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燕修問:「為何會相遇?與蔡府大火有什麼關係?」

卓西德又頓首:「是罪民的錯!罪民說得含糊,這就從頭招來——十四年前,罪民與賀慶佑為了賺錢,一起湊錢買了個推車,去官道上擺茶水攤。」

桂淳露出詫異神色:「卓老闆與賀老闆當時都正壯年,怎的想起做茶水鋪生意?還是合夥。這買賣也無需多少本錢,為什麼不與你媳婦自家人擺一擺?婦人做這些,細緻乾淨,自家孩子也能幫忙。不比和外人搭夥強?」

卓西德苦下臉:「回大人的話,說來慚愧,罪民的娘子擅做針線,接些活計貼補家用,那時比罪民掙得多。可罪民一個大老爺們兒,靠娘子養,忒不像話。罪民沒什麼手藝,打小就靠賣力氣吃飯,當日雖年紀不算老,但身板力氣已比不得十幾二十歲的小伙了,肩上腰上腿上也都落了傷。托賴老街坊照應,仍有活做,可歲數越大,活越少,終不是長遠之計。我家娘子眼睛也漸漸不太好使,家裡幾個娃需養。誠如大人所說,茶水攤買賣,本錢少,無需什麼手藝。只是罪民一個漢子,在城裡擺攤,肯定比不過那些老弱婦孺。斗膽大不敬地擬舉個例子,譬如大人在城裡逛,渴了想吃茶,見著兩個茶攤,一個的攤主是罪民這樣的漢子,另一個攤後站著個乾乾淨淨的小老太太,大人會照顧誰的買賣?世人都心善,憐貧扶弱。所以罪民想,在城裡擺,怕是爭不過那些個奶奶老媽媽們,倒是官道上好做買賣,衙門又不會特意跑那地方去查攤收稅。只是郊外道路上,總歸有些險,正好賀慶佑也在盤算著做個小買賣,我倆琢磨著,先搭夥試一陣兒,互相照應。」

桂淳點頭:「這麼一說確實挺合理。你跟賀慶佑那時關係不錯?」

卓西德應道:「稟大人,罪民與賀慶佑早年一道在李家糧行做過工,那時處得跟親兄弟一樣,只是沒磕頭拜把子而已。賀慶佑年輕時比罪民長得俊俏些,他又會說話,甚得姑娘歡喜,一來二去,竟被糧行對門的醋鋪管倉庫的老苗家閨女瞧上了,就是他現在的娘子。老苗本想讓閨女嫁到醋店老闆家當媳婦。老闆兩口子也中意這姑娘,得知此事十分惱怒,跟糧行這邊說賀慶佑品行不端,因罪民與他處得好,竟同他一道被糧行攆了。他早知道自己可能會被攆,已找好了下家,改到酒肆做。但他沒料到我也會被攆,酒肆只有一個人的空缺。被攆之後,他有活做,罪民卻沒有,實話說,那時心裡確實生了點怨氣,漸漸和他遠了。」

桂淳咂舌:「既是兄弟,被他連累,與他共苦,他卻自家找了退路,不能同甘。確實不怎麼厚道。若擱我身上,心裡或也不能得勁。」

卓西德苦笑:「唉,當時賀慶佑家兄弟姊妹多,家在城郊屋子小,罪民家只有我一個兒子,長姐早已嫁人,還常貼補家裡。他隔三差五到罪民家吃飯,有時候就住下了。這事之後,他可能也覺得有點尷尬,再則酒肆那邊管吃住,聽說苗家姑娘又會塞給他些體己,他也不往我家走動了……」隨即又請罪,「罪民將話扯遠了。」

