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十二章
蘭珏微有些詫異。
九和縣的知縣李昉,是個十分會來事的人。
他自上任以來,從沒刻意攀附過蘭珏,但總是不顯山不露水地,讓人體會到他的周全。
此番蘭珏歸鄉,他未前來拜見,只呈上了一封書函,但自蘭珏的車駕進入九和縣境后,所經道路皆平坦順暢,絕無顛簸磕絆。沿途所見,儘是蔥蔥碧野,裊裊炊煙。農人耕種,村婦浣衣,小童牧牛,一派太平盛世和樂氣象,全無嘈雜謾罵,撕打鬥毆。
蘭珏的別院及父母墳地四周,長樹蔭蔭,短草茸茸,間或點綴零星野花。既無踩踏碾軋之痕迹,亦無鳥糞蟲屍等穢物。河流清透,呼吸香甜,唯有自然清幽。
下人稟告蘭珏說,並不是老爺來了才打掃成這樣,平日里也是如此。縣衙那邊一直過來人照應,連茶水也不吃這邊一口。
蘭珏聽罷后淡淡說了一句:「多勞煩他們了。」
以李昉這般的行事作風及眼色,大清早就來打擾,必有緣故。
蘭珏想了想跟自己能有關聯的事兒。
難道是告老還鄉的龔尚書聽說最近豐樂縣不太平,繞道走九和這邊了?
蘭珏更衣到了前廳,李昉一身便服,向蘭珏施禮。
「清晨唐突驚擾大人,著實失禮,望請恕罪。只因早些時候,下官接到消息,龔老大人歸鄉車駕將由本縣經過,估計下午就到。」
果然。
蘭珏浮出微笑:「本部院正唯恐錯過相送老大人,多謝李知縣親來知會。」
張屏站在帳篷外,凝望刑部及京兆府眾人熱火朝天地刨挖。
昨晚,王硯的手下從蘭徽和玳王被囚禁的地室內挖出了一方小匣。
匣子埋在地室中央,上面淺壓一層浮土,與周圍土層不同,明顯是剛被人挖埋不久。
匣中躺著一片碎瓷。
這片瓷乃一件瓷器的底部,足圈殘破,底款處僅餘一個「忄」的上半部分。
少?小?還是「忄」旁的某字?
王硯問馮邰:「老馮,你有何見解?看得出這款識來歷么?」
馮邰仍是面無表情道:「未經查實,本府暫無見解。」
屬於器身的那部分亦繪著連枝花紋。馮邰將張屏帶來的兩片碎瓷與其拼接了一下。
死者散材手中的那片碎瓷的斷口與它對上了。
馮邰臉色更寒:「杜吟蔳何在?!本府與王侍郎在查順安的案子,順安知縣一頭不露,一個豐樂的知縣顛顛來了!簡直荒唐至極!本府這個府尹真真羞煞愧哉,不如一頭撞死向皇上謝罪!」
王硯抬手:「老馮,莫暴躁。這案子已經變味兒了,案犯不單是挑釁張屏或那鬧肚子的小縣丞,更在炫耀你我的舉動都早在他謀算中。這是明著削咱們的臉。你要死,先等我把他逮著,臉回來了,你想怎麼抉擇都成。死活咱都不能丟人。」
馮邰冷笑:「京兆府的案子,京兆府自會解決!王侍郎的臉在哪裡,與本府無關。」
京兆府的人急急趕去傳召順安知縣,護衛悄悄向捧著寫好的文書湊到近前的張屏道:「張大人,府尹大人一時無暇其他公務,大人稍後再報吧。」
張屏便默默退下,既然沒人叫他走,文書也沒呈上,他就留下了。王硯與馮邰帶來的人多在連夜繼續挖,隨身的帳篷都空著,王硯的小廝招呼張屏和豐樂縣的衙役在兩頂空帳篷里歇了。
次日天剛亮,張屏起身,迎面碰見從帳中走出的馮邰,馮邰眯眼:「你怎的還在?」
