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尼古拉身上穿的是他最好的衣服。他為有錢人幹活時,甚至還會被誇獎說他得體的不像鄉下人。但是納爾遜將軍的客人們並不吝惜對他表露出嗤之以鼻的態度來。也許是納爾遜將軍突然來了興緻,竟讓手下把這個卑微的來訪者帶到宴會上來。納爾遜將軍愜意地坐在地毯盡頭的椅子上,他的坐姿中帶著一種勝利者的高傲。他問尼古拉有什麼事來找他。
「將軍……先生……」尼古拉緊張起來,嘴裡吐出的單詞也都在顫抖。許多的上等人紛紛注視著他,等待著看納爾遜將軍是怎樣對待下等人的。納爾遜是武官,是將軍,是粗人,他本是不屬於這個社交場的,只不過這也是政治的一部分。納爾遜將軍知道自己應該融入他們,變成他們,而不是像在戰場上一樣剷除他們。一個敵人,一個將軍,一支軍隊,甚至一個國王,一個國家,一個階級,都是可以「輕而易舉」消滅的,但是拉姆城和王國的貴族們,卻不會因為他個人的權力而消失。在這個國家還不叫普利威爾,拉姆城還沒有建起城堡的時候,這些有權有勢的家族就已經存在了。他們隨著政治的變化,改變了名姓,修改了紋章,更換了家族的成員甚至領袖,卻得以長久存續。這些人比手持利刃的對手更可怕,後者只能殺死你的生命,而他們能磨滅和扭曲你的人格。納爾遜將軍上任后立即就開始四處打點關係,他懼怕地方貴族,就像國王懼怕邊陲領主,一旦他做了什麼微不足道的、引人咋舌的舉動,背後便會有一張巨大的交際網來捆綁他,使他窒息。
「你有什麼事?」納爾遜將軍把臉扭到一邊,緊繃著自己的表情,問道。
「將軍,我是城外的琴匠……我叫尼古拉……我代鄉親們給您捎來一封信。」
「信?交給老布爾就好了。」納爾遜招招手,讓管家來把信取走。
尼古拉知道,如果就這麼了了,這些人不會知道抗災是多麼重要的事,他們才懶得管!於是他鼓足了勇氣說:「我們想請您幫我們對付蝗蟲……」
「混賬!這種事也來麻煩我!」納爾遜將軍怒斥道。他把尼古拉當做是借著蝗蟲名義來要錢的鄉巴佬了。如果這種人都能向他開口討好處,他的臉可都丟光了!
納爾遜將軍固然是聽說過榕樹城的事,他並不相信,也不以為意。傳聞里說的蝗災,肯定是誇大其詞,他這輩子都沒見過什麼吃人的蝗蟲,不過是弗雷爾家族騙人的宣傳罷了。
尼古拉被將軍嚇得不輕。納爾遜本來就長著一張不怒自威的臉,嗓門再一大,驚得他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周圍的人哄堂大笑。他羞極了,想趕緊站起來,於是用一條腿撐著想站起來,沒想到他磨平的鞋底在毯子上一滑,又摔倒了下去,這下連臉都貼到地上了。
男士們大笑起來,女人們也都裝不住矜持,掩面笑著。尼古拉又氣又急,他巴不得就這麼趴在地毯上再也不把頭抬起來。他本想好好表現的,但是看著這麼多上等人在場,他心裡直犯怵!村民們全指望著他向納爾遜將軍報告呢,哪怕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被拒絕提供幫助,大傢伙兒也想知道些城裡的消息。這下他可怎麼讓回村的人捎話啊!難道要說自己摔倒了被人嘲笑嗎?尼古拉雖然趴在地上,卻感到頭暈目眩,刺耳的笑聲似乎越來越遠,一股無名業火從他的臉上燒到心頭。尼古拉的大腦停止了思考,飛速地抽動著。在一片空白之中,「禮節」這個字順著血液灌入了他的四肢,
他立馬爬了起來。還未站定,就好像有兩隻手伸過來扶住了他的肩膀,他以為是哪個好心人為他解圍。尼古拉剛想回頭看看這位仁慈的大人長什麼樣,隨即又被什麼硬邦邦的東西架了起來。在他趴著的當兒,納爾遜將軍用眼神示意護衛把他丟出門去。管家布爾正嫌惡地盯著他,那封信也不知道去哪裡了。
