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第十四章
京兆府的侍衛捧來箱盒,取出罩衫、足套、蒙面布巾、桑皮指套等物,馮邰穿戴完畢,附身查看屍體。
掃下落塵,包裹著白骨的衣衫竟毫無腐爛破損。
王硯若有所思地定了一瞬,再轉而端詳撬開的鐵門,門后的鎖與鐵閂,都是打開的。
「此門的鎖閂在內里,應該只做出口之用。另有入口。老馮你把屍體挪一邊慢慢驗,我下去看看。」
馮邰仍未理會他,指點文書繪出現場圖樣,將周遭及屍體現狀一一記錄,繼而驗白骨的雙手。
「十指具在,拳內有塵,但無燒灼灰燼痕迹。」
文書奮筆記錄。王硯不耐煩道:「這等廢話還記?看這屍體及周遭,怎麼可能是燒死的。」
馮邰依舊不理會,再查看死者頭部。
「發多而密,色待驗,長短待量。」
文書再記錄,左右取下白骨的簪子,小心放於一盒內,王硯瞅了瞅:「這玉蘭花骨朵樣式甚是風騷。」
死者雙足骨骼完好,雙履亦完好。
淺口的緞履鞋底甚至近乎嶄新,撣去落塵,綉著精緻花紋的履面與死者的衣衫在斜陽下折射出光彩。
王硯道:「可惜這位少爺,竟這般結局。」
馮邰瓮聲道:「王侍郎的結論總是下得挺快。」
王硯道:「若你不贊同,就把他的頭抬起來看看。肯定沒有花白鬍子。死者的衣衫配飾具是少年人式樣。如斯鮮亮的老員外,恐不多見爾。」
馮邰冷冷道:「恕本府不能拿死者與王侍郎閑話!」待文書都一一詳細記錄畢,方才指點手下,將死者翻過身。
頭骨正面未見有鬍鬚。
王硯環起雙臂,馮邰無波無瀾,繼續驗看。
「衣衫完好,骨骼暫未見傷痕,待驗。」
王硯來回踱了幾步,瞧向張屏:「你怎麼看?」
張屏看了看馮邰,馮邰盯著屍體,彷彿王硯張屏等閑雜人士,俱是塵埃。王硯挑了挑眉:「大膽說,沒關係。」
張屏垂下眼皮:「稟侍郎大人,下官推測,死者並非罹於火災,死因另有緣故。」
王硯一勾嘴角:「何以見得?死者此時形狀,十分像是火災或遭匪寇時,奔進了這裡,想從這扇門逃出。但外面的牆體樹木倒塌,壓住了逃路,他推門不得,被悶在這裡,或被濃煙高熱烘蒸熏嗆而死,或是活活餓死。」
馮邰冷笑一聲:「王侍郎方才言辭灼灼下過論斷,死者非因火而亡,這就又反口了。便是將我京兆府轄下的官員瞧成傻子,也不該這般風趣。」
王硯咧咧嘴:「敬農此時倒是聽得進人話了。」
張屏仍是恭敬答道:「回侍郎大人話,死者已成白骨,衣衫卻完好,且太齊整了。人在急切求生時,捶打撞踹,屍身姿勢不應這般模樣。」
王硯頷首:「不錯,死者衣衫過於整齊,姿態做作。你覺得兇手為何要這般擺弄他?」
張屏垂著眼皮:「下官暫且不敢論斷。」
王硯一臉惋惜地搖搖頭,轉向馮邰:「敬農啊,你驗得差不多了,就讓點道出來,我下去看看。」
馮邰終於站起身,冷冷向隨侍道:「來人,取布氈蓋住台階。凡上下人等,均不得直踏階面。另去與杜吟蔳說,酒漿與醋,速給本府備來一些,順安刑房的掌案,若沒什麼要務在忙,就同酒醋及仵作一道過來。」
隨侍領命,京兆府的捕快們小心將屍體抬上擔架,馮邰取下蒙面布巾和指套足套,直視王硯:「王侍郎既已重開蔡府案的卷宗,本府便想詢問,當年刑部定論,蔡氏闔府均罹難於火中。做此結論,究竟有無仔細清點屍骨?收驗之屍,是否真的一一確定身份?」
王硯正色:「此案卷冊甚多,尚未盡送到本部院處。馮府尹說的這個事兒,本部院正也要去核查。」
馮邰呵呵一聲,拂袖離去。王硯又一笑:「這老馮,問他一事,他便回將一軍,總不肯吃虧。」好整以暇地等著京兆府眾人將布氈鋪上台階。
張屏跟上馮邰:「大人,下官……」
馮邰面無表情道:「你那文書,本府延後再批,暫沒你什麼事。他處暫候。」
張屏躬身:「大人,下官斗膽逾越,想去那台階下。」
馮邰臉色一厲:「他處暫候這四個字,你聽不懂?一舉一動還都要本府教你?!」
