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龍望一眼
南朝梁天監十七年戊戌,入秋,秋雨剛霽。
在汝南郡北部的潁水邊,河南岸的陳廟村,陳慶之剛從噩夢中驚醒,額頭沁出冷汗。
又是那個夢境:
滿天飛舞的戰龍,龍吭於野,圍繞著一個白袍銀甲的戰神!
一個漆黑的夜晚,一處廣袤的水面,一聲驚天動地的爆裂,一片無休無止的沉寂!
一個白衣的自己,又出現在夢裡,與自己凝望,又一閃而逝!
最近世道不大太平,瘟疫四起,不過百餘人的小村子,已經有十餘戶人家有老人過世,村子南面的墳地里添了十餘個新墳頭,村子里還有人家在辦喪事,遠處嚶嚶的哭泣聲隱隱約約,就在人耳邊,叫人的心裡不安寧。
陳慶之躺在床上愣了一會神,趕緊一躍起身,利索地穿好衣服,先是到東邊的廚房,從瓦缸里舀米煮粥,蒸上兩個麵餅。待余火煨著,又匆匆回到堂屋的西廂房,把書桌上的書本、課業和筆一把攏進青色的書囊里,低頭瞥了一眼昨日做的日課,一方紙片上工整地寫著一行字:「生地,驟雨夜來至晨停。」他一併撮進青囊書包里。
草草吃過了早飯,陳慶之鎖好屋門,關上院門,沿著濕漉漉的土路,一邊擇著乾燥的地塊,一邊急匆匆錯步向西邊三裡外的半截樓村趕去。
半截樓的葛懷義老先生,是一個塾師,一介布衣,是陳慶之父親的至交好友,在戰場上過過命的。陳慶之的父親戰死前,把陳慶之託付給葛先生,希望自己唯一的兒子能讀些書,將來世道穩定了,若能搏個功名,那端的是好,怎麼也別想自己只能投身在軍營里打打殺殺,提著腦袋討營生。
到了村子東邊的葛先生家,這是一個一進的小院,一圈低矮的籬笆院牆,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寶葫蘆。葛先生正在後院的小竹林邊站著,一手摩挲著青翠的竹葉,一手背在身後,握著一卷書。
院子西邊的書屋半開著門,並沒有學生進來。
少年走到後院,規規矩矩地給葛先生行個禮,口中輕聲叫道:「先生。」
葛先生轉過身,微微笑道:「來了?」
少年快步走到葛先生身邊,兩人站在雨後的竹林邊,一同呼吸著竹子的清香。
稍頃,陳慶之低頭從青囊里取出一張紙片,正是昨天的日課。他輕聲說:「先生,生地,夜雨。」
葛先生伸出左手,捻住紙片,看了一眼,卻是昨日卯時的奇門局。
葛先生展顏笑道:「很好。生逢亂世,拳腳功夫要學,兵家謀略要學,儒家學問要學,奇門遁甲也要學,但凡我會的,你都要學,藝不壓身。書到用時方恨少,學問這種東西,用的時候,你才會發現一技長、一技強、一技定勝負、一技決生死。」
葛先生轉身看著陳慶之,柔聲說:「學塾這十幾個孩子,你年齡最長,悟性最高,學藝最長,學長這個身份千金不換呀。古人講,結幫奸佞。當下這個世道不過是苟安而已,將來,你們這些人,連莊稼漢都做不成了,還是要一起闖天下,人多勢眾,才能在亂世里走得穩、走得遠。將來,行軍打仗,奇門遁甲很有用的。」
陳慶之遲疑了一下,說:「先生怎麼看?眼下時疫很嚴重的,死了不少人。」少年略微有些擔憂。
葛先生面有憂色地說:「戊戌年,見白衣,天地死人拾不及。此是場一劫數。我已經向西邊琉璃寺道惠法師請了一些藥材,接下來這些日子,你且住在我這裡,不要四處走動。其他學生,我已經安排他們都在自己家中禁足,安心讀書,待這些日子過去再作計較。」
少年心中一暖,眼睛紅了,眼角有淚,顫聲說:「多謝先生。正好這一段時間多向你討教了。」
葛先生洒然笑道:「不謝,走,先把你的睡鋪安頓好,被褥家什我已經都備好了。」
清風徐來。陳慶之把葛先生準備好的被褥搬到西廂書屋裡,打好鋪,便告個假,回陳廟村家裡。
陳慶之匆匆回到家中,把日常用的書具、衣服鞋帽、瓦缸里余著的米面都兜好,還有一把藏在床鋪下面父親傳下來的一把寒凜凜的袖劍,一支掛在書桌對面牆上的桑木短弓,書桌抽屜里散碎的銀子,都一併收好。
收拾停當,少年站在空曠的院子里,凝神了片刻,伸手撫摸了一把黃葉落盡的棗樹,關門落鎖,轉身離去。
雨後的淮河平原,淺雲低垂,天色晴朗,潁河水畔楊柳依依,成片的高粱鬱鬱蔥蔥,柿子高掛,枝頭紅的、黃的一大片,空氣中隱約有一種甜味。陳慶之心事重重,只是快步前走。
正行走間,少年不知覺走上一處高坡,忽的感覺心頭一緊,滿身汗毛聳立,眼前便恍了起來,天空好像是琉璃色,既是縹緲,又彷彿實質,他下意識抬起手臂擋在面前,只見面前的空氣一陣漣漪。