所以,我們的尼古拉先生在親切地吻了納爾遜的地毯后,又吃了一嘴他門前的泥。這下納爾遜將軍賺足了面子,看鄉下賤民受罪可比看宮廷小丑表演有意思多了,城堡里的賓客們紛紛誇讚起將軍的智慧與威武來。
「對付這種鄉巴佬,就該這麼辦!」
「納爾遜將軍真不愧是從戰場上回來的英雄,要是我的話,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哩!可不能讓鄉下人白白佔了便宜。」
「鄉下人就喜歡沒事找事!要我說,真有蝗蟲來把他們吃了才好!」
「……」
納爾遜將軍擺了擺手,從座位上坐起來,向所有人表示了歉意,然後宣布宴會繼續。
尼古拉在門外聽見了音樂聲。他知道這信是沒戲了。早知道會這樣!來之前還妄想著藉此機會攀附上他們,真可笑!從這一刻,他更加堅定了要投奔弗雷爾公爵成為驅魔人的信念。尼古拉對納爾遜將軍的敬畏,突然轉變為了仇恨,出於尊嚴、榮譽和階級的仇恨,而弗雷爾公爵便是同他敵對的那一方。這種仇恨主要是因為面子。儘管在後來,他覺得這有些師出無名,但仇恨一經產生,就不應被寬恕。這種對個人的仇恨,隨著閱歷與學識的提升,反而會被不斷地加深,直到變成一種自詡正義的、不可違逆的暴力的使命感。直到尼古拉參加的那場革命徹底失敗時,他還依然對拉姆城經歷的這一切懷恨在心,不過這都是后話了。尼古拉知道不能就這麼算了,所以他當即下定決心,要回旅店去收拾東西,前往豎琴城堡。
「弗雷爾公爵和納爾遜將軍互相不對付……」旅店裡的「萬事通」說,「弗雷爾公爵本來是要當拉姆城城主的,結果國王讓將軍取代了他。公爵大人一直懷恨在心。」
「納爾遜將軍就是擔心公爵藉機招兵買馬,才在城裡禁止張貼獵魔隊告示的。」老闆嘆了口氣,「如果你執意要去,要小心納爾遜的親衛隊。他們在城外巡邏時,會順帶搜查所有前往豎琴城堡的人。」
尼古拉摸了摸自己包袱里的火槍,他有點擔心起來。「有沒有什麼小路之類的……可以繞過去。」
「有倒是有,但我跟你說過了,即便沒有親衛隊,走正路也很危險,更何況小道。」
「如果那樣危險,平時公爵都是怎麼到城堡去的呢?」
「你跟公爵能比嗎!公爵有馬車,有人保護。強盜和野獸一看到那架勢,立馬就嚇跑啦!」
尼古拉有點擔心,但已經決定要前往豎琴城堡,他就一定要去。反正也沒什麼行李牽挂,如果可以的話,他明天就要出發。
旅店老闆無奈地嘆了口氣,告訴他,明天有一輛前往森林的馬車,車夫要為嚮導送貨。如果他能答應幫車夫幹些雜活,興許能搭個便車快速通過龍之耳。
※※※
普利威爾王國的形狀就像是一個斜著的勺子,不過和大部分沿海國家不同,那細長的勺柄是她的內陸部分,勺頭則作為西南半島三面環海,首都赫里位於勺柄的正中心。這個國家剛剛統一時,是這片大陸第二大的國家,國境線輪廓看起來像是一根香腸。很可惜,領導了宗教戰爭和世俗化戰爭的老國王登基后,把首都以外的土地盡數分封給了自己的眾多親戚和功臣,導致全國各地都在統一的表象下各謀其政。那時東西兩鄰國還在為了交換戰俘問題互相爭執,當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將重新開戰時,兩國卻在同一時間出人意料地向普利威爾宣戰,並一路攻到了赫里附近。一個國家在危難關頭,要麼滅亡,要麼出現一位英雄式的人物挽救大局。現任國王就是這樣第一次為眾人所知曉。他聯合了各個心懷不軌的家族,發動政變直接絞死了對昔日盟友搖擺不定的老國王,也就是他自己的父親,宣布與侵略者抗爭到底。為了樹立權威,他在一天之內就使得王宮血流成河。地方勢力對此十分不滿,但出於對被侵略者屠殺的恐懼,他們不得不相繼交出了自己的軍隊控制權。重新團結一致的普利威爾軍隊,在納爾遜等優秀老將的領導下節節取勝,據說這其中還有大量雇傭魔法師參軍的因素。最終,敵國為了避免更大的損耗,主動提出簽署停戰協議。
