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五章
刑房掌案總書苗泛與吳寒、黃喬、陳久等人候迎張屏在後堂廊外階下,另一側立著主簿劉休並戶書林舉、工書鄭聲、吏書彭桂、兵書徐鼎,還有一個滿頭大汗的禮書郝仁。
見張屏走近,郝仁率先搶上兩步施禮:「大人,卑職等無能。驛館那裡十分不滿意卑職等的服侍,要到衙門來,卑職等正在儘力勸著,那邊一直想見大人。」
張屏簡短道:「眼下沒空,過一時再說。」
郝仁顫聲應了,擦汗退下。在場眾人對張大人的錚錚傲骨暗生敬仰。吳寒再搶上一步:「大人,卑職正準備去查那通達客棧,還有哪些需查,但請大人示下。」
張屏想了一下:「查問為什麼死者身無文牒,也能住店。另外,查一下一壺酒樓會做春波翠與明前雪的廚子。」
吳寒黃喬等人領命,張屏又看向苗泛:「有勞苗掌案去街上的瓷器店,找行家問一問死者手中那片碎瓷的來歷。」
苗泛立刻應諾,吳寒又道:「大人,這些卑職查即可。」
苗泛微微一笑:「大人正是唯恐你等過去,瓷器店的老闆以為自己犯了嫌疑,會多生波折。」
吳寒咧嘴:「原來是這樣,卑職愚鈍,讓大人和苗掌書見笑了。」
苗泛向張屏一揖:「請大人放心,卑職換常服過去,定不擾民。」
張屏點點頭,又道了聲有勞,與謝賦、劉主簿及其餘五房掌案總書共入後堂。
眾人在廳中禮畢按位次坐下,其餘七人望著上首張屏肅然的臉,內心各種滋味。
五房掌書們心中第一味是愁,眼下縣中困境重重。幾房都頂著一腦門子急火。
第二味是緊,此次議事,乃是張知縣上任的第一議,各房也都緊繃著精神,欲在大人面前表明本房於本縣之重,希翼日後大人多多重視,多施恩惠。
這就又引生出了第三味的酸。之前謝大人最看重戶房與工房,而今改天換地,張大人脾性不好捉摸,但心尖兒上的那個卻一目了然是刑房,一到任就提攜刑房參與大案,立下大功,風光露臉。
本來這場議事,六房之中,唯獨刑房除了今晨大人家菜窖里冒出的那具奇屍外,別無大事。苗泛列席,也就是個喝喝閑茶,說幾句不痛不癢話的陪襯,然卻被大人親自指派,微服查案,變成了他忙得沒工夫參與議事,頓顯其重。凸現別樣的恩寵。
張大人方才凝視苗泛的眼神,與苗泛的那個微笑,深深印進了其餘五房掌書的心。
大人,戶房/工房/吏房/兵房/禮房才是本縣至重!
謝賦超然地觀賞著爭名逐利的渾噩眾生,淡然向上首道:「大人,各房皆有要務,便由兵房先稟?」
張屏點點頭,兵房掌書徐鼎起身:「稟大人,縣中防備周全。京師巡防營處發來公函,商定壽念山、念勤鄉兩處防守事務,請大人批複。另外,兩日後殿下與蘭侍郎移駕念勤鄉,工部的大人前來壽念山,沿途如何布置,也待批示。」
京兆府轄下各縣的軍備防務,統一由京兆府及京師巡防營調派,縣衙兵房僅負責城門城牆崗哨及城中日常巡防而已,知縣無調兵之權,唯以兵房行公函來往承應事。
馮府尹臨行前,著重交代張屏,挖掘地宮與玳王這邊不能再出絲毫差池,張屏必須配合做好防衛布置,尤其牢記配合二字。怎麼防衛,由京師巡防營的李副將主持,馮府尹與郭將軍督管,張屏絕不能自作主張搞任何小動作。
劉主簿含蓄地提醒:「大人若要與副將大人商談,卑職或掌書可去傳達。」
李副將品階遠在張屏之上,理當張屏去拜見。
