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養鵝的那一年
我家蓋平房的那一年，家裡只留了一點口糧，別的糧食都賣了，豬、牛、雞所有的家禽，也都賣了。緊緊巴巴的湊了點錢，把房子給蓋了起來。
家裡沒錢，也買不起家禽幼崽，也賒不到，因為周邊人都知道我家窮，剛蓋了大房子，不用想，都是一大堆外債，而且還有一個遠近聞名的賭鬼男人。
其實我家也沒什麼外債，主要是借了我老姨家兩千多塊錢，所有外債加起來，不到2300塊錢。300塊錢，是我爸辛辛苦苦從他哥哥那裡借的，是給我姐姐上學的學費。也是媽媽多次逼著他去借的錢，跑了好幾趟，才借到的。
收了夏糧賣點錢，給我老姨家還了一半的錢，也把從我大爺家借的300塊錢給還了。剩下不多的一點錢，媽媽買了三頭豬仔，又買了二十來只鵝苗回家養著。
我輟學在家，媽媽經常帶著我出去放鵝，也是為了陪伴我，怕我沒有小夥伴玩，太無聊了。
快要過春節的時候，媽媽賣了三頭大肥豬，還清了借我老姨家的錢。賣豬還剩餘了不少的錢，加上賣糧食湊湊，花了三四千塊錢，給家裡買了拖拉機的頭，從此家裡耕地、種地也方便了許多，再也不用去央求，借別人家的拖拉機。
這一年，我們家過一個有史以來最豐盛的新年，從春節一直到過小年，天天都吃肉。我最喜歡的紅燒肉，也是吃夠了。從那之後，甚至有點討厭吃紅燒肉。每次最多能吃兩三塊，稍微吃多點，就想嘔吐！
肥年過後，家裡還余了一兩千塊錢。以往到年底前，還完種子、肥料、農藥賒賬的錢，幾乎就沒有錢了，過個年，正常也就買一兩斤豬肉。
過完年，初春的時候，媽媽幾乎用了家裡所有的積蓄，買了三百多隻鵝苗。
上一年養了二十來只鵝，幾乎都存活了下來。也積累豐富的養鵝經驗。她發現養鵝，遠遠要比餵豬划算，鵝，抗病性好，也很少喂糧食，趕到野外放養就行了。
到了三月以後，農村的路邊，處處都是青草，遍地都是小鵝免費的飼料。
養鵝四五個月就可以出欄賣錢，吃糧食少，而養豬需要很多糧食，將近一年才能賣錢。養豬相對養鵝來說，很不划算。
在買鵝苗前半年前，媽媽就和我爸提過要養三四百隻鵝的想法。每次一提到養鵝，我爸就是極力的反對。很多次，他們也因為這件事吵架。
全家人晚上閑聊的時候，媽媽曾經在規劃過，以後搞個大型的養殖場，養個上千上萬頭豬，再養個幾百頭奶牛什麼的……
在爸爸眼裡，她宏大的規劃和夢想藍圖，就像是聽大戲一樣，反正他絕對不相信的。家裡就幾畝地，就那麼點糧食，就這幾個人，怎麼可能餵養那麼多牲口？她簡直像個瘋女人一樣，瘋言瘋語！
我媽在買三百多隻鵝苗的前十幾天，我爸幾乎天天和她吵架。他也是千方百計的阻止購買鵝苗。
那段時間，我爸晚上趁我媽睡著了，好幾次偷偷搜尋她的口袋，想把買鵝苗的本錢給悄悄地偷走，從而斷絕她買鵝苗的念頭。
讓我爸沒有想到的是，那時候，媽媽已經把家裡所有的錢，都讓我保管了，我藏的地方很安全，也很隱蔽。我只告訴了媽媽，沒有任何人可以知道。
家裡很多地方他都翻過，就差掘地三了，可還是沒有找到一分錢。不得已只能想別的辦法來扼殺她的養殖計劃。
爸爸多次去恐嚇孵化鵝苗的老闆，讓他千萬不能把鵝苗賣給我媽，就算賣了，一樣會被退回來，運回過程中死了，也都算老闆的！
同時，他又去請很多親戚朋友來我家，勸說我媽，不要一下子養那麼多鵝，風險太大了！他到處求人幫忙，確實有很多人來家裡勸說我媽，苦口婆心的勸她不要養那麼多鵝，但沒有一點效果。