儘管國王的戰略目的並沒有達成,協約中歸還的國土也僅有現在這麼大,但宮裡的主和派仍然堅持,要以安定國內勢力為重。再打下去,外省的家族們可不會再為了戰爭替王宮出黃金啦。懊惱的國王在與對手假意言和后,立即開始清剿那些受老國王恩典的傢伙。納爾遜將軍在戰場上殘虐無比,但他對自己人下不了手。同樣的,當士兵們得知自己的敵人竟然是說著土話的遠親時,也紛紛從軍隊中逃跑了。這個國家已經受夠了戰爭。從復國戰爭,宗教戰爭,世俗化戰爭,再到衛國戰爭,普利威爾的人民不能接受他們還要為了無妄的權力鬥爭參加內戰。宰相首先意識到了這點。他告訴國王,其實有更高明的方法來真正地統一國家,兵不血刃,那就是使用金錢和法律。宰相深知地理環境對政治的影響。他的計劃分了兩個階段,先剿滅島城的所有潛在反叛者,再去解決外省的貴族。於是他命令在內戰初期表現不積極的納爾遜前往拉姆城,觀察和預防外省一切可能的密謀反叛行為。
拉姆城是沿著東北-西南向的「龍之淚」河建立起來的。準確的說,島城與外省的分界,是「龍之牙」所屬的,西北-東南向的小型山脈。在衛國戰爭的協定中,這段分隔半島與大陸的屏障被拆成三段划給了三個國家。因此,想要通過拉姆城往來於外省和島城,唯有穿越那被豎琴城堡監視著的山谷,或是繞遠穿過鄰國邊境。顯然後者是不可行的。在拉姆城的正中心便是城主的城堡,相比於國內的其他地標建築來說,這城堡並不十分高聳,據說是為了讓每一位市民都能抬頭仰望到龍之牙日出的美景才作此設計。在拉姆城西南方,便是尼古拉生活的村莊。這些村子零散地分佈在城牆的陰影之外,被稀薄的樹林和荒地包圍著。這裡曾經被海上來的異教徒洗劫一空后燒的精光,但那些久經海風摧殘、兩腳著地的敵人根本無法抵擋住騎士團猛烈的衝鋒。加之龍騎兵從首都源源不斷地補給而來,教會聯軍成功從拉姆城打破了敵人的海上包圍。無數混血異教徒的屍骨被埋在了這片平原之下,因為他們同樣是五百年前的入侵者的後裔,所以這裡也被稱作「五百年之冢」。
拉姆城的東北側,一出城門,就可以看到巨大的龍之耳。那似乎是一片乾涸的湖泊,但也有人說,是天外飛石墜落造成的。為了防止有人受到詛咒或是失足掉進去,很久以前,拉姆城曾經組織了大量工匠圍繞龍之耳休憩隔離牆。在宗教戰爭結束后,教會更是投資雇傭藝術家來美化和修繕龍之耳的圍牆,但這些可憐的雕塑家和畫家僅僅完善了朝向拉姆城的一面,就因為老國王向教廷宣戰而被遣送了回去,圍牆剩餘的大部分也被軍事工程師改為了高聳的環形堡壘牆。繞過龍之耳向北繼續走,便是濃密幽邃的龍之瞳森林。軍隊在森林中開闢了一條寬闊的主路,通向島城。現在這條路由納爾遜的親衛隊全天把守。森林裡其他的地方,則是被參天的常青古樹包圍著,甚至密不透光。在黑暗中,生長著只有在陰濕環境才能出現的苔蘚和毒菌,以及尚沒有被博物學家目擊過的奇異生物。拉姆城就是如此易守難攻,北方的人想進來,就必須經由唯一的道路穿越森林,然後面對無懈可擊的龍之耳堡壘。而拉姆城的軍隊只消出城,便可通過堡壘上的機械吊梯源源不斷地支援前線。龍之耳堡壘的龐大程度,甚至可以在其中建起一座小型城市。任何來犯者都無法迴避堡壘的阻擋。