張屏道:「好。」又問,「城門防衛,我還有一事想問。若沒有文牒,能否進出城內?」
徐兵書滿臉愧疚:「進出城中,皆要驗看文牒,但卑職前段時間疏於職守,城防或有懶惰,查看不嚴,使得許多賊人混進城內。蘭侍郎、王侍郎駕臨,縣中也毫無察覺,竟還唐突冒犯蘭大人,著實罪該萬死。請大人責罰。以後城門防衛定會加強,絕不敢再有懈怠。」
張屏微頷首,他初次來豐樂縣時,掏出文牒晃了一下守衛就擺手讓過了。守衛只對異域相貌的人查看較為嚴格。
謝賦亦站起身:「此也與下官有關。請大人一併責罰。」
張屏道:「守衛以後注意些,即可。」繼而望向戶書,「今年的夏賦……」
戶書林舉忙起身:「大人,今年夏賦及丁役卑職已呈書上報……」
張屏道:「我看了。夏賦,很難交齊,對吧。」
堂內其餘人神色都變得沉重。戶書滿臉艱辛,謝賦又躬身:「這也是下官的過錯。下官一直著力修建壽念山,使得許多百姓不事耕種,田畝多有荒廢。」
張屏道:「你這樣做,是為了豐樂縣好。」他看過歷年典冊,豐樂縣在京郊數縣中,考較民生,本是年年墊底,自從謝賦到任后,年年上升,至今已是數一數二。
提升的收入,一半來自壽念山,另一半是商貿稅收。
豐樂縣的土地並不太適合種莊稼,最好的一塊被圈出成了念勤鄉,屬於皇田,年年所收直送皇宮,縣中還要維護修繕,若皇上駕臨,更須接駕。貼錢甚多。
壽念山往年的香火錢都進了私人兜里,謝賦修整后,直接由縣衙管理,收入陡然提升,幾條大街及各個大商號開啟,衙門稅收也越來越多,年年向京兆府上繳的賦稅提升,又抵扣了許多百姓應交的田賦。
謝賦苦澀一笑:「可下官弄巧成拙。當時也是為了政績。下官初到此縣時,發現豐樂縣糧產平平,亦無特產。京城幾縣,九和釀酒,順安產茶,昌山有礦,唯獨豐樂,除了一個村子葫蘆種得好,其他的一無所有。這才想到修那山頭,只圖一時之利,不曾深思淫祀之患,最終禍害百姓。」
林戶書與劉主簿都嘆息勸慰。
「大人不必太多自責……」
「豈是大人一人的過錯?
張屏嗯道:「自責,也沒用了。」
謝賦心中劇烈一痛:「若今年夏賦交不足,下官願變賣所有家產,補足此數!」
林舉與劉主簿忙又勸。
「大人萬不要如此!」
「定能想出辦法!」
張屏道:「你變賣家產,根本不夠,不是辦法。」
他看了賬冊,數日前壽念山拜姥姥大法會撈的那一票尚不足以彌補接駕太后儀仗、重修壽念山頂的虧空。
「鄉里許多田畝,種的都不是麥子。」
謝賦啞聲道:「是,是下官當日勸百姓,麥子水稻畝產不高,不如改種一些新奇蔬果,一些可直供給京城,另一些許多路過的客商,尤其西域客商喜歡。」
「還有幾個鄉,只種核桃葫蘆之類。」
謝賦閉了閉眼:「是,大葫蘆鄉,葫蘆直供京城。京里時興盤玩核桃,下官命人試種,發現縣中土壤十分適宜栽培,下官依照大葫蘆鄉的樣式,命一個鄉全部改種,此鄉今年的夏賦也無法交上……」
張屏道:「盤玩的核桃非吃食類,無須佔用太多田畝。」
謝賦凄然一呵。
「此鄉靠近壽念山腳下,環繞方圓數里的田畝,下官為其起名曰福田,由衙門從百姓手裡租來。零碎邊角轉租給有錢的香客自種,剩下的縣裡統一種稻米或瓜果,稱為福米福果,其價約是尋常的兩倍有餘。現在肯定是沒人買了……租田的香客已有不少要退。」
張屏問:「稻也來不及在繳夏賦時收吧?」