那些人家，都是住茅草屋和瓦房的。也沒什麼資格說動我媽，我媽通過三四年的努力，讓家裡建起了新房，這也是當年方圓十里，唯一的平房。
面對弱者夸夸其談，強者自然是一笑了之的。
這些年，我家的歷史，完全就是我媽一個人的奮鬥史。
我媽剛剛嫁過來的時候，家裡除了三間一下雨就漏水的破茅草房，剩下財產就是一張老破床，人一坐上去就嘎吱嘎吱響，細細的四根床腿，彷彿隨時都會自己斷了、塌了。它就和這個家一樣，貧窮的讓人窒息，沒飯吃窮死了時刻都會發生……
爸媽結婚的時候，家裡的被子，枕頭，桌子，椅子，鍋碗瓢盆等等，幾乎都是從村裡，挨家挨戶借的，而且還有一大堆外債。婚後所有借的生活用品，包括新婚的大床和被子，是我媽含著淚，一一還給了別人。
我媽用四五年，還清了所有外債，也給家裡買齊了傢具，配好了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
後來又用了大概五年時間，給家裡蓋了新房，買了一整套拖拉機。
在我媽頑強不屈的努力下，家裡的日子越過越好，她也越來越自信！她從一個被男人一打就哭的女人，成長為真正的一家之主。
媽媽曾經告訴我們，就算自己苦一輩子，也絕不能讓你們兩個孩子再受罪，不能讓你們一出生，就永遠生活在黑暗的沼澤地里！人只有相信自己，才能改變生活！
儘管爸爸千方百計的阻撓，我媽後來還是買了三百多隻鵝苗。
起初，孵化鵝苗的老闆，是不願意把鵝苗賣給我媽的，主要是怕我爸就搗亂，也怕自己受到損失。
媽媽含著淚，向老闆哭訴心中的委屈，講訴起自己的不幸。那個老闆當時聽的也是抹眼淚，同情她，也欽佩她！
而後毅然決然的把鵝苗賣給了她，也額外多送了十幾隻鵝苗。
孵化鵝苗的老闆，他也知道我家剛蓋房子沒多久，沒什麼錢，而且養殖也需要資本的。他把300多隻鵝苗，用車送到我家，並把我媽給的一千多鵝苗錢，強硬的塞到她的手裡。說了，必須等這些小鵝長大出欄了，再收錢，要不然就不賣了！
媽媽沒辦法，只能收下錢。
後來給鵝買飼料，買葯，幾乎都是那個老闆幫忙的，飼料和藥品的商家，和孵化鵝苗的老闆一樣，必須等鵝苗長大賣錢了，再要錢。要不然也不賣！
三百多隻鵝苗，一筐筐的，幾乎擺滿了平房的客廳。媽媽在鵝苗的籮筐上，放著一把曾經砍過爸爸手腕的菜刀。
我爸看見了，也不敢鬧事，更是不敢把鵝苗退回去。
在家裡，他很多次都說我媽像瘋子一樣，瘋狂、大膽、不切實際！一下子買了那麼多鵝！那麼多張嘴要吃飯，吃飼料，家裡糧食種吃了都不夠！到時候，就等著它們一個個餓死吧……
二月春寒依舊，外面的風吹在人的臉上，像刀割一樣。此刻，外面的世界，除了小麥苗是青色的，萬物皆是枯黃。樹木都是光禿禿的，只有米粒般，即將換妝蛻變的嫩芽。枯萎的草叢裡，有了星星點點的青草色。
家裡沒有多少糧食餵鵝，陸地上也沒有青草，只能去河裡尋找水草。我開學了，也沒有多少時間陪媽媽去河裡撈水草。
起初她讓我爸陪她去撈水草，我爸沒有同意，反而又和她吵了一架。滿心的抱怨，滿眼的嘲諷，和幸災樂禍。他說的最多的還是那句，你就等著幾百隻小鵝慢慢餓死吧！
此後，養鵝不管有多困難，就算累到崩潰，她也沒有求任何人幫忙！
去河裡撈水草，她經常是一個人過去。瘦小的身板，拖著載滿水草的小板車，走走停停歇歇……
有一次周末，天微亮，我還在睡夢中，媽媽已經早早就起床了，早上給小鵝餵了一遍食。又把早飯做好放鍋里。然後把撈水草的，竹竿鉤子和布兜扁擔，放小板車，一個人去撈水草。
