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反覆出現的夢境
陳慶之又夢見那個白衣人,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他遠遠望著自己,身後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可是他為什麼悶悶不樂呢?
陳慶之想走近那個白衣人一問究竟,可是怎麼也走不近他。
陳慶之向那白衣人奔跑過去,累的氣喘吁吁,可是白衣人和那宮殿卻飛一般遠去,消失在一片濃霧裡。
陳慶之悵然若失,他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午休起床,陳慶之喊上張猛去打棗子。兩個人拿著一床被單,兩個布袋,一根長竹竿走出院子,扁頭阿黃屁顛屁顛地搖著尾巴跟上去。
秋天的午後,太陽還是有些熱,天高雲淡,神清氣爽。張猛手持長竹竿,一邊走一邊耍,把竹竿揮舞得虎虎生風。陳慶之一個肩頭搭著床單,另一個肩頭搭著兩個布袋,像一個道士。
這一次,他們先向北走上河堤,然後向東邊下遊走。去陳慶之家裡的河灘地,路雖然遠一些,但是視野開闊,左側的潁河波光粼粼,一路向東流淌,右側的高粱地一片青綠,在秋風中一起一伏。河灘地里的樹林里,知了發出刺耳的鳴叫,水塘邊青蛙呱呱亂叫。
兩個年輕人,一個五大三粗,步履生風,一邊衝刺,一邊蹦跳著走,嘴裡還不停地咋咋呼呼,顯然是個心大的;另一個文文靜靜,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眼睛有意無意掠過左側的河灘地與右側的青紗帳,似乎在盤算著什麼。
天時是一事,形勢是一事,方位是一事,溝塘與路是一事,樹木林田是一事,器物是一事,人也是一事。這些事在陳慶之的腦子裡一遍遍過篩子,隨時查缺補漏。少年暗自想「看來,明天要去大新了,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切不可掉以輕心。」
「張猛,你們集上的邏主是怎樣的人?」陳慶之隨口問道。
張猛正在前面耍得興起,腳下騰雲駕霧,一陣塵煙。聽到陳慶之問話,少年轉過身,一邊後退著走路,一邊大聲說:「我們集上的邏主是猛張飛,名字就叫張飛,怎麼樣,厲害吧!」
「他是做什麼的?」陳慶之問。
「他是回鄉的軍士,立過戰功的,可惜傷了左臂,右手耍的一手好刀,是我們集上習武的教頭,手下有二十多個徒弟呢。我可是排名十八的,手下也是有五六個小弟的。」張猛自豪地說。
「很多地方都有寨牆,你們那裡有嗎?」陳慶之問。
「寨牆算什麼?!」張猛說:「我們集上四面環水,水面兩丈多寬,東西南北四座磚橋,那可是固若金湯,易守難攻。我們二十多個好漢,守四座橋那還不是跟玩兒似地!」
「這樣呀?」陳慶之聽得暗自稱奇,沒有再言語。
兩人到了陳慶之家裡的河灘地,陳慶之熟練地選了一棵棗樹,把床單鋪在樹下,口袋放在床單上。
張猛脫了鞋子,站在床單上,舉起竹竿開始打棗子。棗子悉悉簌簌落下來,一會兒就在床單上落滿了一層。扁頭阿黃圍著床單跑東跑西,鼻子嗅來嗅去,忙個不停。
陳慶之掂起口袋收棗子,把打落的葉子抖落在一旁。
兩個年輕人配合著,很快就把一棵樹上的棗子打得精光,茂密的棗樹變得稀稀疏疏,棗子裝了半口袋。
時近黃昏,幾棵棗樹都被修理了一遍,兩個口袋都裝得滿滿當當,鼓囊囊的。
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這時候,愜意地脫下衣服,跳到河裡,暢快地游泳。秋天的河水經過一天的日頭暴晒,暖洋洋的,兩人靠近岸邊來回遊,你追我趕,相互潑著水花,不敢去河中的激流處。扁頭阿黃蹲在河岸上,遠遠看著兩個少年,不時汪汪叫兩聲。
不遠處的河中心,剛剛殺過人,這在膽大包天的少年心中,也隱隱有些忌諱。
解了暑氣,出水上岸,秋風略微有些涼意,兩人飛快地用床單擦了把身子,穿上衣服。
躺在床單上,兩人聽著嘩嘩的流水聲,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看藍天白雲,一時竟是沒有聲響。扁頭阿黃這時候跑到一邊去,在遠處東嗅西嗅,也是沒有聲響。