桂淳道:「沒事,此處非公堂,只有柳大人是正經的大人,吾與燕兄都是當差的,問問話而已。盡可想到哪說哪。」

柳桐倚接著開口:「方才詢問賀老闆時,他說昔年十分困苦,既是娶了殷實人家的女兒,怎還會如此?」

卓西德輕嘆:「稟大人,當年罪民與他遠了之後,他的事兒,知道的就不多了,恐也未必符實。大人再去問詢他更准。」

桂淳道:「沒事,你只當閑話,先同我們敘敘。」

卓西德抱拳一揖:「這些真是罪民別處得知的,望諸位大人千萬莫當切實——據說,苗家閨女後來死鬧活鬧跟了賀慶佑,老苗聲稱不認這個閨女,但醋鋪老闆跟老闆娘心裡肯定還是不高興。老苗的兩個兒子也在醋鋪做事,都說只當沒這個妹妹。然而沒兩年,苗家爺仨都不在醋鋪了。於是賀慶佑跟他老岳父家仇怨更深。老苗的兩個兒子並兒媳滿城說賀慶佑兩口子是掃把星,還說得蠻玄乎,什麼請京城的仙師掐算過,苗家閨女上輩子是一蓬草,賀慶佑是根棒槌,棒槌跟草綁一塊兒,可不就成一把掃帚了。」

桂淳哈地一笑:「還能這麼算?忒扯了。」

燕修淡淡道:「無稽謠言。」

卓西德再嘆:「當年縣裡的人聽了也都覺得扯,卻架不住苗家兒子媳婦成天說到處說。像賀慶佑在酒肆里做事,手滑打個碟子碎個碗肯定會有,酒肆的生意也不能天天月月都紅火,但一有什麼事,人家不由得就想到他頭上。所以他到哪做事,都做不久。他想自己整個小買賣,販點乾果之類的,亦賠了。他娘子帶過來的一點嫁妝也不剩下什麼了。據傳他岳母倒是挺疼閨女,常偷偷接濟他兩口子。幾年後,老苗得了病,癱在床上,兩個兒子都不願管,倒是賀慶佑這個女婿上前伺候,端屎端尿,服侍幾年直到老苗歸西。街坊鄰居開始誇他孝順,這才名聲轉了過來,又能找著活做。」

桂淳道:「如此看來,孝敬老丈人真真蠻合算。」

卓西德頓了一下:「罪民覺得,賀慶佑服侍他岳父,並非為了名聲做作。他有些行徑做派,罪民確實不贊同,但在孝字上,這人真沒得說。他沒錢時,他娘也是他在養,他大哥不怎麼管。姐妹嫁了人,更不會問了。岳家這邊,老苗過世后,他跟他娘子沒落著什麼財物,還被大小舅子懷疑拿了什麼,又吵嚷一頓,要鬧上衙門,只是這回街坊都不說苗家兩個兒子的理,他才能摘乾淨。他岳母被鬧騰一場,也病了,沒幾年就追隨他岳父去了,從病到過世,又是他兩口子伺候的。他有錢后,待自己的兄妹不錯。苗家那邊,他娘子的妹妹妹夫也得他家幫襯不少。」

柳桐倚頷首:「有孝心又幫扶家人,不多計較,賀老闆甚有品德。」

燕修瞧著卓西德淡淡道:「你如此多言他長處,亦很有情義。」

卓西德忙又俯身:「萬談不上情義二字,只是大人們問及,罪民定要如實稟報。」

燕修仍慢條斯理地道:「某並無他意,卓老闆無需慌亂。你說了許多,尚未談到你與賀慶佑何時重修舊好。」

卓西德戰戰兢兢作揖:「罪民跑題太遠,大人恕罪。罪民跟卓西德先前只是不大走動了,一直也沒算翻臉,見面依舊笑笑打個招呼。他成親添丁罪民都送了禮,罪民娶媳婦有娃時他也來了。之後因住得遠,平日里各忙生計,不怎麼能碰見。竟是在開茶水攤之前,才又多聯絡。」

