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美即一切◎
什麼也看不見,直到他鬆開,她把帽檐掀起來一點點。咬著笑意盎然的唇,瞧著他。
他也在笑,更多的是拿她毫無辦法的無奈。
「我會不會打擾你工作?」
「你也知道。」
簡覓夏撇唇角,「你上去吧,我找個地方等你。」
路溫綸把簡覓夏發涼的手揣進荷包,「我上去一趟,然後就下來。」
「嗯。」
路溫綸果然上去了幾分鐘就下來了,他開車到路邊叫她上車。
「沒關係嗎?」
路溫綸看了簡覓夏片刻,笑,「是誰來搗亂。」
簡覓夏微微鼓腮,「我只是……我感情用事。」
「怎麼突然想起來過來?」
「因為小鈺恨不經意一句話,說你是回來給我鼓勁兒的。我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你想給我一點力量,你也一直在這麼做,可是,我說那些話傷了你的心。」
「你不是那麼堅持?」
簡覓夏確有很多理論要講,可不想破壞這一刻難得溫和的氛圍。她看向前方寬闊平坦的馬路,「我們去哪?」
「回家啊。」
簡覓夏一驚。
路溫綸笑了,手在方向盤上點了點,「這麼晚了,你想去哪兒?」
車往皇城另一邊駛去,沿途光景愈發熟悉。簡覓夏不禁感嘆,「我真的好多年沒回來了。」
「一次也沒有?」
「嗯,有次姨媽回北京還問我要不要一起,我說,我不想回去。」
路溫綸聲音輕了些,「為什麼?」
「我一回北京,就會想到有個討人厭的傢伙,讓我削了好多好多鉛筆。」簡覓夏說著睇了路溫綸一眼。
路溫綸揚眉,「是嗎?」
簡覓夏頓了頓,不可置通道:「你都忘了!」
路溫綸就又笑了,「有的人還在鉛筆上刻字,怕不是那時候就暗戀我了吧……」
突如而來的回憶令簡覓夏倍感羞恥,別過臉去,回頭又在路溫綸臂膀上狠擰了一下。
路溫綸誇張嚷聲,「家暴啦。」
簡覓夏輕輕錘了他兩下,適才靜下來。
路溫綸把簡覓夏帶回了家。路萍去望京了,家裡四下無人。可簡覓夏還是有點兒提心弔膽,張望著,不甚自在。
比起地產廣告里的私家別墅,這兒更像會出現在設計師雜誌上的建築。簡約摩登,空間開闊,玻璃結構的窗門望出去是一片奼紫嫣紅的花園,在黯淡燈光里有些妖冶。
「上來吧。」路溫綸在樓梯上回頭。
簡覓夏跟了上去。
「這房子是我爸爸設計的,可惜整個項目還沒揭幕,他就走了。」
簡覓夏跟著腳步都變輕了。
穿過偏廳與長廊,拐角第一間房是路溫綸的書房。他推開房門,開燈,指著那台一體式電腦說,「原來還是老台式,我媽把網線拔了,關我禁閉,就在這兒。」
簡覓夏走進去,看到書架上的漫畫、CD和高達手辦。
「你還是膠佬。」
「那會兒哪懂,覺著酷唄。」
簡覓夏拿起明日香手辦把玩片刻,放回去。注意到後面一整排《全職獵人》港版漫畫,感嘆,「小學五年級暑假組碟片看了這個,從此就「二刺猿」了。我以前喜歡「西伊」,現在都成冷門CP了吧。」
「你怎麼從小就嗑CP。」
「以前叫「萌」,「你萌什麼」。語言都變啦。」
「原來的非主流,現在叫Y2K。」
簡覓夏笑出聲。巡邏房間,到處翻看,不免乘上回憶浪潮,她拿起柜子角落的泛黃的乳白色小物件,「天啊,你還有拓麻歌子。」
「沒有電了吧。反正這些東西就像裝飾啊,擺在柜子里挺可愛的。」
「你很念舊。」
「還好吧。」路溫綸說著拉開抽屜,拿出一部按鍵式手機。他按紅箭開機,還有電。
簡覓夏湊過去,「你小學時候的嗎?」
路溫綸瞧了她一眼,不語。
她奇怪,「你都保存得很好欸。」
路溫綸按左右鍵,打開簡訊收件箱。
一條條簡訊滑下來,來自簡覓夏已經忘記的那個號碼。
路溫綸翻開一條,大字體讓內容一目了然,少女略顯造作的深夜談心。簡覓夏忙擋住手機黑白屏幕,「誰還沒年輕過啊,有本事把你的翻出來!」
路溫綸抬起手機,繼續翻簡訊,還打算念出來。簡覓夏撲上去捂他嘴巴,兩個人爭搶著,打翻桌上的宇航員造型擺件、香氛蠟燭、鉛筆筒……
雙雙倒在HernMiller灰白色椅子里。
路溫綸悶哼一聲,簡覓夏趕快撐著扶手站起來,往後挪步,後跟踩到什麼。她側身彎腰,撿起來——一支鉛筆。
筆尖摔斷了,筆身藍漆也有些斑駁,但美工刀刻下的字元仍清晰可見。
他們的名字,「L」與「なつ」。
「欸……」簡覓夏蹲下來,陸續撿起其他東西,最後把鉛筆***筆筒。
「你還留著。」她輕聲說。
「是啊。可能我真的很念舊。」
很晚了,他們各自梳洗后一起躺下來。路溫綸單手環著簡覓夏,把下巴擱在她肩窩裡,輕聲喚她,一遍又一遍。
