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暮鼓灰蛇入夢來
陳德源老道長又略略盤桓了片刻,待準備的菜肴送將上來,便言及十方堂事務繁忙,謝絕挽留,起身離去。
薛珣送出門外,片刻后才轉圜回來,房中只餘下父子二人,外加伺候在一旁的俏婢曉蝶。
得知薛鍔有救,薛珣懸著的心落將下來,心緒好了不少,難得的讓曉蝶溫了一壺酒。
父子二人吃吃喝喝,席間薛珣便說道:「總算有了指望。你留在這紫霄宮中切莫大意,適時增減衣物,莫要再著了涼。」
「是。」
「陳德源與你祖父情同手足,萬事都可相托,切莫失了禮數。」
薛鍔道:「伯祖恩同再造,兒子必待其如親祖父。」
「還有你那師父……雖說你年歲還小,可總要學會察言觀色,萬萬不可惡了袁道長。」
囑託一件接一件,薛鍔從薛珣的目光中看到了慈愛,心中彆扭又感動,只是死活張不開口朝一個三十齣頭的人喊父親。
最後腦子裡轉了一圈,開口道:「大人安心,兒子與同門親善,與師父、伯祖乖順,必讓人挑不出錯處。」
「善。」
薛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半壺酒下去薛珣臉色略略暈紅,隨即又道:「我明日便啟程去江西。」
「怎地這般著急?」
薛珣道:「皇恩浩蕩,聖上知我差遣不易,前次面陛,聖上特許我三月省親假。如今既然諸事妥當,自然不敢再延誤。前任江西按察使故老任上,聖上一直懷疑其中有蹊蹺。為父此番赴任江西,也不知是福是禍……總之提前幾日,暗中調查一番也算有些準備。」
薛鍔道:「大人皇差要緊,勿要為小子耽擱。」
薛珣點點頭,瞥了一眼靜立一旁的曉蝶,說道:「你年紀尚小,總要留些人手照料。不若將曉蝶與周二留下與你差遣……」
一旁的曉蝶忍不住面露喜色,薛珣卻面色一變,好似想到了什麼,面色古怪且彆扭道:「但你要時刻自省,切莫貪圖享樂。」
薛鍔腦子裡轉了一圈兒才反應過來,敢情這是怕自己跟小俏婢廝混在一起。他當即說道:「既已拜了師父,便是這紫霄宮中一員,大人可見過誰家道士還帶了丫鬟、僕役在一旁伺候的?」
「可你這年歲……」
「大人勿要擔心,有伯祖與師父,斷不會讓兒子受了委屈。且兒子總要學會照料自己,總不能做一輩子米蟲。」
薛珣很是欣慰,點頭讚許道:「孺子可教,那便不留了。」
一旁的曉蝶頓時委屈的嘟起了嘴。
頓了頓,又道:「課業也莫落下,待身體康健,為父尋個名師,便是不能中進士,有個舉人功名在身也是好的。日後頂門立戶,也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薛鍔應承下來。
父子二人有的沒的又說了一陣,薛珣今日高興,多飲了幾杯,加上連日四下奔走身子乏得很,沒一會兒便打著哈欠起身,囑咐薛鍔早些休息。
幾個丫鬟婆子進來拾掇了酒席,曉蝶一直臉色不愉,悶聲嘟嘴打了熱水伺候薛鍔洗漱,又打了洗腳水讓其泡腳,跟著鋪好被褥,又用灌了熱水的湯婆子將被窩燙熱,這才氣哼哼的過來幫薛鍔搓腳。
「不用,」薛鍔哪裡肯讓個小姑娘給自己洗腳,當即拒絕道:「我自己來就好。」
曉蝶紅了眼圈,賭氣道:「二郎是嫌棄奴了嗎?」
「嗯?此話怎講?」
「若不嫌棄,怎地老爺要留下,二郎卻要趕奴走?刻下便是洗腳都不讓奴伸手。」
小俏婢不過比薛鍔年長兩歲,眉眼未開,卻隱隱現出美人胚子。自小便跟在薛鍔身旁,稱得上是兩小無猜。
薛鍔笑道:「怎地還掉淚珠子了?這等事務,我早晚都要自己做。再說帶了你在身旁,旁人如何看待?只怕當我是個任事不會的二世祖,沒的讓人笑話了去。
山上苦寒,你就莫跟著我遭罪了,回家等著,早晚我都要回去。」
曉蝶泣道:「那還不知要什麼年月……再說,過上幾年都不知二郎還記不記得奴呢。」
薛鍔心中微動,十四歲的女孩子天葵初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看曉蝶哭得如此傷心,只怕與原主之間的情誼並非單純的主僕。
他倒是知道,大戶人家子弟的貼身婢女,大抵婚後都要做通房丫頭的。又或者顧忌女方家世,婚前乾脆草草配了人。可總歸是小主人的啟蒙對象。
美婢近在眼前,一顆心全都記掛在自己身上,奈何年幼體虛,且朝不保夕……還不知能不能熬過這肺癰呢。
薛鍔便寬慰道:「記得,怎會不記得?你在我屋中七年,便是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
不料,這話一出口,曉蝶哭得更傷心了。薛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思慮半晌才隱約有了點念頭。就自己這身子骨,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都兩說,只怕曉蝶是生怕再也見不到自己了吧?
