖道:「下吏奉鄭伯之命,來請神童議事。」
「鄭伯?」伯陽心中嘀咕,鄭伯是哪裡的諸侯?可是又好像似曾聽聞過。
來人答道:「是今日朝議新冊封的諸侯,即原先的大宗伯……」
「啊呀!」伯陽恍然大悟,這才想起王子友已然被冊封為鄭伯友了,「有罪,有罪,我竟忘了此事!既是鄭伯有請,伯陽豈敢推辭,速速帶我去見!」
來人大喜,便邀請伯陽上車,往宗伯府方向而去。
剛入府門,伯陽只聽府中喧囂,人頭攢動,顯然在忙碌著喬遷之事。
鄭伯友見伯陽到來,趕緊出迎:「府邸吵鬧,非是待客之道!」
伯陽連忙答禮,奇道:「為何如此匆忙,不知鄭伯何時就封?」
「吉日倒是在半月之後,」鄭伯友聳了聳肩,「只是王命急迫,寡人不得不連夜奔赴鄭國。」
伯陽又見方興的小宗伯宅邸也在搬遷,想到鄭伯友和方興一日之內同時離京,心中失落,唏噓不已。
「不想這些傷心事,」鄭伯友一邊勸著,一邊邀請伯陽進入內宅,「此地不是講話之所,還請屋內一敘。」
待二人進了內室,鄭伯友屏退左右,只與伯陽對面而坐,神色緊張。
伯陽看出端倪,低聲道:「鄭伯,可否有要緊事相商?」
鄭伯友點了點頭:「你我忘年之交,寡人便將心事言與你聽——天子倉促間封我於鄭,我心甚是不安,不知王兄此舉何意?」
「不管天子此意為何,」伯陽頓了頓,不經意露出笑意,「對鄭伯而言,未嘗不是好事!」
鄭伯友驚道:「此話怎講?」
伯陽面帶神秘,低聲道:「鄭伯經歷齊魯之亂,又目睹今日朝堂上罷黜功臣之事,足以看出,大周積弊已深也!」
鄭伯友詫異道:「敢問,大周有何弊也?」
「即便現在不明顯,長此以往,必會愈加昭彰,」伯陽見鄭伯友點頭贊同,又道,「《泰誓》上有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如今,天子拋棄光明正大而有德行之臣,卻喜歡那些挑撥是非、女干邪陰險之輩;疏遠賢明正直之人,親近愚頑鄙陋之輩;排斥與己不同的正道主張,卻採納與己相同的歧途偏見,又如何能調理政務,諧和萬民呢?」
伯陽的話說得很重,頗有大逆不道之嫌,但確確實實說進了鄭伯友的心坎。既然是周王靜先猜忌自己的胞弟,那麼面對敦厚的鄭伯友,伯陽必須把醜話說在前頭。
鄭伯友沉吟半晌,又問道:「大周若有積弊,未來又將如何?」
伯陽道:「齊魯之亂,乃是源自天子廢長立幼而起。既然天子拋棄了大周國本,放任禮崩樂坏於不顧,那麼天下諸侯、蠻夷戎狄,又怎麼能安心臣服於大周?如此,王室將被,四夷定會捲土重來,效仿今天子初立之時,五路犯周之亂!」
鄭伯友道:「既如此,那寡人該如何避難?鄭國又當如何自處?」
伯陽道:「鄭伯可有大周輿圖否?」
「有,」鄭伯友回憶道,「昔日方叔為職方氏大夫,曾繪製過九州輿圖,並以一卷副本相贈,寡人珍藏於府中。」
伯陽道:「速速取來一觀。」
鄭伯友趕緊起身,在書櫃中翻出一卷輿圖,小心翼翼,展開在几案之上。
伯陽俯身觀圖,在關中之地找了許久,總算找到鄭國封邑所在:「鄭邑所在,位於驪山、華山之間,土地貧瘠、民眾稀寡,地處四戰之地、無險可守,就連像樣的城牆都未曾有。鄭伯若以此地為基業,怕是還沒等到羽翼豐滿,便要毀於戰火,成為戎、狄飲馬之所也!」
鄭伯友頻頻點頭:「寡人所憂者,正是在此。可天子所封之地,又為之奈何?」
伯陽抿著嘴,許久方道:「鄭伯不必效仿虢公之為人,卻或許可效仿其謀國之事……」
鄭伯友若有所悟:「你是說,遷封?」
「正是!」
「那……鄭國可以遷封何處?」
伯陽指著輿圖道:「鄭伯請看,大周擁畿內千里王土,自不可謀,所能別圖者,定在王畿之外——於東,有齊、魯、曹、宋、紀、滕、莒等國,今歲鄭伯皆已出使聘問,其地多已有主,又兼齊、魯獨大,左右掣肘,不宜遷封;於西,乃是邊陲之地,西戎雜居,僅有秦、申這兩個新封之國為藩屏,虢公尚且棄之,鄭伯亦不必取。」