半晌未出聲的張屏開口:「一起開茶攤,是卓老闆的主意,還是賀老闆的主意?」

卓西德道:「實不相瞞,是罪民的主意。罪民那時候腰傷犯了,思慮著年紀漸大,不如趁精神頭跟身子骨尚不錯時,早做其他打算。我娘子原想等閨女大了,或有了兒媳婦,娘幾個一起開個小裁縫鋪子,但罪民覺著,我畢竟是個老爺們兒,哪能自己在家躺著,讓家裡的婦人拋頭露面掙錢。罪民年輕時練過幾天拳腳,一開始打算自己做。或帶上我家倆小子。剛好那天我去大禿子的跌打鋪里按腰,賀慶佑竟也在。我倆床臨近,就一邊按一邊敘舊。他也是肩上跟腰上的傷犯了。罪民知道他做過乾果生意,想同他討些經驗,他回憶說,一開始他去擺攤,總賣不過那些小媳婦老太太,於是改成他進貨,由他家老太太與他娘子去賣,然他家老太太暴脾氣,有人談價錢,或嘗了不買,老太太就把人一頓說叨。結果客不多,總被查稅,街面上的地頭蛇常欺他家攤子,供貨的見賀慶佑不懂行,向他收高價,又老賣他陳貨。後來就賠了。」

賀慶佑還勸卓西德,這類擺攤的小買賣看著簡單,其實門道挺深,城裡的攤販也多,千萬謹慎行事。

「話敘到這兒,罪民順著說,所以我才想開個茶水鋪,兩三文錢一碗,不用什麼好茶葉,泡茶也不要什麼能耐吧。瓜子果脯,餅子面點,稍備幾樣就行,亦不必多好的。我更不打算在城裡做。他便明白了,說但得買壺買茶碗,又要有推車,需不少本錢。若客多了,一個人怕忙不過來。罪民聽他的話里有些像想跟我合夥的意思,但我沒往那個方向聊。」

第二天,賀慶佑帶著酒菜,到卓西德家拜訪,說想合夥開這茶水攤。

「他說他家剛好閑著一輛推車,稍微改改就能改成加個爐子能燉茶的那種。他家老太太與他娘子都學過炒瓜子板栗曬果子乾之類的。老太太還挺會烙餅做醬煮茶蛋。他家又能在城郊拿到便宜合適的糧食跟果子,罪民這邊準備茶壺茶碗茶葉就行。開張前雙方出的本錢不論,之後明賬均攤,賺的錢五五開。確實是罪民這邊得便宜些。我家娘子好針線,可做飯上確實不如賀家老太太,兩個大崽子太淘氣,不好使喚,雖乃京兆府地界,郊野官道也不是完全太平,確實不如跟賀慶佑合夥合適,罪民就同意了。」

燕修半眯眼頷首:「頗為合理。」

卓西德忐忑地偷眼向上望了望,繼續講述。

一切備好之後,他和賀慶佑遂到豐樂縣與順安縣交界的官道上擺攤。

「這麼著,一是罪民罔顧王法,大膽想逃稅。另一緣故是那時我們豐樂挺窮,算京兆府最差的縣。順安那邊在幾條大官道的交叉點上,正西、西北、西南幾個方向往京里去,都要從那邊過,豐樂這裡只有一條大官道。往順安境內擺攤能多些客。那邊產茶,茶葉也便宜些,又有名氣。我倆那時其實是冒充順安茶攤。」

燕修再頷首:「十分機智。」

卓西德又俯身:「不敢不敢,實是一些狡詐逐利的小伎倆。」

桂淳和顏悅色道:「多年舊事,應也不會多責你們。繼續陳述便是。」

卓西德連應:「是,是。罪民跟賀慶佑有時候來不及回城裡,就順安那邊的鄉里看地,多賺些錢,順便找個能遮頭的地方睡覺……」

這就和賀慶佑的供詞對上了。

他隨後的陳述亦跟賀慶佑所說的差不多,只是細節處更詳盡。譬如當年雇他們看菜地的都有誰,看一晚上大概多少錢,他們都睡在什麼樣的棚子里,夜裡有多麼黑,有天晚上一個大蝙蝠掉到腦袋上快把他嚇暈了等等。

一直講到下雨被淋,去黃郎中處治病。張屏又問:「黃郎中的女兒黃稚娘,卓老闆可有印象?」

卓西德立刻點頭:「有,有,太有了!那大逆不道的瘋婦,當初還沒太癲狂。黃郎中真是個好人,那邊村民都把他當活神仙拜,罪民與賀慶佑若非被他醫治,說不定會落下什麼陳年痼疾。可嘆一位大善人,怎會有這麼個閨女。來黃郎中家瞧病的人多議論說黃郎中的岳父家造過什麼孽,他家的女子一世不能嫁人。遇到心儀的男人就得瘋。黃郎中的娘子即是遇見黃郎中后瘋了,黃郎中覺得自己害了她,便留下來做了倒插門,儘力救人替岳父家積德。然而不幸沒用,閨女仍是這個病症。」