張屏躬身行禮,剛張嘴,一侍衛飛馬趕來:「稟府尹大人,順安縣杜知縣到了,求見大人。」
馮邰冷冷向遠一望:「傳。」負手進帳。
杜知縣滾鞍下馬,望見張屏,微一怔,拱手致意,趨身進帳。張屏默默聞著早飯香氣到一旁看眾人挖土,但聽遙遙一聲清鳴,鹽球從遠處曠野中的王硯臂上展翅而起,王硯的小廝又笑吟吟跑來。
「我們大公子請張大人過去,想再問問那嫌犯的事兒。」
張屏即與王硯的小廝前去,馮邰的暴喝自他身後的帳中飄出。
「瘋婦囚禁殿下之處,你竟敢如斯放置!若非本府算到王硯舉動,跟隨來此,只怕刑部把這裡挖穿了你們還在睡覺!你這個順安知縣如何治理的縣境?縣衙刑房、此方鄉里,難道全是擺設?!來人,把昨晚挖出的東西拿來給他看看!看看一個案犯,如何大搖大擺,把這偌大的物事埋在了殿下落難之處,向官府耀武揚威!」
隨侍出帳奔向刑部的帳篷,捧來昨晚挖出的匣子。
馮邰拿起匣子,打開,視線一定。
「怎是空的?」
隨侍戰戰兢兢捧回匣子,正要再奔向刑部帳篷,馮邰微一眯眼,道了聲且慢,劈手取過匣子,大步出帳。
杜知縣頓了一頓,也疾步跟上。
王硯正在帳篷前的空地上用早膳,下首圍坐著刑部的一眾爪牙,一抹油油的綠杵在王硯身邊,手端刑部飯碗,赫然是張屏。
見馮邰到來,張屏與刑部眾人紛紛施禮。馮邰看也未看張屏,徑向王硯道:「敢問王侍郎,昨夜挖出的證物在何處?」
王硯眨一眨眼:「證物自然要好好收著,老馮你要它有用?」
馮邰道:「王侍郎將證物收在了何處?」
王硯含笑:「這就是我們刑部的內務了。」
馮邰冷呵:「京兆府順安縣境內挖出的證物,怎就成了刑部的?」
王硯悠悠道:「老馮,我來回同你說過多少次了,蔡家的舊案,卷宗在我刑部。刑部查案,各地官府須得配合,所取證物也歸刑部所有。本部院重查蔡府案,我們刑部的人從蔡府舊地挖出來的東西,自然是刑部證物。」
馮邰道:「這件證物現與我京兆府在查命案有重大關聯,疑為命案兇手放置,本府亦有權調看。請王侍郎拿出來。」
王硯一點頭:「成。只是如老馮你一貫所說,做事須得合規矩。你先寫個文書過來,待我看了,快馬加鞭,送回京城呈給尚書大人。待尚書大人批複,一定立即拿給馮大人。」
馮邰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王侍郎,查案期間,私相授受,或向無關人等泄露公事及證物,該當何罪,你應知道。」
王硯一笑:「當然當然。老馮,可別給我扣帽子啊,我戴不住。」又一眨眼,「放心,咱們之間,那些虛頭,能省就省。你既然著急,我便從簡。那證物,待我這裡驗好了就拿給你看。但另兩片,你也得讓我多瞧瞧。」
馮邰冷笑:「那就請王侍郎瞧快些,別白費了偌大的腦袋上偌大的眼。」又一瞥張屏,「張知縣若是在王侍郎這裡吃飽了,就速回豐樂罷。」甩袖離去。
杜知縣遙遙向王硯一揖,再向張屏抬袖示意,轉身追向馮邰的背影。
「府尹大人,下官方才未來得及稟報,下官的確疏怠,未好生看守此地,請府尹大人重重責罰。昨日傍晚,下官接到公函,工部劇侍郎的行轅今日路過縣境,下官安排驛館接迎事務,一時耽擱,未能前來拜見大人及王侍郎大人。亦請大人一併重罰。」