簡覓夏轉身,說起最開始遇見他,認識他,覺得他有些討厭。當然他也這麼想的。他們細數起曾經,每一個細節,甚至那一天的夕陽與月亮。
教室里的白熾燈,窗外深深夜色,成摞課本和需要咬牙挨過的寒冷,那時的歡笑聲彷彿還在耳邊回蕩。
「那會兒真好。」他說。
「路溫綸。」她輕輕咬他下巴。
路溫綸按住女人臉蛋,不讓人亂動。這難得溫情片刻,不需要再做別的。
「路溫綸,你知道人為什麼喜歡懷舊嗎?」
「你又有見解了。」
「因為現在創造得太少。」簡覓夏找到他的唇,指腹摩挲,「想和你一起創造,回憶起來閃閃發光的日子。」
路溫綸握住她的手,吻她額頭,吻她的眼睛與臉頰。最後是唇,他有些含糊地說,「你來我身邊,不要再走了。」
「我不走了。」
「怎樣都可以,不準走了。」
「我不走。」
「好。」
「好。」
*
一覺睡到天光大亮,簡覓夏醒來發現身邊沒有人,趿棉拖鞋走出去,隱約聽到附近有人說話。正要藏匿起來,人就從樓梯走了下來。
路萍看到簡覓夏有些驚訝,回頭看身側的路溫綸。路溫綸摸了摸鼻子,走到簡覓夏身旁,說:「媽,給您介紹,這我女朋友。」
簡覓夏不應有疑,端出面對長輩的裝模作樣式乖巧,「路萍阿姨您好,我是簡覓夏。」
路萍挑眉,「我知道……」又皺皺眉頭,「噢……」
路溫綸笑,「媽,您忙去吧,我一會兒就帶她到處轉一下。好不容易來一趟么,晚上就得回去。」
路萍點點頭,給了簡覓夏一個友好微笑,「好好玩兒,阿姨還有事,先走了。」
路萍拐角下樓,又朗聲道:「你倆記得吃早餐啊!路溫綸,聽到沒有?」
「知道了!」路溫綸掩藏些許笑意,又道,「謝謝媽!」
簡覓夏小聲問:「沒事吧?」
路溫綸輕鬆道:「沒事兒。」
他們驅車上街吃老北京早餐。好似簡覓夏真是一個外地遊客,接著路溫綸又帶她去老衚衕里轉悠,給她看北京的春。
他們經過裁縫店,一切如舊。踅至從前的畫室,在院門口張望,集訓的學生出來洗筆,男孩女孩吵吵鬧鬧。
他們看見他們,有一點好奇。大膽地女孩道:「你們幹什麼呢?」
簡覓夏對路溫綸笑,拉起他便跑。他不解,為什麼逃跑,她說一會兒給老師逮住,罰十五張速寫就慘了。
路溫綸笑起來。陽光和那年一樣,一切都一樣。
*
「你不許退出,你要來看我的秀。」
「但是……」
「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啦。而且他們講你潛規則我欸,想想就好刺激,說不定就是給你量衣時,把你撲到在了裁剪台上。」
「你再多說一點,就不要走了。」
機場里肩摩袂接,分別的男女不顧周圍眼光擁吻。簡覓夏和路溫綸都看見了,像是看見從前的他們。
現在他們只是輕輕擁抱。
「等我。」他說。
思緒和回程的航班離開地面。
簡覓夏還有很多話,沒有同路溫綸說。譬如父權制與資本社會對女性的結構性壓迫,婚姻的本質,背後是利益置換而非「愛」。議題宏大也細微,具體到像路溫綸這樣的家庭,一定有嚴密防守的婚前協議,婚後更有生育的壓力,一來一往講條件傷感情。
的確,他們恐怕不用計較誰來做家務,誰多犧牲一些工作時間顧家的問題,但凡事沒有絕對。成為妻子的簡覓夏,是太太,還是那個做設計師的太太?總歸不是設計師簡覓夏。即便有一日光環大到時裝界無人不知,回到以先生或先生的家庭為主的場合,依然是一個從屬者。
舊時女作家要署名一個男性的名字,女科學家以夫人的稱謂印在教科書上,人們說如今不一樣了,哪裡不一樣,是同工同酬,還是入職面試時對女性苛責的問詢?男人說上帝創世造人,力量的懸殊決定男人理應擁有更多榮譽,可最遠古女人也和男人一樣狩獵,遺迹化石就是證明。漫長的陰謀締造了女人專屬的愛情神話。
愛情,是本世紀最大的悖論。
我要愛,更要智慧、力量和作為人類應該擁有的尊重。
我最愛自己,這是我站在這世上的理由,並非可恥的事情。
*
回到公寓,簡覓夏查看郵件,看到了自己入圍決選的通知。
不用想,聊天群充斥對簡覓夏的入圍質疑。一個女人同「條件差」的男人在一起會被取笑,同一個「好太多」的男人產生聯繫即可就會污名纏身。即使在所謂開放包容的時尚行業,依舊充斥金字塔結構批判,這就是一個最最普通的女人的命運。
但是沒關係,這絕不會是終點。
一個自小混沌愛的女孩,已經鍛造出了自己的清澈力量。
美即一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