鄭伯友深以為然,又問道:「北面如何?」
伯陽搖了搖頭:「北面乃北狄之地,小國林立,朝夕難保。西北有虞、晉、霍、魏、芮等國,又兼虢國遷封於左近,乃太傅虢公一黨之本營,難以遠圖;東北雖只有燕、衛、邢三個大國,卻是赤狄、白狄、長狄肆虐之所,兼之大河無常,水患連綿,亦非久居之地。」
鄭伯友略有沮喪:「既如此,莫非只能圖南方荊蠻之地?」
「非也,南方更不可圖也!」伯陽笑著道,「南方雖是不毛之地,然有楚國在彼,其乃祝融之後,歷代楚君篳路藍縷,在荊蠻開啟山林,勢力早已今非昔比,將來定是大周之勁敵。鄭伯若遷封於江漢之間,怕是未歷三世,便已成為楚國附庸也!」
鄭伯友黯然道:「方叔流落楚國三年,感慨於楚國根基之固,此誠難以爭鋒也。既如此,放眼東南西北,難道已無我鄭國立錐之地否?」
「我還沒說完,」伯陽莞爾一笑,「鄭伯可圖者,不在四方,而在中原!」
「中原?」鄭伯友來了興緻。
「鄭伯請看,」伯陽從几案上抓起一把硃砂,在輿圖上畫了幾道,「鄭國可圖之地,便是在此!」
「這是……」鄭伯友看了許久,不得要領。
「成周十鎮!」伯陽斬釘截鐵道,「此地乃東都洛邑之門戶,位居濟、洛、河、潁之間,易守難攻,乃成周之腹地也。更難得的是,所謂十鎮,不過是十個子男之國而已,地寡民微,絕非鄭伯之對手。」
鄭伯友沉思片刻,指向其中兩個城邑,疑道:「這兩個小國,扼據成周咽喉,是何方諸侯?」
「此乃東虢、鄶二國也,」伯陽笑道,「成周十鎮之中,唯獨虢、鄶爵位略高,所處之地名曰『虎牢,,亦是最險要所在。然而據伯陽所知,虢國恃勢,鄶國恃險,兩國國君皆驕侈怠慢之輩,絕非守國之主。更何況,這東虢國與太傅虢公之西虢同源而異地,鄭伯若不取之,早晚被虢公長父所圖。」
鄭伯友此時已被伯陽說服,問道:「寡人若欲圖此成周之地,又當如何?」
伯陽道:「或可一試『寄拏,之策!」
「寄拏?此計何意?」
伯陽道:「東虢、鄶國的國君貪圖賄賂,鄭伯可以重賄許之,並以鄭邑待興土木、無處安放民財為由,將天子賞賜的二百戶居民、百鎰黃金『寄,於虢、鄶,二國國君見利忘義,定起霸佔之心,則必想方設法私吞之。屆時,鄭伯便可請成周之兵伐之,奉辭伐罪,定能廢其君而得其地。」
鄭伯友拍手叫絕:「好計!好計!」
伯陽又道:「此計雖險,但若能克定虢、鄶,其餘鄔、弊、補、舟、依、鞣、歷、華十邑,亦是鄭伯囊中之物也。成周十鎮乃祝融氏發祥之地,屆時鄭國前有華山之固,後有大河之險,左拒濟水,右擁洛河,就算是有戎、狄、蠻、夷入侵中原,又豈能踏足鄭國半步耶?不過……」
鄭伯友忙道:「不過怎樣?」
伯陽道:「此計曠日持久,須待天下有變方能成行,短則三、五十年,長則三、五世代,不知鄭伯可否等得起?」
鄭伯友堅定道:「守國本非朝夕之功,寡人既然是鄭國的始封國君,自當為鄭國作百年之計。只是不知,小友口中的『天下有變,,所指何意?」
「此事不可言傳,」伯陽故作神秘,「或許,待岐山崩塌、三川枯竭之時,便是『寄拏,之策奏效之時!」
鄭伯友駭然,他雖不擅長權術,卻是個聰穎之君,如何聽不懂伯陽的弦外之音。
許久,鄭伯友長出一口氣,笑對伯陽道:「小友,沒想到你同方叔相處數月,所學不少也!」
「然也,成周十鎮,正是方大夫所言天下形勝之所在也,我不過轉述於鄭伯罷了。」
說到這,伯陽突然想起一事,眼看天色將昏,自己同尹吉甫等人的酉時之約頃刻將至,於是辭別鄭伯友,出了宗伯府,直奔大有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