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張屏凝視柳桐倚,沒有說話。
柳桐倚神色則更歉然:「芹墉兄……」
張屏忽而開口:「柳兄要提誰的卷宗?」
柳桐倚道:「貴縣衙在查案件中,凡與曲泉石案有關的,我都想看一看。」
張屏道:「大理寺如何知道豐樂縣衙有曲泉石案的線索?」
無昧在心裡跌腳,阿屏吶,人不能這麼做事兒!柳公子前陣子剛幫了你一個大忙,特特地跑來給你送圖紙,你才能破了那個古井案。而今要從你這裡拿個案子,他上司吩咐他來,他也不能不來啊,你這就把臉子甩上了,讓人家日後還怎麼跟你處!
他忙打個哈哈:「阿屏,我大膽多嘴插句話,你跟柳大人都見諒哈。這裡不是談事兒的地方。柳大人到了之後連茶都還沒喝一口。不如你陪著柳大人找間屋子慢慢說話?」
張屏仍盯著柳桐倚,紋絲未動,柳桐倚道:「我不可多透露與芹墉兄,只想查看卷宗。」
張屏道:「請柳兄先取公函與我一觀。」
無昧捏了兩手心汗,柳桐倚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公函在此。」
張屏雙手接過,仍看著柳桐倚:「柳兄沒帶畫像?」
柳桐倚一愣,雙眼跟著亮了,卻眨了眨眼:「芹墉兄,什麼畫像?聽聞芹墉兄家中突現一具屍首,手握瓷片。前日挾持小殿下的婦人在豐樂縣衙牢內暴斃,疑兇系豐樂縣衙捕快,已失蹤,家中留下兩片碎瓷。馮大人與王侍郎現在查的蔡府,與曲泉石案疑有牽連。我這才過來的。」
張屏道:「瓷片我已上交與府尹大人。」
前天晚上,王侍郎與馮府尹方才各自從蘭大人和何郎中處確認了瓷片是泉瓷,這件案子與大理寺曲泉石案相關。
即便王侍郎或馮府尹立刻知會了大理寺,他們也只能先傳信回刑部或京兆府,最早昨天上午,鄧大人才能接到消息。
但看柳桐倚的衣著及面容,並非連夜趕來的模樣,應該睡了覺,洗漱過。
這時辰就對不上了。
「計算時日,府尹大人或侍郎大人若有文書知會大理寺,應在在柳兄動身之後,柳兄方才所說的案情,應是沿途及到達豐樂縣境內后所聽聞。所以柳兄前來,另有緣故。」
柳桐倚哦了一聲:「芹墉兄以為是什麼緣故?」
張屏的神色仍是肅然:「大理寺是否在尋一個人,與曲泉石案有關?」
柳桐倚徹底笑起來:「芹墉兄,你真是神了!怎麼就猜出我是來找人的!」跟著又從懷中摸出一個信封,從裡面取出一張紙,展開。
「我的確是因此人前來,芹墉兄可見過他?」
張屏接過紙,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那張臉。
「昨日在豐樂縣與順安縣交界處的樹下,發現了一具屍體,十分肖似畫像。」
張屏再抬起眼,看向柳桐倚。
「畫中人,是誰?」
柳桐倚的神情也轉為肅然:「畫中乃前御史台伉監察。芹墉兄能否立刻讓我看看那具屍體?」
無昧打了個冷戰,小聲道:「阿屏,你和柳大人談公務,我就先告辭了。」
張屏點點頭,柳桐倚向無昧拱手:「多謝道長引我與芹墉兄相見。」
無昧忙不迭還禮:「無量壽福,這算啥事,柳公子不必客氣。」小碎步跑開。
張屏再問柳桐倚:「這位伉監察與曲泉石案有何關係?」
柳桐倚道:「此人曾任九江察院監察使。芹墉兄,我們邊走邊說。」
張屏便引著柳桐倚往縣衙後院的停驗之所去,一路聽柳桐倚簡述他來此的緣故。
「前日,伉監察的長子找到鄧大人報案,曰其父失蹤了。張兄應該知道,我們大理寺一般不接報案。」