想要到達豎琴城堡,只穿過森林還不夠。龍之牙就像兩根象牙,插在了高聳的峭壁上,它的形狀規則得甚至不像是天然造物。當太陽升起時,光禿的石壁便會在旭日照耀下反射出珍珠般的光芒,紅色外牆的豎琴城堡也變得格外顯眼。這樣的場景在遠隔數里的拉姆城市民眼中,彷彿是有一座陸地燈塔在城牆上閃爍。龍之瞳的主幹路筆直地通往北方,一走出森林,就能看到一家驛站。這就是前往豎琴城堡的哨所。驛站是一座二層木製建築,門前有一排整齊的馬廄,馬廄旁堆著一些草料,草堆後面是一大片空地,停放著各式各樣的馬車和板車。奇怪的是,凡是由南向北來到驛站的人,當他們抬頭仰望,原本無比清晰的龍之牙竟在視野里消失了,遠處變成了一片連貫的山脈,完全阻擋了通往島城的去路。這是巫師的障眼法,但具體是什麼時候、哪位巫師造成的,已經不得而知。
尼古拉背著自己的包袱,上了送貨人的車。這位送貨人專為森林嚮導補給生活必需品,他看在旅店老闆的面子上願意載他一程,但是尼古拉帶的那把火槍可能會惹麻煩。送貨人雖與城外的看守們都熟識,但他並不想找事兒。一般來說,如果有人要進森林裡去,除非是有官方許可的證明,否則只能沿主路行進,不允許攜帶武器。所幸尼古拉按照皮埃爾留下的筆記,已經學會了拆裝槍械。他把槍的各個零件儘可能拆散,然後分散藏在貨物裡面。皮埃爾還為他留下了幾髮油布包著的鉛彈,他把子彈和火藥分成兩個小布包帶在身上,除非被守衛搜身盤查,絕不會被發現。
送貨人告訴尼古拉說,雖然他是給嚮導送貨的,但他很少能見到嚮導,畢竟人家很忙,總是在森林裡。所謂的「嚮導」,便是專門給那些從非主幹路進入森林的人引路的傢伙。大部分雇傭嚮導的,都是些冒險家和商販。冒險家自然不用說,商販則是為了採集森林裡的稀有菌類。由於私自進入森林十分危險,嚮導往往會收取高額的費用。這是被官方默許的。在龍之瞳,生長著一些美味的菌子,而嚮導平時就在森林裡尋找它們。嚮導把菌子的位置記錄下后,便會帶著蘑菇商人們進林採集。這種蘑菇保鮮的時間很短,所以嚮導自己從來不去采蘑菇,而是讓商人們當天採集后快馬返回城中售賣。其中一種被稱為「藍夢」的蘑菇,僅僅一磅就可以賣到十金朗的高價。而嚮導則要求商人們把售價的一半作為報酬,在下一次進森林時支付給他。如果因為外界因素蘑菇因變質或受損沒有賣出,嚮導也會免除商人的費用。
「這傢伙倒是挺好心。」
「呵呵,如果你能見到他就知道了。」
說著,貨車已經走到了北城門。送貨人的驢子怪叫著,引得守衛們投來嘲弄的眼光。一個看起來是領頭的衛兵走過來問道:
「喲,又讓你的驢去送貨啊?這個小伙兒是誰?」
「哦,他是我叔叔家的兒子,要送去島里當學徒的。」這是他們提早設計好的借口,幸好守衛都不認識尼古拉。
「你的年紀去當學徒是不是大了點?」衛兵拍了拍他,「下來,下來。」
尼古拉跳下驢車,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他生怕那子彈包鼓出來被守衛發現。
「呵,看著倒有模有樣的!你是要去哪啊?」
「去羅蘭,先生。」
「哦,我還有個遠親在羅蘭討生活哩。」衛兵扶著尼古拉的肩膀,圍著他轉了一圈。他應該沒發現什麼異樣。「你帶通行證了沒?」
「啊……通……通行證?」
「你不知道?」衛兵瞪了他一眼,然後看了看送貨人。送貨人也一臉錯愕。衛兵笑了,說:「從今天起,去島內的人都需要通行證啦。不過今天是第一天,沒有也無所謂,這兒我說了算。是吧,阿努?」阿努是送貨人的名字。
「啊……是……」阿努回答。
「不過等到了龍之瞳那邊,你們應該也會被盤查。喂!保爾,拿兩張許可來!」
一個士兵拿著兩張紙跑了過來。「這個就是通行證。有了它,森林裡的兄弟應該不會為難你們。」