張屏默默退向遠方,馮邰隨著屍體進了帳中,待放置妥當,囑咐侍衛好生看守,便折返回台階處。
張屏定定地遙望著刑部與京兆府的幾個捕快先下到內里,此前搬桌子給張屏的小吏瞅了張屏半晌,悄悄靠近了他:「府尹大人鈞令,一向簡潔精要,須細細體悟……張大人只要暫不打擾府尹大人,自便即可。」
張屏眨了眨眼。
頭頂鹽球一聲清鳴,王硯與馮邰亦下了台階。張屏快步趕了過去。
幾個捕快尾隨進入,把守在台階邊的侍衛並未攔張屏,王硯的小廝遞給張屏一盞燈籠:「我們大公子與府尹大人恐已走到裡頭了,張大人須此物照亮否?」
張屏便接過燈籠,也踏著鋪好的布氈,走下了台階。
台階,不甚高,連接的是一條甬道,略有斜坡,蜿蜒向前。
甬道上鋪得是灰色的地磚,牆面泥得很平整。
地上牆上,除卻積塵,皆未有火焰熏烤或臟污痕迹。
甬道盡頭,有一扇雕花門,門后是一間寬闊廳室。
廳兩邊,各貼牆立著一排大櫃,密密擺放著書冊和一些瓶瓶罐罐。
正上首壁上,懸著一匾,上書四個大字——「細參陰陽」。
匾下廳中擺著一張書案,王硯與馮邰皆站在書案邊。
案后椅上,仰坐著一具白骨。
白骨面前的桌案上,攤著一本冊,畫冊旁,擺著兩個罐子。
馮邰吩咐隨從拿小刷輕輕掃去冊上浮塵。
露出的冊頁右側繪著一幅畫,一個人站在大瓮前,手執木棍,攪動瓮中物事。
左側則寫著一行字——
「泉流水,淘六遍;浸三日,須清涼。攪九度,合陰陽;紫網篩,濾濁骯。欲得澄玉胚,須將躁氣藏……」
王硯伸過手再翻了一頁,卻是左右兩幅彩畫。
右一幅是一人端著一個大竹篩,在篩著什麼。
左一幅則是一人面對著一個盆,閉目端坐。
王硯道:「這些煉丹修仙的倒是樣式越來越多了。」
馮邰淡淡道:「王大人太快下論斷了。這並非煉丹。」
王硯哦了一聲:「那你覺得是甚?」
馮邰不答,用布包住手,掀開了冊子旁一個罐子的頂蓋,捏起一撮白色的粉末輕捻,放到鼻邊嗅了嗅。
王硯道:「老馮,當心些啊,誰知道這是甚麼!」
馮邰置若罔聞,再掀開另一個罐蓋,微一眯眼。
「張知縣,你既然踅摸進來了,便來看一看。這東西,你可認得?」
張屏早已緊緊瞄著罐中,聞言立刻走到近前,躬身:「大人,下官能否也取一點內里之物?」
馮邰簡短一嗯,張屏自隨從手中接過桑皮紙套,套在指上,從兩個罐中各捏出一點粉末,放在掌心混於一處,再仔細一端詳。
「稟大人,這兩個罐子中的物事,與散材屍身腹中的瓷土看起來一樣。」
馮邰眼中光芒一閃,隨即淡然道:「算你此番懂得了陳述謹慎。」
這廂王硯卻抓起放在案角的一個捲軸,不待馮邰皺眉喝止,刷地展開,跟著咦了一聲。
捲軸上繪著一尊像。
一尊美人塑像。
塑像擺在一張案上,背後一圓窗,側旁立著一隻美人肩瓶。
一根虯枝,斜插瓶中,延展于美人像身後。
美人像與瓶等高,乃坐姿,發梳雲髻,額點花鈿,長眉入鬢,美目若星,手握一卷書,微倚在圈椅扶手上,唇邊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勾魂攝魄,又令人驚異。
勾魂攝魄,乃因這瓷像美色無雙,塑刻如生,轉繪者畫筆栩栩。
令人驚異,是這殊然美色,別樣獨特。全無柔媚婉轉,眉目笑容,透著一股玩世不恭的不羈。
尋常畫卷或塑像的女子臉上,從來沒有過這般神色。
畫卷左側題著兩行字——
「此色非瓷色,梧枝唯吾知。」
王硯一嘆:「這些犯事兒的,個個都愛作作畫,吟吟詩,挖挖洞。怎就不學的直接乾脆些!」
馮邰道:「本府相信,王侍郎作案,一定十分乾脆。」
王硯哈地一笑:「過譽,但肯定不比敬農場面仔細。」
在場左右都偷看張屏,指望他轉過話題,張屏盯著畫,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