馮邰停步,神色略緩:「哦?此地離官道不遠,本府既在這裡,不去迎一迎劇侍郎略顯怠慢。王侍郎與劇侍郎私交甚篤,必也要摻合。你去安排罷。雖多了本府與王侍郎,亦不必鋪張。劇侍郎奉旨公務,不會多停。一切合體即可。」
杜知縣領命,馮邰又側身:「張知縣何在?讓他把當呈的文書速速呈來。」
由李昉安排迎送龔老尚書之事,蘭珏便全然不用操心了。與李昉閑話幾句,即已知一概事宜,李昉已盡安排妥當。
蘭珏誇讚他幾句,李昉謙然受之,既未多激動,亦未多惶恐,姿態恰剛正好。
他的年紀也未到三十,當真前途無量。
京兆府的知縣,畢竟與尋常的不同。
蘭珏不由想到了隔壁豐樂縣衙里的那個……
嗯,總或有一個特別的。
蘭珏即再沐浴更衣,前去官驛迎候龔老尚書。
按理說,先老尚書車駕之前,應有家人提前一兩個時辰,趕至將駕臨之地知會。然,過了午時,仍未有任何消息。
李昉在九和縣邊界官道上安排的人也一直未有任何通報。
李昉請蘭珏先到靜室休息,再等了一時,卻把想不到的等來了。
隨從悄聲向蘭珏道:「老爺,王大人派人過來了,說有十分緊急的事兒要見老爺。」
蘭珏讓隨從將王硯的小廝帶來。
王硯的小廝一身尋常打扮,未著家僕服色,恭敬跪下向蘭珏請安。
「蘭大人公務在身,小的唐突驚擾,著實該死。只因我們大公子有事兒請大人幫忙,這個忙也唯有大人能幫得。大公子吩咐小的連夜趕過來,但不要打擾蘭大人休息,故而小的上午方敢前去拜見,門上與小的說,大人到這裡來了。小的怕打擾,又怕耽誤事兒,就自作主張過來了。此番錯處,全在小的,大人儘管打罵,萬勿怪我們大公子。」
蘭珏道:「我這裡現下正有些空閑,什麼事兒就只管說罷。」
王硯的小廝又謝恩磕了一個頭,捧出一個盒子。
「我們大公子說,這件東西,請蘭大人掌掌眼。」
小廝打開盒蓋,解開裡面的錦緞包,露出一片碎瓷,呈與蘭珏。
蘭珏拿起那片瓷,仔細端詳其上的連枝花紋。
「好瓷。這勾繪的筆法,非同尋常。」
再細看殘缺的底款,雙眉漸斂。
「我看不大准……不過,這瓷片如斯精美,再看款刻……竟有幾分像泉瓷。真的泉瓷當真千金難求,坊間倒常有仿器,以我淺薄見識,難辨真偽……這瓷片,你們大公子從哪裡得來?」
王硯的小廝咧了咧嘴:「稟蘭大人,是我們大公子從地里挖出來的。不過張知縣昨晚獻上了兩片跟這塊差不多的瓷片給我們大公子和府尹大人。我們大公子說,這三塊是一件器物上的。蘭大人當真淵博,這世上東西的典故出處,少有大人不知道的。我們大公子和府尹大人都瞧不出這瓷片的來歷。大公子這才命小的來請教蘭大人。」
王硯和馮邰,不是應該回京城了?
張屏,不是應該在豐樂縣衙里坐著?
蘭珏雲淡風輕地道:「你們大公子與馮大人又在一處查案了?」
王硯的小廝喜洋洋地道:「是呀,我們大公子與馮大人又在攜手共辦大案!張知縣家的菜窖里突然出了一具屍體,跟這個案子似也有關!」
蘭珏的右眼皮又微微一抽。
王硯的小廝再一作揖:「小的回去須細稟大公子,便斗膽叩請蘭大人教一教小的,那泉瓷是什麼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