「哦,我就不用了。」送貨人說,「我只送他去到嚮導那裡,然後我就回來。」
「這樣啊。」守衛把一張通行證揣回自己的胸甲里,把另一張塞給了尼古拉。「那你最好是帶夠了行李。到了那兒,可沒人載你。」
「你沒帶什麼不該帶的東西吧?」
尼古拉故作平靜地搖了搖頭。
「哈哈,也沒啥不讓帶的。你總不能偷偷藏了把劍在這兒吧!」守衛拍了一下尼古拉的腰,那裡正好藏著火藥袋。不過守衛似乎沒有發現。阿努也緊張極了。
「沒什麼問題了,走吧!」守衛揮了揮手,兩個士兵便打開了城門下專給馬車通過的小門。尼古拉這是第一次來到城北。一出城,他就看到黑壓壓的龍之耳的高牆在遠處聳立著,正朝著他的那邊似乎是缺了一塊兒,隱約能看見一個繩子吊著的平台在上下移動。離得越近,這堡壘就越像一個巨大的蟹鉗,像是要把出城的人抓進巨坑中。可以想象,即便拉姆城被南方來的敵人攻佔了,守軍也可以退入堡壘中堅守拖延。這堡壘高得不像樣子,傳說中的巨人來了也得跳起來才能勉強夠到頂。牆面上矮的位置排列著許多用來傾倒油壺和使用火槍的射擊孔,高的地方則像露台似的為火炮和弓箭手挖掉一大塊兒。那些窗戶似的空擋里每隔幾個就伸出來一些旗杆,懸挂著代錶王國、國王的家族、和拉姆城的旗幟。
送貨的驢車靠得越近,尼古拉就越感到這堡壘的高聳與恐怖。到了堡壘正下方,那些石磚甚至比人還高。這時他也終於看清了堡壘入口的樣子。高牆在入口處被直直地攔腰截斷,可以直接看到裡面工作的士兵。斷口處是一面精緻的弧形大理石牆,上面雕刻著聖經故事的圖案。四名門衛和兩尊被閹割的雕像佇在木製雕花的大門前,觀察著來往的馬車和寥寥行人。
突然,一陣巨大的轟隆聲從牆後傳來,一塊載著眾多士兵的石板——或者是木板?——被齒輪帶動的鐵鏈緩緩升起。每到一層,齒輪就會停下來,讓一隊士兵走下去到自己的崗位,然後繼續升起。那些巨大的齒輪中間還有一個軍事工程師不怕死地跳來跳去,指揮著什麼。
尼古拉被這副場景震住了。他一直都是在豎琴這種小東西上做手腳,從來沒見過這樣龐大的機械裝置。送貨人告訴他,這是全國最大的機械吊梯,被嚇到也正常。尼古拉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比人還粗的鐵鏈,只到它消失在視野中。
送貨人的驢車走的很慢。路上有許多來來往往的馬車,為了運送蘑菇或是送信飛馳著。也有一些不那麼著急的商人和其他送貨人,坐在馬車上同他們二人聊天,但一來別人的馬車上沒有很多貨物,二來馬本身就比驢子快一點,所以聊了幾句之後,尼古拉和阿努的車就被甩下了。再加上阿努不捨得讓這兩隻陪了自己十幾年的老夥計累著,他們便只在路的邊緣慢慢前進。那些馬車一個白天就能到達森林的入口,但是驢車一直走到晚上才能勉強看見森林的影子。阿努提議休息,於是他們就離開了路邊,在路邊生起了火。
天一黑,堡壘里就把燈點了起來,火光從窗格和石磚的縫隙里漏出來。路上有不少趕夜路的車,他們的速度比白天慢不少,但沒有人和阿努他們一樣在路邊就地休息。
「在這裡不會被人把東西偷走嗎?」
「不會的,上頭有人幫咱們盯著吶!」阿努用手指了指堡壘。
尼古拉在板車前面晃蕩了一天,他也已經很累了。他的視野漸漸模糊,高牆上的亮光似乎一點點地滲了出去,沾在夜空中,變成了粘膩的星光。幾處星點連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飛翔的鸚鵡……
……
……
尼古拉感覺渾身酸痛。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草地上,睡前生的火堆也已經熄滅了。他抬頭一看,阿努還躺在貨車的棚子里呼呼大睡。他回想了一下,他們兩個人本來在板車上鋪了點草躺著睡覺,阿努在夢裡揮拳打了尼古拉一下,他怕再挨打,就翻了個身從車上掉了下來。