日頭西斜,紅霞滿天,兩個少年每人肩膀扛一個口袋,回半截樓村。陳慶之看上去比張猛瘦小一號,卻也不是身子弱的,肌肉也很緊實,所以扛著一個碩大的口袋,也並不顯得吃力。扁頭阿黃在後邊老老實實地跟著,時不時竄到河堤旁的草叢裡,把草叢裡的螞蚱嚇得四處飛跳。
回到院子里,張猛張羅著晾曬棗子,把舊床單鋪在地上,把棗子都傾倒在床單上,小心攤平,院子里馬上充滿了棗子特有的濃郁的甜香。陳慶之則鑽到廚房裡,開始準備晚飯。
炊煙裊裊升起,夕陽西下,倦鳥歸林,小院一片靜謐。張猛坐在柴灶前,一邊往灶膛里續柴火,一邊和陳慶之說悄悄話。陳慶之張羅得有條不紊,熬粥、貼麵餅、炒醬豆,又切了一個清脆的秋蘿蔔,切成蘿蔔絲,用油鹽調拌好。
晚飯做好了,陳慶之在院子里擺碗筷,張猛一溜煙到後院喊葛先生吃飯。
夜色降臨,繁星滿天,師徒三人坐在月光下吃飯,閑聊著。
張猛纏著葛先生講《史記》里的遊俠傳。葛先生心情很好,便在飯桌上給他們講。
葛先生開宗明義給兩個學生講道:「世道害人,然後才有遊俠。遊俠也有攀附富貴的,不過是想取利於諸侯,揚名於天下。」
張猛問道:「遊俠也分三六九等嗎?」
葛先生點點頭,說道:「俠分兩類,一種是獨行俠,一種是豪強之俠。獨行俠行走於天下,見義則為,見不義則行誅,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他們的事迹難以流傳。豪強之俠,都有大名,多聚攏強人,有強勢,有時官府也畏懼他們的勢力。這些人多不得善終,被朝廷殺掉。」
「司馬公所寫的郭解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豪強之俠。郭解自小陰賊,睚眥必報,殺了不少人,偏偏運氣很好,每次總能夠脫險。司馬公特意提到,他外公許負是善相人者,會算卦。可見郭解這個人應該是學過算卦的,懂得趨吉避凶之術,應該是有兩把刷子的。這也就是他為什麼常年在刀口上行走,卻沒有什麼失手,每次都能死裡逃生,仇家死了,他卻活了下來。」
陳慶之說道:「這樣的人豈不是快活得很嗎?」
葛先生搖搖頭,說道:「不是這樣的,天道好還。郭解成名之後,也曾想恭謙示人,著意交接官府貴人,連當朝的大將軍衛青也為他說話,不過沒用,他最終因大逆不道的罪名被滅族,身敗名裂。」
陳慶之好奇地問道:「他會算命,為什麼還這樣呢?」
葛先生感嘆地說:「易學相術講究趨吉避凶,不可反其道而行之。歷史上不少易學相術大家,都不願出仕為官,少數的幾個帝王之師,比如留侯張良,晚年閉門不出,學黃老之道。這才有始有終呀。」
張猛急切地問道:「怎樣才算是大俠呢?」
葛先生笑著說:「吃了晚飯,我再好好給你們說道。」
師徒三人吃完晚飯,張猛幫著陳慶之打掃衛生,葛先生先到後邊樓頂乘涼。
兩個少年收拾停當,一起到西邊菜園裡打水沖涼,祛除秋老虎的暑氣。換上短衫,兩個人便去找葛先生聊天消暑。
三個人坐在樓頂的平台上,月光皎潔,秋風微涼,遠處樹蔭影影綽綽。
葛先生看著兩個學生,心中歡喜,說:「張猛喜歡俠義之士,仰慕大俠,那麼什麼是大俠呢?所謂大俠,當是天下士。《史記》中提到一個叫作魯仲連的人,就是這樣的天下士。」
張猛問道:「魯仲連很厲害嗎?」
葛先生說道:「從一件事可以看出他厲害。過去趙孝成王時,被秦國大將白起攻打,長平之戰,趙國失敗,被白起坑殺四十萬人,趙國國都邯鄲也被包圍。當時,秦國脅迫趙王,要求他尊奉秦昭王為帝。趙王和趙國的平原君都猶豫不決。此時魯仲連剛好在趙國遊歷,他聽說此事,便求見平原君,有話說。」
張猛笑道:「魯仲連想說啥呢?」
葛先生笑著說道:「當然是勸平原君不要屈服。」
張猛說道:「秦國都兵臨城下了,還能勸好嗎?」
葛先生笑道:「當時大家都不相信他能勸成,可是他偏偏勸成了。他給平原君講了一個故事,說從前,周天子弱小,諸侯們都不去朝拜,唯有齊國去朝拜。不久,周朝天子逝世,新王即位,齊王使者奔喪因故去遲了,新王便派人到齊國責問,要求斬殺使者,讓齊威王很下不來台。魯仲連問平原君,這樣的苛求,你能答應嗎?」
葛先生說道:「這就是辯才,話能說到人心裡去。魯仲連還說,歷史上的暴君害人的的事情,比比皆是,過去九侯把女兒獻給紂王,只因為女兒得罪了紂王,九侯就被剁成肉泥;鄂侯爭辯幾句,就被殺死,做成肉乾;文王聽見這些事,嘆口氣,就被拘禁起來,差點被害。他問平原君,這樣的君王你願意侍奉嗎?魯仲連早就料到趙王和平原君不會這樣做,他也敢於去促成此事,所以堪稱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