燕修道:「府尹大人已斷出,此乃代代相傳的病罷了,無關玄虛之事。」

卓西德趕緊賠罪:「是罪民無知,大人恕罪!總之,當時村裡的人都說,黃郎中的閨女是愛上了一個公子哥兒,嫁不成人家,急瘋了。

燕修再道:「此女原就有病,只因相思引得病症發作。」

卓西德再賠罪:「大人說得對,罪民又錯了。」

桂淳插話:「先不管她怎麼瘋的,總之那時這個女子已經瘋了,對吧?」

卓西德再連連點頭:「是,是。已經瘋了,被黃郎中鎖在後院,半夜還念詩唱歌,罪民與賀慶佑住在黃郎中家,黑燈瞎火的聽見這個,以為是鬼,真真差點被活嚇死!第二天清晨罪民去茅廁,那女子在後院房裡叫,蔡郎啊,蔡郎啊,你來接我了么?又把我好一嚇,還以為她是喊豺狼。我就想,怎的這女鬼直喊豺狼呢?那她是個什麼?哎呦我的親娘!」又忙作揖,「罪民一時忘形,大人們恕罪,恕罪。」

桂淳爽朗擺手:「沒事,是我也得吃一驚。尤其鄉間,本就有好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卓西德又唉了一聲:「其實罪民還沒講到最驚險的地方。罪民聽著那個聲兒,腿肚子有點軟,突然又咣啷咣啷幾響,跟著嘎吱嘎吱的門扇開合聲。我拔腿往前屋去,屋角人影一晃,一個女子飄了出來。當時真是萬幸罪民剛從茅廁出來!」

張屏與柳桐倚神色微變,張屏問:「你看見了黃稚娘?」

卓西德瞪大眼:「是啊。她披頭散髮的,一身白裡帶點粉的長裙子,真險些嚇化了我!我一動都不能動,她瞪眼瞅了我片刻,黃郎中衝過來把她牽走,我才回了神。」

張屏又問:「只有卓老闆一個人看見了黃稚娘,賀老闆並未見到?」

卓西德道:「不是啊,他也瞧見了。罪民漏說了,正是賀慶佑也來上茅廁,瞧見罪民與這女子相遇,轉去喊黃郎中,黃郎中才過來牽走了他閨女。」

張屏肅然盯著卓西德:「卓老闆確定?」

卓西德道:「罪民敢拿性命發誓。」繼而又面露疑惑,「難道賀慶佑說的跟罪民不一樣?千真萬確他是瞧見了。罪民後來還與他偷偷議論,其實黃郎中的閨女長得挺不錯,嬌怯怯水靈靈的,若是沒瘋病,肯定不少男人願意娶。」再又忙作揖,「只是尋常閑話,請諸位大人勿要以為罪民是什麼色鬼之流。」

張屏再問:「黃稚被鎖在後院廂房,怎麼能出來?」

卓西德立刻道:「罪民正要稟報,這女子忒厲害,黃郎中把廂房的門鎖鼻兒先用大粗鏈子綁了,再加鎖。她竟能跑出來。黃郎中起初以為是鎖壞了,就換了一把鎖,然而當晚她又跑了,方才知道,她是先晃門,把鎖鏈抖松,再扒門縫,拿什麼長針簪子挖耳勺之類插進鎖孔,竟能生把那大鎖頭給撥拉開!聽說瘋了的人,往往在某一處上特別能耐,也是見過這女子之後罪民才知的確如此!」

張屏微斂眉:「卓老闆清晨遇到黃稚娘的這日,就是蔡府大火的那天?」

卓西德點頭:「正是,正是!那天確實邪性,清早起來這女子突然地開鎖飄了出來,當天傍晚又逃了,就是往蔡府跑,真像感應到了什麼。蔡府那火更邪,我瞧見時魂都要飛了,怎可能是那麼個燒法!」