聞到飯菜香味我才醒，看到媽媽準備去撈水草，我興奮的從床上跳了起來，大聲說道，「媽媽，我也要和你一起去，我穿衣服了，你等我！」
我說著套上外套，兩三分鐘就穿好下床了。
我起床興奮的叫聲，也驚醒了床上熟睡中的爸爸。
「外面還有點冷，你睡覺吧，不用來，我一個人可以的！」媽媽拉著小板車，一臉微笑道。
「媽媽，我睡不著，反正已經起床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我說著，一臉高興的樣子，朝她跑了過去。
「真的不用了，你還是在家吧！你還有作業要寫，我去撈水草，一撈就是半天啊。」媽媽笑了笑，輕輕的把我向家裡推了推。
「我的作業昨天晚上都已經寫完了。在家也沒事，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嬉皮笑臉的看著媽媽，準備幫她推板車。
「寶貝，外面有點冷，你還是回屋睡覺吧。不用你過來。」
「沒事，我衣服有帽子。不怕冷。」
……
再我的軟磨硬泡下，媽媽無奈只能同意我一起去。
媽媽從鍋里，給我拿了兩個剛煮熟的雞蛋，和幾個昨晚吃剩的蒸餃。
在路上吃完早飯，我渾身是勁的幫媽媽推著小板車前進。
那個有水草的小河，就在我家的後面一兩公里的地方。
到了小河邊，她把板材停靠路邊，然後拿著竹鉤和布兜扁擔，沿著河邊向前走了二三十米遠，才停了下來。近處的水草被她撈光了，向前走，河邊種有小麥，過不去，所以只能把板車停路邊。
她讓我在板車上等著，看著板車，防止別人把板車偷走了。
清晨還是有點冷的，我帶著帽子，蹲坐在小板車上，看著媽媽遠去的背影。她前進的每一步，都是那麼有力量。
媽媽脫掉鞋子，把褲子卷過膝蓋。然後拿著竹鉤，緩緩的朝河水深處走去，漸漸地，河水漫過來她潔白的小腿，漫過了膝蓋，漫過了下半身。
她站在水裡，只露著上半身，熟練的把河中央茂盛的水草，一次次緩緩的鉤到岸邊。
上岸后，再一點點把水草鉤到岸上的布兜里，一旦旦的挑向二三十米遠的小板車上……
時間一晃，已是中午了。媽媽用扁擔和兩個布兜，每次一點點的挑運著水草，把小板車堆的高高的。
有一把水草從車上滑落了下來，我伸手去撿把它扔到板車上。
剛剛碰到濕漉漉的水草，我的小手很快就是冰涼了……
我把水草丟在車上，宛如把我的心也摔在冰涼的水草上面。我跑著靠近河水，把雙手伸進冰涼刺骨的河水裡，捧了一些水，給自己洗臉。
細細的感受著臉上冰水的溫度。
看著媽媽下半身濕漉漉的，褲子上染著很多黑色的污泥。那一刻，我不禁哭了起來……
總算明白了，為什麼她去撈水草，從來不帶我！她經常一個人早早的過去，或是趁我上學的時候去撈水草。
想到清晨，躺在床上熟睡的爸爸，我那顆冷的心，瞬間又像烈火在燃燒。
媽媽為什麼有這種狠心的男人？我為什麼有這種絕情的爸爸？要他有什麼用？
……
沒有買鵝苗前，爸爸也多次威脅過我媽，如果買了那麼多鵝苗，他什麼事都不會管！就算是累死了，也不會看她一眼！
我爸的所作所為，確實和他當初說的一樣，不管自己女人有多苦多累，從來不幫忙。每天吃過飯，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扔，就匆匆忙忙出去了。
對於這個家，他彷彿就像經常夜宿在沙洲上的魚鷹，沙洲只是睡覺和拉屎的地方，只要天亮了，睡醒了，就會遠遠的飛走。只有翱翔天空，游竄於江水間，才是生命真正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