尼古拉看天已經亮了,就粗暴地把阿努搖醒。
「嗯?怎麼了?」
「天亮了。」尼古拉一邊清理著衣縫裡的泥土和草,一邊說。
「哦哦,那我們走吧。快上來!」
他們慢悠悠地朝森林走去。等到完全繞過了堡壘,已經是中午太陽最高的時候。不過這個時候除了沒有下雪,已經完全是冬天了,並不算很熱。尼古拉回頭看向堡壘,在這堡壘的正北面有幾處巨大的凹陷,大概是內戰時被火炮轟擊造成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修補。突然,阿努拍了拍他,指著遠處說:
「看到了嗎,那裡就是第一個崗哨。」
尼古拉朝遠處看去,在森林的大道入口處有一棟木板搭起來的房子,還有幾匹馬拴在馬廄里。阿努告訴他,如果要到北方去,正路就是從這裡走。驛站里有不少士兵,他們會盤查過往行人,然後會有一個專門負責蓋章的官員給你的通行證按目的地蓋章。如果沒有騎馬來,也可以從這裡租一匹馬,等離開森林后再歸還給北邊的驛站就可以了。森林裡的路只有馬認得,人一旦下馬,就會迷失方向。
「但我們不從這裡走。」阿努用手裡的藤條抽了一下驢子,驢子們立馬拐到了一條小路上,「這邊才是去嚮導那裡的路。」
小路上的人確實變少了,但疾馳的馬車數量並沒有減少。這些馬車一次運送的蘑菇甚至都不需要用車,讓騎馬的人裝在口袋裡都能帶回去。但是為了防止蘑菇收到傷害,並保證蘑菇新鮮,便需要用裝滿冰塊的箱子來保護蘑菇。
「那些罩著黑布的箱子里就是『藍夢』。」阿努說,「我們到了,那裡就是嚮導的房子。」
在森林邊,一棟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石頭房子突兀地胡亂建在那裡。送貨人把驢子拴在地里插著的木棍上,招呼尼古拉來卸貨。他走到房前敲了敲門,並沒有人在。他便徑自走到了房子後面去。尼古拉抱著一木箱的土豆跟了上去,他看到送貨人用一根鐵棍撬開了一個地窖的門,然後讓他把東西都搬下去。尼古拉來來回回搬了好幾趟,然後待在地窖里開始組裝他的手槍。他看到地上還有一扇門,他問阿努那是什麼。阿努說:
「那下面是存放冰塊的。如果采蘑菇的人沒有帶冰來或者是夏天沒法長途保存冰塊的時候,他就高價賣給這些商人。」
阿努隨手撬開冰窖的門,一股寒氣從地下沖了出來。尼古拉往下探頭探腦地看,但什麼也看不到,一點兒光也沒有,只覺得很冷。
尼古拉跟阿努從地下鑽出來,在把手槍藏在外套下面。他背起自己的包裹,轉身就要往森林裡走。
「喂!你就這麼進去?」
「啊!不然呢?」尼古拉剛想向送貨人道別,就被叫住了。
「你這樣是走不出去的。我建議你先進去試著找找嚮導,找不到他的話,你就原路返回吧。或者說,你也可以留在這裡等他回來。」阿努指了指另一邊停著休息的商人們。
尼古拉知道自己帶的乾糧沒辦法停留太久。他決定直接進入森林。送貨人見他是個不要命的種,也不再勸。他們互相擁抱后就分開了。