桂淳、燕修、張屏、柳桐倚齊齊望著卓西德。

桂淳和顏悅色問:「你覺得哪裡不對?詳細說說,越細越好。」

卓西德在數道灼熱的視線中打了個哆嗦:「罪,罪民是覺得,蔡府那麼大,那麼多護衛,怎可能像個空宅子一樣在那裡燒,一點人的動靜都沒有。」

燕修道:「當年刑部的官員推斷,乃有匪徒先潛入蔡府,或在水裡下毒,或用了其他手段將蔡家的人全部迷暈殺害,之後縱火。」

桂淳接話:「詳細的,桂某不便多說,但刑部當年是根據現場的屍首做出如此判斷。據卷宗記載,火場中的遺軀,多僅余骸骨,姿態亦不像掙扎奔逃后蒙難。」

卓西德猶豫地看著地面:「罪民斗膽一言,不知幾位大人可曾看過蔡府的圖紙?」

四人的眼睛又都一亮,燕修神色平靜地反問:「你見過?」

卓西德再深深一作揖:「稟大人,罪民自然沒見過什麼圖紙,但罪民進去過。」

四人望著卓西德的眼神驀地更濃烈滾燙。燕修依舊平和地問:「哦,你怎麼進去的?」

卓西德咽一咽口水:「說來可能話又有點長。約莫是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燕修道:「即是你和賀慶佑一同擺茶水攤,見到蔡府火難之前的兩三年前?能否再詳細回憶回憶,是兩年前,還是三年前?」

卓西德皺眉想了一想:「是蔡府那事的兩年前。因蔡府失火的三年多前,罪民的祖母過世了,家裡過年不能貼紅春聯,到了擺茶水攤那年就孝滿可以貼了。罪民覺得適宜換個新活計,方才盤算做買賣。而罪民進了一趟蔡府的那一年,過年家裡貼的是綠春聯,就在正月里,罪民的一位堂嬸來瞧家慈,當時家慈正病著……」

卓西德與賀慶佑一樣,父親早逝,母親守寡多年拉扯大他姐姐和他。祖父亦在他很小時候就病逝了,祖母跟他母親婆媳脾氣不甚合,鬥了半輩子,最後竟斗出了情誼。祖母過世后,卓母十分傷心,經常生病。卓西德有三個孩子要養,母親又病,手頭十分局促,過年沒辦什麼年貨。堂嬸來做客,桌上最像樣的一道菜是白菜粉條燴了幾片臘肉。只有卓母和卓西德的小閨女各自穿了件新襖子,頭上戴著卓妻用給人做針線剩下的邊角料扎的花兒。剩下倆孩子,長子穿了改小了的卓西德的舊衫,次子穿哥哥舊衣。

堂嬸瞧著他們一家十分同情,問了問卓西德最近在哪做工,說新近剛好聽熟人提到,木器廠有個空缺,工錢應該能多點,可以幫他介紹介紹。

卓西德感激不已。他少年時貪玩,覺得街上到處能找到活做,出力氣便可賺錢,不肯好好學門手藝,只練了幾天拳腳,到了年紀漸大時才後悔,然已沒人肯收他這麼大歲數的當學徒。倘若能進木器廠做工,在老師傅們做活的時候瞧上兩眼,稍微學會那麼一點,以後或可當個幫工,也比只出勞力打雜強。

沒幾天,堂叔堂嬸就捎信說,這事應該能成,讓卓西德去茶樓里見見管招工的人。

「罪民緊張得不行,去了。到茶樓一看,是個一臉褶子瘦瘦小小的小老頭,背還有點駝,上下瞧了瞧我,問了一句,身上沒什麼病症吧。罪民說,絕對沒有。堂叔在一旁誇罪民肯使力氣,能幹活,不輸一二十歲的小伙兒。」

老者把頭一點,只再問了一句——幾時能上工?