按本朝律法,大理寺一般只審理從其他衙門提調的案件。凡與在任官員有重大關聯的案件,也統歸大理寺查審,但亦須經過調檔取證,並有吏部、刑部核准或朝廷的特別批文,方可受理。尋常人等不得自行前往大理寺報案。
「伉監察的長子託了一位熟人求見鄧大人。」
那位熟人約鄧緒出來吃酒,待鄧緒到了,伉監察的長子突然從屏風后撲出來,求鄧大人救救他失蹤的老父。
「鄧大人曰,如此乃越權上告,私約報官更是有違律法,大理寺不能受理。請他先報與地方衙門,待核審的確當歸大理寺查,大理寺才能接案。」
伉監察的長子哭道,家嚴或已逢不幸,某方才不惜萬死,相求大人。並取出一封信。
「原來這位伉監察,多年前就辭官歸鄉,一直住在秦州。其長子原為雲中府通判,將遷調隴南,正忙於整理箱籠時,忽接到其父來信,信的內容十分蹊蹺。」
信只有一張紙,兩行字——
「為父已獨往京城,汝速也跟來。」
「其實伉監察一直與次子同住。張兄可知那次子是誰?」
張屏搖頭。
柳桐倚道:「馮府尹和王侍郎在查的那位十幾年前亡於火難的蔡副使,伉監察的次子是他的女婿。」
張屏神色一凝。
柳桐倚繼續道:「伉通判甚是疑惑,為什麼父親前往京城未讓弟弟陪同,卻寫信令他跟隨。他正要派人去家中詢問,忽有一名從秦州的家僕前來,詢問伉監察是否在此。伉通判大駭,家僕道,伉監察突然有一天不見了,只給二爺留了一張字條「為父去汝兄處,不日將歸,勿念。」家裡急翻了天,立刻派人趕來問問老爺子到了沒。」
伉通判比照兩張字條,懵了。
伉監察平日不苟言笑,教子嚴厲,所以,應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想散心解悶逗逗兒子。
伉通判猜測老爺子可能是被綁票了。
但兩張字條都的確是伉監察的真跡,且運筆穩健。老爺子是如何在被綁之際從容寫出這兩張字條,並且將其中一張寄出?
究竟是老爺子臨危不亂,綁匪另有企圖,還是別有隱情?
雖有疑惑,有忐忑,伉通判仍是毅然地立刻動身趕來京城。
「伉通判到了京城后,伉家京城宅院的家僕卻說,伉監察確實回來了。」
眾僕從都說,當時伉監察是坐著一輛樸素的小馬車回來的,從趕車人的衣服和馬車的樣式上看不出來歷。
眾僕從都以為,這馬車與車上的僕役都是秦州那邊家裡的。
伉監察一個人進了宅中,吃了一杯茶,讓管事的拿過賬本來看了看,道,這次進京急促,未讓下人預先預備,就不歇在家裡了,另去朋友府上住。只吩咐好生打掃宅院,過幾天大爺也會過來。又讓管事的轉話,讓大爺在這裡等著他。而後便又登車離去了。
有僕從覺得奇怪,暗暗跟隨伉監察的馬車,發現馬車往淳和行館去了。
眾僕從十分激動,覺得老爺可能是要起複了。
伉通判聽罷一肚子疑惑,在宅中住了兩日,各處打探父親消息,然從伉監察的舊友到淳和行館看門的,都表示這段時間從未見過伉監察。
第三日清晨,伉通判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中仍是只有一張字條——
「陳曲折與大理寺,可見為父。」
柳桐倚道:「因伉監察是在京兆府失蹤的,伉通判亦屬外官進京,鄧大人便讓伉通判到吏部稟陳進京緣故,再到京兆府報案。此案起處在地方,失蹤者其子是地方在任官員,且此案干係大理寺舊案。故可速速轉到大理寺。」
張屏道:「伉監察本人並非在任,監察使一職極容易得罪人,何以斷定此案與曲泉石案有關?」
只憑字條里「曲折」二字有個「曲」字?