遠處,還很遠的半截樓村一下便現在眼前,村子東北角的小竹林也依稀可見,在那半空中,烏雲翻卷,卻不外溢,雲中分明盤踞著一條黑色的巨龍,鱗甲分明,龍頭忽然抬起,望向少年。陳慶之感覺兩道閃電瞬間刺中眼睛,禁不住啊的一聲蹲下身子。
兩眼火辣辣的,淌出許多淚水,許久才能試著睜開眼睛。陳慶之左右望了一下,幻境已經不見了,只是看東西還有些模糊,耳邊秋風颯颯,吹著路邊的高粱稞一晃一晃的。
擦一把額頭的冷汗,陳慶之趕緊快步前進,一路小跑。
頃刻,到了葛先生家,陳慶之推門而入。葛老師卻不在,院子空落落的。一條老狗默默走到陳慶之身邊,東嗅嗅西嗅嗅,尾巴一搖一甩,嘴裡嗚嗚地哼叫個不停。它是葛先生養的扁頭阿黃。
陳慶之穩了一下心神,起身走到西邊書屋裡,放下行李,洗了把手,坐到書桌前,探起身子伸頭從東邊的窗子里看了一眼雲縫裡的日頭,估摸著大約是辰時。他捻出一片裁好的紙片,凝神片刻,排出一個奇門局,卻是青龍返首之相,大吉。
陳慶之忖思片刻,去把一堆行李收拾停當。把米面放在東邊廚屋的瓦缸里,又取出幾把米淘洗乾淨,準備做中午的伙食。這時,院子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是葛先生回來了。
陳慶之趕緊走進院子,與葛先生問一聲好。
葛先生原來是到村子北邊的河堤上散步去了。少年把剛才的奇遇給葛先生講了一番,心中甚是疑惑,又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還是有點火辣辣的,有點脹。
葛先生神色凝重,深深看了一眼陳慶之,俯身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說:「西邊陶庄湖有一處深潭,與潁河相連,在河水轉彎處,水面極廣,傳說有魚龍,是一尾大鯉魚,有人講是藥師佛的神物,與西邊的琉璃寺有淵源。此靈物極少顯身,當是有緣人能見,不是壞事,無妨的。」
陳慶之聽了,放下心來,趕忙繼續到廚房忙活午飯。
陪著葛先生吃了午飯,陳慶之回房間,躺在簡陋的床鋪上,手中拿著一本翻得略顯古舊的《奇門遁甲》,默默看了一會,便沉沉睡去。
夜,月光明亮,照得四周通透。陳慶之心中一動,從床上坐起來,起身想走出門去。打開房門,門外卻站著一個高大的黑影,抬頭一看,竟不知是一頭猿首還是熊首,目光炯炯盯著少年。
陳慶之嚇了一跳,渾身倏地暴出一層冷汗,雙手一擺,啪地把房門關上,插上門栓。門被推得亂響,少年一下醒來,卻是下午時分,窗外日影西斜,小院中寂靜無人。
眨眨眼睛,已經無礙,陳慶之放下心來。他懷疑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尋常看不見的東西,難道是那魚龍所賜?
他起了身,洗了一把臉,覺得清爽了許多,便坐在床頭的書桌前,隨手取出一本書,津津有味看了起來。
不一會,院子後面正里堂屋的房門吱呀一聲,少年知道葛先生應該是午睡起來了,他起身迎出去。
和葛先生打個招呼,少年去旁邊房檐下提起一個荊條籮筐,放進一把鐮刀,便出門下地捉秋去。扁頭阿黃一溜煙跑到少年腳下,與他一起出門撒歡。
出了院子門便是村子東面的小路,昨夜的雨水已經不見蹤跡,沙土的小路乾乾爽爽。走著走著,小路便隱藏進了青紗帳。少年穩了一下身形,身子向後一收,左腳驀然用力,快速錯步前行。扁頭阿黃邁著小碎步,緊緊跟著。
少年家的田地在潁河南岸,長長的一壟大約四畝地,種了一半高粱,一半豆子。緊靠著河岸,河灘地里種了一片椿樹、榆樹、槐樹和柿子樹、棗樹。別看種的雜,可都是大有用的。周邊鄰居,也是這麼種著的。
此時,棗子已經成熟,地上落了不少,星星點點一大片。少年走下河堤,就近揀一棵棗樹用力搖了幾下,樹上悉悉簌簌掉落一片棗子和樹葉,他俯下身子,動作嫻熟撿起棗子,扁頭阿黃在一邊嗅來嗅去。不一會,五六棵棗樹都搖了一遍,紅彤彤的紅棗裝了一籮筐。
少年又抬頭看了一眼高大的柿子樹,有牛心柿,也有雪裡紅,還在長果子。少年用心瞅了一遍,噌噌爬上樹,揀那大個的柿子揪下來,小心放在懷裡,然後又溜下樹,把柿子放在籮筐里。不一會,籮筐里就漸漸滿堂堆起一個尖。
少年挎起籮筐,沉甸甸的。他走上河堤,沿著自家田地,又掰了幾穗高粱,揪了幾把豆子,便向回走。扁頭阿黃跟在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