「罪民趕緊說,現在做的活跟店裡講一聲就能辭,隨時可上。老頭說,行吧,那你三天後過來。罪民一時都傻了,那可是小亭口的木器廠,多少人想進,竟然漏出一個空缺讓我撿著了!」

張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眼中都露出了一點疑惑,張屏問:「那家木器廠,十分好?」

卓西德抱拳:「是罪民錯了,當要解釋清楚些。一二十年前,小亭口那塊兒有好多家作坊。因那地方附近有個村子產葫蘆,叫大葫蘆村。起初就有人在村子旁,名叫小亭口的地界起了作坊,專門做葫蘆玩器,又叫匏器。雕花,內里裝裱,有的供給京城的王孫公子們養蛐蛐用。更有好多人專門收藏盤玩。生意十分好,京城及鄰近幾個州郡的商戶都來這邊進貨。」

張屏頷首:「大葫蘆村,我知道。離慈壽村不遠。」

他查古井姥姥一案時曾到過那裡,還在一位老丈的茶攤上喝過茶。

卓西德跟著點頭:「是啊,那片地方就……不是罪民這般的可議論的。總之,葫蘆作坊興起后,漸又有其他作坊也在那邊開了,譬如做蟈蟈籠子的、刻石碑的、做木器的、扎紙娃娃跟風箏的……出的東西多往京城供應,能在那邊做活的都得是手藝相當好的師傅,工錢也高,一般人去不了,沒幾個本縣人。」

燕修道了聲稍停,打斷卓西德言語,從袖中取出一塊布,攤開竟是一張繪出豐樂縣及順安豐樂相鄰地界城鄉的地圖。他再進卧房搬動紅木衣架座,張屏起身搭了把手,將衣架座抬到廳內座椅旁。燕修展掛地圖於架上,指著圖問卓西德:「小亭口大概在什麼位置?」

卓西德仰頭望圖,神色中露出一絲羞愧:「請大人恕罪,罪民蠢笨,不怎麼會看地圖。那地方在大葫蘆村的東南位,離著河道跟官道都不多遠。」

燕修又取出一塊石墨,在圖上某處一點:「這裡?」

卓西德再抻長脖子瞧了片刻:「應該是了。這裡水陸兩便,以前靠近河邊有個亭子,所以叫小亭口。只是後來工坊聚集,有些廢料扔河裡,水都污了。還有的要用爐子,有大煙囪,整得烏煙瘴氣,並工人以及來往進貨的人也雜。蔡府一案,好像衙門懷疑過是不是有惡徒藏在工坊裡頭,之後那邊又出過幾次大小事故,官府趁此將所有工坊都停了。從停到今日也有十年了,現如今那地方有些又種回莊稼,還有幾片,謝大人翻修了蓋小院,因姥姥廟那個事兒,沒蓋完的都停在那兒了……有閑話說,這地方叫小亭口,所以幹啥啥被停……」話沒落音又抬手給自己一巴掌,「罪民該死,又扯胡話。請大人們責罰!」

他絮絮叨叨說著,燕修用石墨在小亭口大概的位置畫了個圈,又在當年蔡府的方位也畫了一個圈,回身落座。

「不必東拉西扯。你當年在木器廠做什麼活計,如何會進蔡府?」

卓西德趕緊道:「罪民這就交代!罪民以為撿了個大漏,能進木器廠邊做工邊偷師,誰曾想去了才知道,要做的事兒跟木器活全不相干,竟是去燒木頭的。而且罪民這份工,正和蔡府有關。木器廠里做器件,每天都剩下好些木屑跟邊角料。罪民那一撥人,要從其中挑揀出柞木和松木的余料,分別燒成灰,篩過,待蔡府的人來買走。」

桂淳驚訝:「蔡家買木頭灰做什麼?」

張屏道:「做瓷器的釉料中,要用草木灰。」

燕修嗯了一聲:「不錯。」

卓西德看向張屏,滿臉堆放仰慕:「張先生淵博,當日罪民也是請教了爐頭才知有這個用處。也有謠傳說,蔡老爺想長生不老,拿這些煉丹。」

爐頭,就是招卓西德做工的那個小老頭。當日茶樓中,卓西德聽堂叔尊稱這老者為爐頭,還以為他姓盧,沒想到是管燒爐子的頭兒,老者其實姓穆。

燕修又問:「你是送木灰進的蔡府?」

卓西德道:「是。但罪民只進過一回。蔡府向來都派人過來取,他家宅子旁人輕易進不去。只有一次,蔡府說,送的木灰不好,裡頭有雜物。木器廠這邊便派兩個人過去重新把灰篩一遍,又另送兩桶上好的灰賠罪。罪民進了工坊后,一直跟爐頭處得不錯,他就帶我去了。去蔡府的路上,爐頭同罪民說,這回咱爺倆一塊兒開開眼,你知道邁進這宅子的門檻有多難么?比京城有些地方還難進哩。罪民當時不甚以為然,咱們京兆府地界的人,都常去京城。瞧那府邸外觀,是挺大的一個宅子,要說特別貴氣,倒也算不上,待進了門,才知道別有乾坤。」

