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雲毓雙眉再微微一挑,身後隨從欲說些什麼,雲毓示意隨從休要多言,從容走進張屏和柳桐倚的客房。
「二位欲讓雲某相助何事?」
張屏掩上房門,再拱手:「在下與柳兄在查一案,眼下需去一間酒樓查訪,但豐樂縣太小,酒樓中人恐怕認得我二人,不易套出實情。於是冒昧想向雲公子借幾個人。」
柳桐倚接話:「近日連接有人喪生,疑是同一嫌犯所為。須速速破案,還縣中安定,望請雲公子相幫。」
「二位太客氣了。」雲毓眼角再度彎起,「雲某定當儘力,只是此前從未接觸過刑案相關,不知如何為之,還請告知詳細。」
張屏肅然盯著雲毓,他本來只打算借兩個不會被酒樓識破身份的人幫忙查探,然看著爽快點頭的雲公子,他又有了一個新想法。
約兩刻鐘后,張屏與柳桐倚來到一壺酒樓門前。
離著大門還有數步,門前迎客的小夥計便向兩人深深一揖,小碎步迎到近前。
「張大人與公子用膳還是吃茶?樓上有極潔凈的雅間,容小的引路。」
張屏道:「我已犯過去職,而今罪民之身,莫要如此稱呼。我們樓下大堂坐即可。」
小夥計恭敬道:「大人愛民如子,造福一縣。在小的等心中,大人永遠是大人。但大人若覺稱呼不妥,小的改稱先生。樓下大堂也有空位,只是嘈雜些,兩位先請入內。」側身請讓,另一位小夥計也哈腰接迎。
張屏遂與柳桐倚跨進門檻,只見大堂中一片喧鬧,眼下正是飯點兒,各桌都滿滿騰騰。小夥計們側身穿梭上菜,酒香與菜肴氣味混雜。
柳桐倚道:「看來堂內暫無空桌。」
小夥計道:「無妨,兩位若想坐在大堂,小的們就把牆角那個大花盆和小櫃挪開,加出一桌。只是在後牆角,挨著後窗,這時辰有些曬,先生和公子看可好?」
柳桐倚道:「如此搬挪,恐太勞動諸位。」
小夥計笑:「謝公子體恤,其實也不費什麼事。花盆底座和柜子下都有塊帶輪的板兒,一推就走。原即是為了加桌預備。只是得請二位稍候片刻。」
柳桐倚看著堂內:「然還是打擾臨近客人。芹墉兄,不若我們樓上坐?」
張屏看向二樓:「樓上都是雅間?」
「先生和公子若覺得小間氣悶,想要散座也有。」小夥計抬手示意二樓廊台,「請看那欄杆處。設出一桌,拿隔扇一圍,既可俯瞰一樓大堂內景象,又別然清凈。二位覺得如何?」
張屏點點頭,柳桐倚微笑:「這十分好。只是又頗勞煩諸位了。」
小夥計連聲道:「公子和先生客氣了,本是小的們的份內事。」另一小夥計早已在張屏點頭時一溜煙奔去置辦。知客的小夥計引著張屏和柳桐倚上樓,先請他二人進一間空雅室內,吃茶等待,這廂飛快地布置——
抬來一張烏漆束腰卡子花四方桌,兩把烏漆光面圈椅,再用兩架八扇圍屏圈隔。
張屏與柳桐倚踱出雅間,在旁側看,小夥計們道:「二位請先寬坐吃茶,過一時便好。」
張屏道:「我們就是想看看,透透氣。」站在欄杆旁掃視樓下,小夥計們咧嘴笑笑,自去忙碌,不再多嘴。
這番動作,自也引起大堂中客人的注意。其中一桌客商打扮的男子正連聲催菜,一名跑堂過來陪笑道:「幾位客官對不住,廚下正忙著。請各位再候片刻。」
此桌一個紅臉漢子拍案:「片刻片刻,倒是幾片幾刻?」