謝賦道:「是。稻才剛插秧,且也不敢拿這個繳糧……」
他索性不待張屏再問,繼續交代。
「還有些空餘土地,下官本預備改建成小宅樣式,租賃與遊人做休養之用,尚未完工……眼下這項也直接要廢棄了。」
往年豐樂縣要繳的糧大都是直接用銀錢抵,或是從別處買來。而今縣衙庫銀不足,都不知道夠不夠接駕工部來的大人和玳王這一攤。
若直接搜刮百姓,他謝賦就是千古罪人。
呵呵,當初跳下去,確實一了百了,但留下這一攤爛事,豈是他一命所能抵得?所以,活著,才是對的,必須活著,消賬贖罪。
「請大人放心,下官性命立誓,定會解決夏賦之事。就算下官把自己剁了賣了,也不會讓衙門和百姓為難。」
張屏道:「別這麼說,有我。」
雖然他不像謝賦這麼會賺錢,但錢,總能籌到。
其餘人唯恐謝賦臉上掛不住,趕緊插話圓場。
「謝大人寬心,既有張大人的英明治理,卑職等無能,也會竭盡全力,夏賦之事,定能解決!」
「是啊,如今尚有許多富餘時日,總有辦法。」
謝賦澀然道:「諸公不必寬慰。縣中許多店鋪,原是做紙紮香油生意,而今都要關張,銀莊客棧,亦會客人越來越少。日後會越來越明顯,集市一現蕭條,店鋪愈少,客商繞路,則境況更難矣!」
張屏道:「想這麼多,沒用。把眼下做好。」
謝賦努力咽下喉中苦澀腥甜:「下官受教,感激大人提點。」
張屏藹聲道:「不必客氣。」
堂內其餘諸人瑟瑟,大氣也不敢多出。
張屏再將視線投向工房掌書鄭聲:「地宮挖掘,由工部來的大人主持,但所用人丁,還需縣中出。這些是額外差役,能否讓百姓擇選,或拿工錢,或以此抵賦稅?」
鄭工書一怔:「大人英明!只是這工錢……工房這裡,委實沒有款項銀子了。」
張屏道:「當然不是衙門發,應該工部出。」
鄭工書再怔了怔:「大人,工部恐怕……」工部不讓縣衙侍奉就算了,讓他們出錢?
劉主簿咳嗽一聲:「大人英明!」
鄭工書忙也稱頌:「大人英明。」
張屏再問:「謝大人蓋的那些院子,蓋到哪一步了?」
鄭工書道:「有不少差一點就蓋好了。」
張屏道:「正好,慈壽村因地宮挖掘,須全部遷出,那些院子,可給他們暫住。」
鄭工書與劉主簿又齊齊露出驚喜神情。
「大人著實英明!」
「一下便兩全其美!」
謝賦瞥見林戶書似乎也不打算說些什麼,便又慨然開口:「大人,下官第一批建的那些院落估計只能安頓十餘戶,遠不夠一村之數。」
張屏道:「慈壽山腳下的一些店鋪,不能開了,也可暫改為住所。縣中街道上關張的店鋪亦是。」
這……林戶書與鄭工書悄悄看了看謝賦,豐樂縣重新規劃甚是齊整,居住之處跟買賣街道絕不混淆。
算了,天都變了,還計較這個?
兩人也立刻露出茅塞頓開神情:「大人此舉絕妙!」
張屏道:「只是暫時。後續村落還需規劃。」
眾人又齊齊稱讚,一片歡欣鼓舞中,禮房掌書郝仁趁機遞上本子。
「大人,慈航觀太後娘娘新賜的匾額之恭迎懸挂事宜,玳王殿下前往念勤鄉的安置及每日供奉,還有接工部大人的儀仗,下官都已擬好。請大人批閱。」
張屏接過,翻了幾翻,抬眼。
「這些銀子,為什麼都要縣衙出?」
郝禮書一噎。
劉主簿低聲道:「大人,這些須得縣衙出。」
張屏沉默,眼中閃過一抹堅定,謝賦突然有種風雨欲來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