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6 章 萬咒皆終26
以後還會有再見之日……那,是什麼時候?
「於我或許難如登天,不過於你,還算有看得見的盼頭。」銀燈這話說得蹊蹺,樓羅伽不明白,難道見面還分單人和雙人嗎?
似乎意識到自己話中的漏洞,旁邊的男人想了想,又說了個具體的,「應當不會太久,待你穿上藍羅袍,手執綠絲絛,或許就能見到了。」
「不過你真的不適合藍色,」銀燈輕笑,「太儒雅文藝,與你性子不搭。」
他說著,就好像已經見過面了一樣。
樓羅伽心中疑竇叢生,一個念頭閃過,還未問出來,就被日立急惶的一聲呼叫打斷。
「有鱗目!」
日立幾乎是彈跳起來的,她的眼睛瞪大了,沒有一絲睡意,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到處找尋有鱗目,等看見躺在她身後的青年無恙,她才稍稍安靜下來,手忙腳亂地去探有鱗目的鼻息。
樓羅伽瞥她一眼,張張口還要接著問,可剛才那個念頭卻忘在腦後,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別摸了,沒死呢。」樓羅伽心中不快,便沒好氣地嗆她,「他只是損失星光,又不是被挖走星核,最壞也就是變成黑暗物質,沒那麼容易翹辮子。」
「那就是要了他的命。」日立喃喃低語道。
樓羅伽沒聽清楚,「啊?」
「那就是要了他的命!」日立紅著眼睛怒吼,「說的倒是不痛不癢,像你這樣的人……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懂他的痛苦?」
我這樣的人?樓羅伽目光森然,卻並未輕舉妄動,我是什麼樣的人?
日立目光一轉,借著篝火晦暗的光,冷不丁瞧見一旁坐著的銀燈,又落在銀燈袍邊的金斑上,急急喘了一口氣,想起天邊那抹翻湧的白,幾乎是立刻就跪下來重重叩在地上。
「聖者,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吧!」
「哎,打住!」樓羅伽呼騰一下站起來擋在銀燈面前,臉上沒一點好顏色,「別瞎跪,別瞎求,他可不是聖者。」
日立微微抬頭,她茫然地望著樓羅伽,目光又穿透縫隙窺見紋絲不動的銀燈,一時間只覺得樓羅伽是在阻礙她。
是啊,任憑誰能得到聖者的眷顧,都不會輕易將這種機會讓人的……
她認定了,這個人就是聖者。
「我什麼都願意做!」
於是又重重叩下去,悶響回蕩在山洞裡,惹得樓羅伽後退一步,終於不悅地皺起眉,「你怎麼聽不懂人話?」
「聖者!大人!」日立的眼睛明亮,裡面翻湧著瘋狂,宛若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您救救他!您救救他……」
銀燈微微歪頭,淡漠的目光里,瞧見日立俯身下去,好像把自己卑微成一塊石頭,將自己掩埋進塵土裡。
她放低自己所有的姿態,放棄所有的自尊,向銀燈乞求些微憐憫,盼著這憐憫可以救她的心上人。
但可惜,她跪錯了地方,也求錯了人,他銀燈不過是流放在此的囚徒,也是靠著那些微的憐憫才活到現在,又有什麼力氣去拯救別人?
「你莫要求我了,」銀燈的語氣很輕柔,像在勸迷途者知往返,哄無望者懂回還,可內容卻給人判了死刑,「我不是聖者。」
日立的背一顫,雙手在地上抓出痕迹,連指甲都要被那力道掀翻過來,她一動不動地伏在那裡,宛若一頭鑽進牛角尖的困獸。
「沒有一個人能在任何地方找到聖者。」銀燈也不想就此掐滅這個女孩的希望,可她找的若是聖者,就註定要停在他這裡了。
他們不過是搖曳在宇宙的星子,而世界上有無數顆星子,聖者不在任何一顆星子上,他凌駕於所有的星子之上。
「聖者只會出現在他想見的人面前,停留在他想停留的地方,你若想見他,就只能等他來找你,」銀燈長長嘆了一口氣,世界上想見到聖者的人多了,但聖者一個都不想見,「而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不可能實現的……
她不信,她不甘心,也不敢信,如果這個人不是聖者,如果這個人還不是聖者……她要怎麼辦?不,他一定是聖者,他得是聖者。
「有鱗目可以做光潔無暇的占卜繼承人的……」日立跪在那裡不曾抬頭,好像沒了面對現實的力氣,「他原本可以更加明亮的……現在卻只能灰溜溜地躲進黑暗裡,變成見不得光的黑暗生物,這比要了他的命還痛苦。」
「那是你的看法吧?」樓羅伽堪稱冷漠無情,他把銀燈擋得嚴實,看著執拗的日立宛若瞧著一個傻子,「是你自作主張覺得他會痛苦,也是你一廂情願把他帶進神山,他有告訴過你他痛苦嗎?是你覺得他痛苦。」
「這種事情他怎麼可能告訴我!」日立憔悴不已,連肩膀都垮下去,「他每天都把自己關在黑暗的柜子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語,見我來了,也是強顏歡笑說他沒事……」