跑堂再哈腰:「著實抱歉,小的也說不大准,應是快了。因這時飯點,客人多。勞諸位久候。」
另一年長短須者慢慢道:「什麼飯點,人多。你這店就是看人下菜碟。方才我兄弟幾人進店,爾等先推說沒座位,讓我們候了快一刻鐘,才給了這張小桌。招呼那兩個小年輕,便殷勤得跟孫子似的,樓上擺起加座了。」
跑堂的乾笑:「這……二位休怪,他們許是早訂了雅間的客人。」
「什麼早訂了雅間?」短須人對面的黃瘦漢子一嗤,「這倆人剛進來時,你們還問坐樓下樓上,以為爺爺離得遠聽不見?」
紅臉漢子冷笑:「這是嫌我們老哥兒幾個不如那倆小白臉看著體面?以為爺爺沒銀子?」摸出一塊碎銀,啪地拍在桌面,「這座位著實憋悶,也在樓上給我們加出一桌!」
相鄰幾桌都瞧了過來,跑堂小夥計抱拳作揖:「幾位客官多擔待。實在是……」他咬咬牙,左右一張望,壓低聲音,「小的就跟各位透個底,那兩位,其中一個是剛被去了官的我們縣前知縣張大人……」
幾個客商瞪眼,旁邊桌兩個文士打扮的人一直在觀賞這方動靜,兩人中一個穿牙白色長衫的開口:「即是據說有神通,鎮了山上那位姥姥的知縣?是黑瘦些的那個,還是另一個俊公子?瞧這兩位歲數都不大啊。」
幾桌客人都往上看,跑堂小夥計冷汗流下來,低聲求告:「正是高些穿藍的那個。諸位老爺,求莫要張望。」
鬧事那桌的紅臉漢子豎起眉毛:「怎的?這倆人紙糊蠟捏的?瞧一眼就烤壞了?」
黃瘦漢子調笑:「怕人家把兄長當成山鬼,也給鎮了。」
相鄰幾桌俱輕笑。
牙白長衫文士搖頭:「然吾觀那個極俊的小公子哥兒,渾身清貴之氣,來歷更是不凡啊。」
跑堂小夥計再乾笑:「小的實實不知這位身份。小的先去給各位催菜。」轉身要撤,卻被年長短須的客商攔住。
「拖了我們許久的菜,多問你一兩句話怎的?」
黃瘦漢子接話:「同我們說個實話,他們到你們酒樓里來做什麼的?說了就不催你。」
跑堂小夥計欲哭無淚:「小的真不知道,小的只是個小跑堂的,也不是小的去招呼。求客官們寬恕。」
牙白長衫文士悠然道:「鬼話。看方才情形,定是你們東家預先吩咐過什麼。聽聞這位新知縣得罪了太後娘娘的欽差侄兒,方被罷了官。竟來你們店裡吃酒,你們還如此奉承。必有內情。」
跑堂小夥計團團作揖:「客官爺爺,求您饒過小的,小的真真不知。小店打開門做生意,待客必要周到……」
黃瘦漢子一呵:「剛才還說因他是前知縣才給他加座,這會兒又待客須周到了。瞎話都編不圓轉,糊弄你爺爺?」
跑堂小夥計滿臉漲紫,黃瘦漢子拈起一顆蠶豆:「講不出個道理,爺爺們真要上氣了。」
這裡一番喧鬧,便有其他小夥計欲上前解圍,但在此時,又有幾人踏進店中。
迎客的小夥計們打眼一看,來的三人身穿著一樣的石褐衫,窄袖小領,比長衫略短,下擺垂在靴口處,粗一看似布衣,明眼人卻瞧得出其實是緞料,下著緇褲皂靴。舉步輕快,神態和氣爽利,必是高門貴邸中做事的人。
兩個小夥計迎上恭敬道:「客官請進,小店備有上好酒菜,乾淨碗碟,樓上還有數間雅室,可賞景吃酒,十分清幽。」
領頭一人道:「我家小主人聽聞貴店菜肴精緻,起意一嘗,吾等先來知會。敢問掌柜的何在?」
一個身著團花紋錦衫的胖子從堂後轉出,滿面笑容迎向這三人。