他嘆息一聲,擦了雙腳,趿拉著鞋子上前揉了揉曉蝶的頭。
有些尷尬,小女孩比他高了足足一個頭,看人都要仰起頭。
「莫要想那些有的沒的,沒聽我拜了師父嗎?我那師父神通廣大,區區肺癰,略施小計便能手到擒來。待過上兩年,我身子好一些,便求師父放我下山,到時帶你去吃桂花糕可好?」
「噗……」曉蝶破涕為笑,用帕子擦著眼淚嗔道:「二郎又哄我。見天說要帶我去吃桂花糕,到如今一次也沒吃到。」
薛鍔道:「這不是不讓我出門嗎?等身子好了,大人也就不攔著了。」
「那說好了,二郎要快些來尋我。」
「好。」
曉蝶塞好帕子,吸著鼻子道:「天色不早,我伺候二郎寬衣。」
褪去外套,一身單衣的薛鍔頓時冷的一個激靈,趕忙鑽進被窩裡。那被窩被湯婆子燙得很是暖和,薛鍔頓時緩了過來。
看曉蝶忙活著將水盆收拾了,薛鍔當即道:「門窗不要關嚴實,煙氣中毒就遭了。」
曉蝶回道:「二郎又胡說,這是上等的銀霜炭,哪裡來的煙氣?」
薛鍔嘆了口氣,琢磨著一時半會兒沒法跟曉蝶解釋清楚煙氣跟一氧化碳的區別,便強自辯駁道:「便是銀霜炭也只是煙氣少一些,又不是沒有。總之留些縫隙,小心沒大錯。」
「曉得了。」
拗不過薛鍔,曉蝶跟房門留了個細小的縫隙,便返身回來,褪去外衣,只著褻衣,鑽進了薛鍔一旁的被窩裡。
薛鍔縮在被窩中,心思繁雜。窗外傳來輕緩鼓聲,薛鍔心道這便是暮鼓晨鐘中的暮鼓了。
和尚們大抵用鐘聲傳遞時辰信息,而道士們則用鼓聲。
那鼓聲一過,整個道宮徹底安靜下來,只聞隱約的鶯啼猿鳴。
薛鍔本是北方某重工的一員,十幾年前一畢業便參與該重工重組改制,親眼見證該重工死而復生,再到重現輝煌。他自己也從普通的畢業生一步步成長為集團最年輕的副總。
除了情感有些坎坷,他這一生可謂順風順水。
怎麼就莫名鳩佔鵲巢,來到了這個似是而非的時代?薛鍔想了半晌也沒想起來自己是如何死的。最後的記憶,只是自己帶著團隊飛抵曼谷,第二日要與泰方商討項目招標事宜。
莫非自己在招待宴會上醉死過去了?還是被競爭對手投毒暗殺了?不得而知。
想到此節,薛鍔伸手摸向自己胸口,那裡掛著一塊鳥紋玉璧。這東西是他在曼谷唐人街閑逛時花了大幾千塊買的,奸商聲稱是南北朝時的古董。
奸商嘛,民國的能咋呼成明代的。
是不是古董不得而知,薛鍔買它只是沖著這塊玉璧籽料不錯。沒成想,前日鳩佔鵲巢,醒來后薛鍔第一眼便瞧見自己手中握著的玉璧。
莫非此番際遇是拜這塊玉璧所賜?
他暗自把玩,一旁的曉蝶窸窸窣窣翻過身來,悄聲問了一句:「二郎可睡下了?」
薛鍔心思繁雜,哪裡有心思寬慰這小俏婢?當即悶聲不語,假作已經睡著。
半晌沒得到回應,曉蝶輕嘆一聲,身子拱將過來,貼合在薛鍔身旁,那如蘭的吐氣卻弄得薛鍔臉龐有些癢。
他暗自摸索玉璧,想要弄清楚這東西到底有何古怪。奈何除了摸索出玉璧上的鳥紋凹凸,旁的什麼都沒摸出來。
炭盆里炭火暗紅,將室內烤炙得愈發溫熱。薛鍔如今這身子弱得很,不片刻便渾渾噩噩,睡將過去。
被窩之中,那握在手中的玉璧隱隱泛起光華。睡夢中的薛鍔恍惚間身處一片空曠所在,但見兩條灰蛇上下翻飛,彼此糾纏,時而組成個『入』字,時而又彎折好似個『弔』字。
他正疑惑間,就見兩條灰蛇陡然朝他沖將過來,一先一后鑽入體內。他心中一驚,而後驟然有了明悟,原來那是個『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