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所以說五德之次,從所不勝,故虞土、夏木、殷金、周火……」
隨著書頁完全合十,鄒行雲又抬起了頭,「小觀。爺爺的話,你可記住了?」
他換下嚴厲的口吻,看向自己嫡親孫兒的目光,滿是隱痛和不忍。
而此時,他口中名為小觀的少年正跪坐在蒲團上,渾身顫抖,像在極力忍耐著什麼。他面色慘白,薄唇淡眉,一副病怏怏的清瘦身板,靠著雙膝支撐才勉強挺直了後背。
少年沒吭聲。
不再像過往十五年那樣聽話。
老者見狀,大驚失色,一股無名的燥熱突然襲向胸肺。
咳咳咳。
本該劇烈的咳嗽聲硬是被他壓成蚊蠅振翅般微弱。
鄒行雲臉上的潮紅很快褪去,再次恢復了往日的鎮定。他輕輕扯住衣袖,偷偷蹭掉了嘴邊沾著的血漬,重新開口的聲音,照比之前多了些命令和堅決,「你可記住了?」
聽到爺爺隱含怒意的質問,鄒觀緩緩握緊拳頭,唇瓣輕顫,「記、住?」
「記、住。記、住……有什麼用?」他的語速漸漸加快,聲音也越來越大,到最後連表情都跟著炸裂開,像個重傷后奮起反撲的獅子似的,狂吼了起來:「它是能讓我像個正常人一樣隨意跑跳,還是能讓我累了只需睡一覺就好?」
「爺爺!」鄒觀終於忍不住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子,瞬間淚如雨下。
「我不想知道為什麼!我不想知道了!」
接著又歇斯底里地亂吼一通,然後用盡全身力氣衝出了小院。
十五年來,因為一直跟著爺爺背誦那些晦澀的文字,鄒觀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勁。他還記得上初一那年,參加校運動會長跑奪冠的瞬間,可到了高二,卻連去食堂搶飯都顯得有心無力。
爺爺總喜歡騙他,說只要等時機一到,就會告訴他全部真相。可每次鄒觀問他要等到什麼時候,鄒行雲就只會笑著說「快了,快了。」
呵呵。
想到這,鄒觀痛苦地咧開嘴角,然後直勾勾朝大道上跑去。不過因為他體能很差,那速度看上去竟跟正常行走都沒什麼兩樣。
此時的黃羊村大雨傾盆,通往市區的柏油馬路被打得濕潤透底。許印正心情複雜地駕使著白色桑塔納,一遍又一遍地按動著雨刷器。
什麼破天!怎麼突然下這麼大的雨!
不過好在他的目的地就在眼前。
許印一個往右打死,轉進條羊腸小道上。
然而,就在他正收拾好狀態準備結束這囧途時,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突然躥了出來。
許印嚇得忙踩急剎車,巨大的慣性帶著他直直撞向了擋風玻璃。
哐噹。
「我說小哥?」他忍著疼打開車門,就看見那人影已經倒在地上,一臉痛苦扭曲的表情。
「有你這麼碰瓷的么?我可沒撞著你啊,現場痕迹跟行車記錄儀都有,你可別以為這破地方沒監控,我就拿你沒辦法!」
許印邊念叨著邊掐起了腰,見這人影半天沒個反應,便稍微往前抻了抻脖子,更加仔細得觀察起來。可是,他越看就越覺得不太對勁兒,眼前這小哥那模樣也不像裝得啊,難道,今天遇著個道行高的了?
短促思考間,他突然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許印連忙抬頭搜尋,在看到來人的瞬間,眼中迸發出驚喜之色,「鄒爺爺!」
此時的許印好像忘了自己腳邊還躺著一個「碰瓷客」,正堆滿容,期待不已。可是他口中的鄒爺爺,卻並未表現出久違見面時該有的高興,反倒是皺起眉頭,幾個眨眼間就奔了過來。
「快背上小觀,去我家。」鄒行雲一眼就認出了地上的鄒觀,不過他沒時間仔細查看,連忙打開前門,冷靜地發動起車子。
「啊?小觀?」
許印愣在原地,看著眼前少年這清瘦的身板,怎麼也跟幾年前那個胖乎乎的小孩兒對不上號。
……
鄒家小院,許印把鄒觀放到床上后就被鄒行雲趕到了門外。
沒辦法,老房沒有所謂的客廳,進去之後就直接是睡覺的地方,唯獨一個小小的雜物間,還被鄒行雲改成了祖祠。
所以,無論是春夏秋冬,往來的客人都得坐在院里的石墩上話家常。只不過剛巧今天大雨,許印才顯得有些可憐。
「嗯呢,我到了,挺順利,就是下了點破雨,啊?您還不知道我那車技,放心吧……」
許印舉著手機,話剛說到一半,就被身後的開門聲給打斷了,「行了,先這樣啊,看完了我再回你。」
他見鄒行雲滿臉疲憊地邁出門檻,便連忙補上幾句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鄒爺爺,您?」
直到此刻,許印才正眼看清了多年未見的鄒爺爺。只見他眼窩凹陷得厲害,臉上沒有絲毫血色,明明是六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卻像個近百的老人一樣,滿頭白髮,瞳孔混濁。
鄒行雲雖然一直在裡屋忙活,可他始終都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知道許印電話里沒提及他們爺孫倆,便放下心來,重重的吐了一口濁氣。
「小印啊。」
鄒行雲輕輕掩上房門,一臉平靜地望向許印。
「什麼事兒,您說。」許印從小就擅長察言觀色,他知道此時的老爺子一定是遇到什麼難處了。
「你能接小觀,去你家住上一陣么?下個月三號是他的生日,到時候給我送回來就行。這次你爺爺要的東西,我白送你們,就當是小觀的生活費。」
許印聞言,忙不迭地點頭,「鄒爺爺,我當是什麼難事兒呢,只要觀弟住得舒服,就把我那當成是自己家。」
他爽快答應后,又繼續道:「難得有個伴兒,省得我家老頭子成天就盯著我一個人,長篇大論地,我耳朵都快長繭了。」
許印沒推辭到手的東西,也沒問什麼具體原因,更沒打聽鄒觀是什麼情況怎麼就突然暈倒了。也許像他們這種人,活著本身就是個難言之隱吧。
他知道這古板正統的鄒爺爺從來不喜歡欠人人情,就依著他的意思,把後備箱裝得滿滿登登的。
車子再次發動,許印猶豫一會兒,還是搖開了車窗,「鄒爺爺,您保重身體。」
千言萬語,他就只能說這麼一句話。
鄒行雲聞言,難得露出絲笑容。他扭頭看了眼被綁在座上的鄒觀后,就轉身走回屋內。
許印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決定做好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一腳油門下去,桑塔納始離了黃羊村,大雨卻突然停了。許印帶著比天氣變化還要無常的情緒,第一次爆了句粗口。
「這他媽的什麼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