在嚮導的小房子前,聚著一群采蘑菇的商人。他們嘻嘻哈哈地聊著天。尼古拉看向那群人,他感覺到自己好像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他不知道踏入森林後會面對什麼,這興許是一個命運的轉折點。他不懂得在自然中生存的技巧,他不懂得同猛獸搏鬥的方法。他的包裹里只裝了兩壺水,和三個乾巴巴的麵包,和一塊旅店老闆的熏肉火腿。他聽到商人們的心跳,突然覺得無比凄涼。他憑什麼覺得自己能不出一周走出這片森林呢?這種盲目的自信來自於什麼?全都是因為自己的愚昧!可他已經向旅店的人,還有自己,誇下海口了!尼古拉對自己說,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尼古拉若是想要放棄這趟危險的旅程,他自然可以立馬掉頭離開,請求采蘑菇的商人們帶他一程。但他並不那麼愛憐自己的性命,他甚至覺得死了也沒什麼關係,只是這輩子活的太窩囊!他突然很想回到納爾遜的宴會上,在摔倒了爬起來時對座上的將軍怒目而視,用最嚴厲最刻薄的言語大聲攻擊他們的冷漠與驕橫。如果真能那樣,他該多麼的有面子!只是他當時不敢,甚至想不到要怎麼做。尼古拉突然領悟到,他之所以走到這一步,全都是他自找的。如果他在這森林中被謀害、被餓死、被吃掉,那也是因為自己的愚昧與無能,咎由自取!尼古拉這麼想著,竟已經迷迷糊糊地走進了森林中。他突然感覺周遭十分安靜,一個人的心跳都沒有,他這輩子都沒去過聽不見任何人心跳的地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走出去不少的路程了。
林里暗的要死,全憑著某些樹杈的縫隙漏進光來。尼古拉從腰間把旅店老闆給他的匕首掏了出來,在樹上刻著記號。他摸索著樹榦,在有光的一面刻下名字的首字母和一個箭頭,指向自己的來處。他每走一段,就刻下這樣的一個記號來。尼古拉心裡估摸著大致的時間,通過那射向地面的光線角度判斷著方位,他要儘可能地朝一個方向走。突然,他在樹上摸到什麼毛絨絨的東西,眯起眼睛一看,是一隻腦袋大的蜘蛛。他後背一涼,沒頭沒腦地撞破了蜘蛛的網瘋狂地向前奔去。他一邊用左手扯著臉上的網和不知道從哪裡蹭的土灰,一邊揮舞著右手的匕首。他擔心那隻蜘蛛被蛛網粘著帶了過來,跑的時候氣都不敢喘,-手也不敢往身上摸,生怕再摸到那毛毛的恐怖玩意兒。一口氣跑了好幾米之後,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尼古拉跑進了一處沒有光的地方。他扶著一棵樹休息,突然想起剛才的蜘蛛就是在樹上摸到的,后怕得跳了開來,用匕首猛烈地戳著樹,直到那樹皮上濕滑的菌類都掉了一地,才靠了上去。他不停地喘著粗氣,一邊用腳踏著地面,以免地上還有什麼奇怪的蟲子爬來爬去。他摸著黑用刀在地上撥了撥,又拿手掃了掃地上稀碎的枝葉和菌子,坐到了樹下面。
他後悔極了。剛才沒命地跑,以至於自己根本不知道朝哪裡跑了多遠。一進森林就被一隻蟲子嚇得迷了路!他「啪啪」地扇自己的臉,氣得想哭。如果後面再遇到真正的危險,不知道要怎麼辦。尼古拉摸索著自己的手掌,幸好那隻蜘蛛沒有攻擊,體表也沒有毒,他的手沒有受傷。也許那隻蜘蛛也嚇了一跳呢?這麼想著,尼古拉覺得有些苦中作樂。他已經失去了方向。按照送貨人的說法,這森林中一定還有其他的人,而他現在的目標就應該是找到嚮導和商人。那些人都是奔著「藍夢」蘑菇來的,這種蘑菇會發出藍色的光。尼古拉站了起來,他決定朝著有光的地方去,畢竟正常的人應該也不會在森林裡抹黑亂跑。在龍之瞳森林,絕大部分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只有些許不知為何沒被樹葉遮蔽的空洞會為太陽放行,就像是巨龍眼中淚水的反光。尼古拉正朝這些透光的地方尋找著道路。但他此時還從未聽說過,那已經在蘑菇商人之間流傳成鐵律的入林守則:千萬不要看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