「貴客有何吩咐?」
領頭的人道:「足下即是掌柜?吾等前來為小主人訂席面。小主人稍後便到。酒菜待到后再點。可否先讓吾等看看廚下的備菜及可訂的雅間?」
掌柜的滿面笑容:「自然自然。小店廚灶極其潔凈。河海鮮味俱是今日新到,果蔬菜品乃小店自家包的農田栽種,絕對新鮮。幾位請先移步后廚。」引著幾人向後去。
鬧事的那桌客商瞅著這情形,顧不上與跑堂小夥計撕扯。小夥計趁機開溜,另幾名夥計捧著托盤擠過來,給這桌添上一壺酒,兩碟乾果,亦往還缺菜的幾桌都上了個果品盤兒。
「小店廚下忙碌,使客官們久候。此是店中贈送,權作賠禮。多謝諸位客官海涵。」
紅臉漢子呵呵一笑:「這是賄賂我等,怕我們鬧事吧。休以為爺爺瞧不出,你們店又來貴客了。你們剛才那副恭敬嘴臉,我兒子過年同他爺爺討壓歲錢也沒這般德性。」
往這座送酒水果品的小夥計比剛才那個眉眼更機靈些,立刻笑道:「客官言重了。只是誠心賠禮,與其他客人無關。」
黃瘦漢子道:「來的是什麼稀客?樓上那前知縣也沒見你們掌柜的親自迎,這撥人必不一般。」
小夥計仍是恭敬地道:「小的著實不知,小的在店裡做事,只管跑腿端菜,絕不亂打聽。怕多嘴多耳,東家和掌柜的打小的棍子。」
紅臉漢子臉色一變:「含沙射影消遣你爺爺?」
小夥計深深一揖:「客官寬恕,小的萬萬不敢。客官若覺得小的哪裡做得不好,打罵小的都受著。」
鄰桌與那牙白長衫文士對坐的長須文士出言相勸:「兄台便莫與他們計較。這酒樓剛出過事,被衙門盯著,看那幾人往後廚去,說不定是來查案的。想他們亦是因此,不敢得罪那位前知縣。」
附近數桌的客人又都豎起耳朵,紅臉漢子瞪眼:「出了什麼事?」
牙白長衫文士道:「死了個人。剛吃完酒就死了。」
小夥計趕緊道:「客官休要聽信謠言!那人是在外面的街上亡故,離小店老遠,絕對與小店無關!剛到的幾位客人,是來訂菜的。的確是貴客。客官們請想,若小店真有什麼,怎還會如此多的客人,更有京里的貴客要來吃酒。」
牙白長衫的文士意味深長一笑,未有言語。小夥計又揖道:「諸位請先吃酒,小的再去催催廚房。」挾著托盤離去,幾個鬧事的客商這回沒阻攔他。
待其走遠,紅臉漢子探身向那兩名文士抱抱拳:「二位,敢問,剛才說的那個死人,是怎麼回事?」
牙白長衫文士向臨近的小夥計一瞟,壓低聲音:「就是在這店內大堂,吃了一桌好酒好菜,出門沒走多遠就死了。」
幾個客商睜大眼,紅臉漢子脫口道:「被葯死的?」
牙白長衫文士搖頭:「官府還沒查明白。」
紅臉漢子驚呼:「乖乖,笨想八成也跟這酒樓有關!」
黃瘦漢子接腔:「所以咱哥兒幾個別跟他置氣了,仔細出門也走不了幾步。」
紅臉漢子緊盯著眼前酒杯,長須文士笑笑:「諸位這可放心。此時衙門正查著,若酒樓再出什麼差錯,罪名豈不坐實了。」
幾名客商神色鬆了下來,紅臉漢子哈地一笑:「俺縱橫江湖多年,豈怕這些鼠輩宵小?」
年紀最長的短須客商道:「一個死人都查不明白,天子腳下,京城旁邊的衙門,實在也不怎麼樣。」
長須文士道:「這案子確實也有些離奇。那個死人先被衙門拖回去,後來屍體丟了,再沒幾天,又從知縣大人家的院子里冒出來了。」