牽強。
如果只看這些線索,就算伉通判接到的字條里說了大理寺,這也應該是刑部的案子。
柳桐倚不能說,其實鄧大人一直有留意壽念山一案。結案之後,鄧大人就意味深長道:「以王硯之急進,馮邰之惜時,結案之後竟還雙雙盤桓在豐樂縣城,必各自另有所察。那個綁了殿下與蘭珏之子的瘋婦,是把倆孩子關在蔡府舊址的一個地室罷。或就是此地,要翻新土。」
於是當鄧大人見到伉通判時,立刻就想到了伉家與蔡家的關係……
再看到伉通判在京城接到的那張字條中的曲字,更不難想到十幾年葬身火海的蔡副使、而今失蹤的伉監察這對親家,與九江及曲泉石的聯繫。
為什麼字條點名讓伉通判違法越級找大理寺?
鄧大人常曰,查案,需得抓住一絲虛空之氣也能嗅出案情。
「此案簡直腥氣撲鼻。」鄧大人望著字條說。
張屏又看看柳桐倚:「柳兄還沒說,你為什麼會來豐樂?」
柳桐倚一嘆:「我正要說。因為伉通判又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內仍是只有一張字條,上書五個粗糙的大字,絕非伉監察筆跡——
「汝父在豐樂。」
張屏皺了皺眉。遙遙見燕修與桂淳自另一條岔路向他們迎來。
燕修望見柳桐倚,眯了眯眼,露出客氣微笑,遠遠施禮,桂淳立刻拱手,綻開笑容。
張屏停下腳步:「只有字條,沒有別的?」
柳桐倚搖頭:「沒有。」
張屏再問:「他哪日收到的信?」
柳桐倚道:「前天早上。伉通判立刻告知了大理寺,故鄧大人即刻派我前來。」
那麼,柳桐倚應該是昨天趕在京師巡防營到達之前進了豐樂縣城,找了地方住下,今早才來衙門。
燕修與桂淳見張屏與柳桐倚駐足談話,識趣地未有上前。
張屏再問:「伉監察的長子到京城后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哪一天?」
柳桐倚道:「六天前。」
六天前,散某的屍體已經躺在菜窖里,但尚無人發現。
前天,蔡府遺址的地室被挖出,王大人和馮大確定了案子里一直出現的碎瓷是曲泉石所制之瓷。
昨天,伉監察的屍體出現在了豐樂縣與順安縣交界處的樹下……
柳桐倚望著張屏擰起的眉頭:「芹墉兄可是有了推測?」
張屏抬起眼皮:「柳兄來時,伉監察的案子是否已轉到了大理寺?」
柳桐倚微微一笑:「昨夜必已轉到。芹墉兄可看公函,日期是今日。剛剛飛鴿傳書與我。」
張屏面無表情:「鴿子帶不動硬封公函。」
柳桐倚繼續微笑:「飛鴿傳書僅是代指,乃我大理寺特殊的快速傳信之法。不論我今晨如何得來,此時我將公函交與豐樂縣衙時,公函絲毫無違制之處,對否?」
張屏轉身,沉默前行。
柳桐倚輕快地追上他:「芹墉兄還未告訴我,你怎麼猜到了我的來意。」
張屏道:「因為那具屍體。」
案犯的每一步,都在操縱查案的人去往他希望的方向,彷彿拈著棋子前行。
樹下的屍體雖然姿勢與手中的瓷片都表明了他與案件的聯繫。然而誰也不認識死者,讓案情進展有了困難。
這不是兇手想看到的。
他一定會用某種方式,告知官府屍首身上的線索。
柳桐倚突然到來,並非偶然。
是案犯讓他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