「他怎麼可能沒事?我與他幼時相識,知道他的驕傲,知道他的自矜,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得到鳥佔大人的承認,他努力了那麼久,謹言慎行,兢兢業業,最後卻敗在一次善心上……」
「不是都說,善有善報嗎?不是都說,壞人才經受磨難嗎?他為什麼使這樣的結局?他不該是這樣的結局,他不該承受這樣的痛苦。」
「善報?」樓羅伽挑起眉頭,對還有人相信這樣幼稚的傳言表示了嘲諷與嗤笑,從他誕生在深淵,睜開眼就是黑暗的那一刻開始,就從來不相信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語。
什麼因果善惡,都是用來操縱傀儡的絲線,控制思想的鎖鏈。
「想要什麼就得上手去爭搶、去謀划,做幾件好事就期盼它能自己找你?錯了,這世界上最常見的事情,就是災難接連不斷的降臨。」
順遂捏在生來就順遂的人手裡,而苦難,都流向了能吃苦的人。
「若因為這隨處可見的災難就停在這裡,那說明他也不過如此而已。」樓羅伽從來都是識時務的,他能屈能伸,他貴在自斟,「技不如人,沒能及時發現並提防對手是他自己犯的錯,何必在這裡怨天尤人?」
「沒有人,也沒有什麼痛苦是該不該的,他自己沒躲過去,是他沒本事。」
樓羅伽還要再說,銀燈卻輕輕拉住他,露出些不為人知的哀傷來,「……抱歉。」
日立怔怔地跪在那裡,樓羅伽那麼多難聽的話語都沒能壓垮她,銀燈的抱歉卻直接成了最後一根稻草。
她茫然地、無措地抬起灰塵滿面的臉頰,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卻不知道要說什麼,能說什麼。
良久,這個平時如水一般綿軟,關鍵時刻如生鐵一般堅硬的人,在寒風與絕望的摧拉枯朽下,終於露出了她身為女子的脆弱。
「我救不了他?」
甚至來不及眨眼,就有透亮的晶石落地,她惶然垂頭,還待掩飾,無法自抑的呼吸卻讓她發出一聲長長地啜泣,期期艾艾,如泣如訴。
似乎覺得局促,她抬起臟污的手去抹臉,甫一碰到,就無法再放下了,她的雙手慢慢合攏,徹底捂住臉面,屏住呼吸很久很久,終於忍受不住地失聲嚎啕。
她哭得那麼傷心,似乎要將自己的心肺嘔出來,嘶啞的聲音在整個山洞裡回蕩,她起不來腰,蜷縮在那裡很久很久。
饒是這樣大的動靜,有鱗目依舊安靜地躺在那裡,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日立說得沒錯,有鱗目已經快要堙滅在黑暗中了,他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樓羅伽不懂為什麼對日立來說,有鱗目陷入黑暗會比她自己陷入黑暗還無法接受,他的眉頭緊皺,無法忍受這種超脫控制的東西。
更無法接受的是,銀燈能夠理解日立的悲苦,能夠明白日立的情之所起,痛之所終,那種同悲的憫懷狠狠刺痛了他,就好像所有的人里,只有他一個人是有缺憾的,只有他是被排斥在外,一無所有的。
他不要做這個可憐人。
於是他的眸光暗暗地,制止了這種悲慟,「我有辦法。」
你不是要他活嗎?你不是要他重回光亮嗎?你不是覺得他比你自己還重要嗎?那就讓我看看,你能為他付出多少吧。
銀燈抬眸,似乎已經猜到樓羅伽的辦法是什麼,他捏著樓羅伽的衣擺,抿緊了嘴唇,欲言又止。
日立抬起通紅的眼眸,已經不再抱什麼希望,只是木木地望著樓羅伽。
樓羅伽只說了四個字,「吞噬法則。」
日立的眼睛一點點睜大,銀燈卻長長嘆了口氣。
他又想起那句話,引力很有意思,它讓宇宙中的一切永遠都在追求的路上,卻又永遠求而不得。
星子之間尤甚。
當日立被有鱗目這顆絢麗的巨星吸引著靠近的時候,就註定了粉碎的命運。
因為她和有鱗目之間有一個看不見的邊界,一旦超過它,有鱗目所本有的潮汐力就會把她撕碎。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日立太弱,而有鱗目太強,當日立過於接近時,前後遇到的力量就會有差異,當兩個力相差很大,她就會被完全吞噬。
她粉碎的身體會變成星塵,一部分直接變成有鱗目的核心力量,另一部分,會化作星環,成為有鱗目的守護星,給有鱗目最後的守護與擁抱。
而那星環,也會隨著時間的消逝,逐漸徹底轉化為有鱗目的力量,慢慢隱沒在他體內。
「最後,也算是在一起了吧?」
樓羅伽站在巨石之上,看著日立拖著有鱗目越走越遠,她將會在神山最安全的地方獻祭,讓她心中的明星重新冉冉升起。
他轉頭去看銀燈,「你為什麼不阻止我?」
「阻止不了,」銀燈閉著眼享受在神山最後的陽光雨雪,「她愛有鱗目,愛會讓她不擇手段,也會讓她放棄一切。」
樓羅伽聽見曠野的風呼嘯,他望著陌生又熟悉的銀燈,心中第一次出現了茫然的感覺,玄妙又珍貴。
他輕輕地張口,怕驚散了這種玄妙,他問,……愛?那是什麼?
銀燈睜開眼向他望過來,眼睛里是樓羅伽看不懂的情緒,滿滿地溢出來,他歪著頭看了樓羅伽良久,唇邊掛著柔柔的笑。
愛,就像你和我。
可不知怎的,樓羅伽卻覺得好難過。
原來,愛,就是讓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