隔壁桌有在側耳聽的亦跟著向樓上一指:「就是二樓那個年輕前知縣的院里。」
紅臉漢子咂舌:「天咧,鬧鬼了?」
兩名文士搖頭。
「不好說,不好說。」
「不可定論也~~」
紅臉漢子神色微變,轉頭向短須客商道:「哥哥,待城禁一開咱們趕緊走吧,這個縣有些邪性!」
兩三個小夥計晃在周圍,狀似在給別的桌上菜及聽候吩咐,其中一個悄聲問另一個:「那兩桌,是樓上二位的搭子么?戲也忒好了。」
另一小夥計低聲道:「不好說,瞧著倒都眼生,先盯仔細。」
樓上,張屏與柳桐倚已入座。小夥計奉上茶水果碟並菜單。
柳桐倚道:「久聞貴店有兩道名菜,明前雪和春波綠,今日能否一嘗?」
小夥計滿臉歉然:「對不住公子,這兩道菜,小店都只在清明前後幾日才有。且材料需先預備。今日即便臨時備得出食材,亦非上佳,做不出地道口味了。又因前日里有客人吃了這兩道菜后不久就不幸遭遇禍事,小店暫也不敢再做。此事張先生知曉。望兩位海涵。」
張屏頷首:「我們吃別的。」
小夥計殷勤道:「小店的山珍俱是名品尖貨,河鮮海味亦是活取現做。」
柳桐倚微笑:「甚好。芹墉兄,那就先點個涼拌木耳?」
張屏道:「好。再燒個豆腐。」
柳桐倚瞧著菜單:「如此,再添一道紫菜湯即夠了。」
張屏點頭:「足夠了。」
小夥計笑容顫了顫:「二位吃什麼酒?」
張屏道:「不吃酒。」
小夥計甜聲問:「湯中可須蛋花?」
柳桐倚看向張屏:「不必了吧?」
張屏嗯了一聲:「不必,油膩。」
小夥計抓起菜單:「好咧,清煮紫菜湯,小的記明白了。」正要退下,張屏又開口:「前日亡於街頭的散材,在貴店吃飯時,坐在哪個位置?」
小夥計一僵,隨即恢復從容:「就是大堂正前方一排的那張大桌,二位坐在這裡恰好能看仔細。」
張屏望向樓下,大堂中,掌柜的正恭送那三位家僕出門。
過得片刻,涼拌木耳即端了上來,又一時后,小夥計捧著滿滿一盆紫菜湯擱上桌子正中,湯麵厚鋪著一層油光。小夥計殷勤舉勺,要為張屏和柳桐倚盛湯,張屏道:「多謝,我們自己舀。」
這時樓下大堂又一陣騷動,掌柜的率眾夥計殷勤迎往門前,一名華服少年由幾個隨行陪著進了堂內。
張屏望向樓下:「看來是位貴客。」
小夥計心道,張大人真系一臉正直深不可測,分明是兩位在客棧與雲公子排好的戲,卻問得如此純真。嘖~~
他臉上卻是甜蜜一笑:「是呢。竟是雲太傅的公子,小店實實三生有幸,蓬蓽生輝。」跟著看張屏和柳桐倚兩副浮出驚訝表情的面孔。
「原來是雲公子。」
嘖~~
雲毓已舉步登梯,行到一半,微頓住腳步,看向張屏和柳桐倚方向。
張屏和柳桐倚站起身,遙遙向雲毓抬袖。
雲毓亦浮起笑容:「兩位賢兄竟在此。」扶欄上得二樓,朝著轉出屏風的張屏和柳桐倚含笑見禮,「意外相逢,著實有緣。可有幸相請共飲?」
張屏與柳桐倚還禮。幾個小夥計垂手立在一邊看他三人寒暄。
「雲公子客氣。」
「承蒙盛意,但恐叨擾。」
三人一番敬讓,同入雅室。小夥計們默默閃到屏風內,收拾桌上的湯菜。
一個小夥計輕聲道:「哥,這就叫能幹大事的人吧。」
另一小夥計喃喃:「由此見,咱們東家攤上的事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