四人的眼又亮了,桂淳柔聲問:「怎麼個別有法?」

卓西德比劃了一下:「那府邸,從外頭看,牆不算高,門也不多寬大。門口沒幾級台階,門檻也挺低的。」

柳桐倚道:「官員宅院,須遵制式。按蔡家家主致仕前的官階,理應如此。」

卓西德再用仰慕的眼神望了望柳桐倚:「罪民無知,不懂這些規矩。只覺得那宅子外邊看起來沒多了不得,待從邊側的小門進去了,立刻感覺不一樣了。比如門扇,外頭看是尋常的門,其實背後都釘著不知道是白鐵還是白銅的板,滿院子護衛,一層層查。罪民跟爐頭從頭到腳被搜了好幾遍。還有那院牆,十分類似城牆,裡面另有磚石砌出的一層,與外牆夾出一圈兒裙屋,頂上有平台,裙屋內台階通往台頂,護衛在裡面休息,輪班到平台上巡視,與守城的兵丁一模一樣,還配有兵器……」仟韆仦哾

柳桐倚微微變色,燕修將眼一眯:「蔡府家丁有兵器?你確定看清楚了?什麼式樣?」

卓西德打了個哆嗦:「稟大人,罪民記得,那些家丁手裡都拿著老粗的大木棍子,有的木頭一頭削尖了。另外,罪民與爐頭被帶進夾牆屋裡邊扒光衣裳洗了個澡,再換上他們給的衣裳。那段時間,正好看院牆的輪值,罪民見有人手裡拿著像弓一般的東西。」

桂淳問:「箭矢多麼?」

卓西德戰戰兢兢道:「這正是罪民又一詫異之處了,他們用得不是箭,也是削尖了的竹子一樣的東西。因覺著稀罕,罪民偷偷多看了幾眼,至今仍記得清楚。」

燕修追問:「其他還有什麼?」

卓西德擦擦額頭的汗:「罪民和爐頭洗乾淨換了衣服后,被帶到沒多遠的一個小院子里,院內除了地磚跟牆,其他啥也沒有。我倆就在那裡篩灰,篩好了再被帶出來,真也沒瞧見太多。唯獨還有一樣記得很清楚,蔡府的院牆邊,道路上,都有大缸,裝滿了水,一路上又瞅到幾口井。罪民記得自己和爐頭議論,傳聞蔡家愛燒煉東西,是怕走水才如此預備的吧。所以那天晚上,罪民與賀慶佑看見蔡府的大火,當時就懵了,想著,怎麼可能?那石磚院牆,大院子,釘了銅鐵板的門,都不好燒啊。而且他們家防守這麼嚴,一堆的家丁,得多大能耐多少數目的一撥人,才能打進去,把人全部放倒,一個活口沒跑出,然後放把火。罪民大不敬地說一句,簡直須跟打下座小城一樣。」

張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又齊齊陷入沉默。

半晌后桂淳慢慢道:「倘若蔡家人還健在,只你剛才那句「跟打下座小城一樣」的供詞,就能把他們全送回陰曹地府。這是在京兆府地界哪,膽真大。」

卓西德又打了兩個冷戰:「罪民該死,一定更注意言辭。「

桂淳道:「不是說你膽大。」

卓西德順下眼只瞧地面。燕修眯眼凝望他頭頂,柳桐倚亦斂眉沉吟,一片寂靜中,唯獨張屏道:「請卓老闆過來,主要是為詢問三月初的散材身亡案。卓老闆可否暫時放下其他,先詳細說說初次遇到死者,及多年後他再次出現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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