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篇14、情榜究竟有何情
附篇十四、情榜究竟有何情
關於最後的情榜,周汝昌先生早在95版的《紅樓夢真故事》里就曾提出,曹雪芹的情榜正出自於馮夢龍的《情史》一書。一名《情史類略》,又名《情天寶鑒》,為明代文學家馮夢龍編纂成的短篇小說集,編於萬曆四十八年(1620)以前。
正如周先生所言,曹雪芹曾著有《風月寶鑒》一書,《紅樓夢》正是從《風月寶鑒》改編、擴寫而成。有鑒於袁於令的十三戲與《紅樓夢》的特殊關係,由於馮夢龍與袁於令正是同時代人,《風月寶鑒》一定會與《情史》大有淵源。
《紅樓夢》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18段,庚辰本有雙行夾批:「后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痴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可見,情榜里的人物,至少正冊的十二位金釵和賈寶玉,都是有兩字或者三字評語的。但情榜所列人物每人都有評語嗎?我想也不可能,因為書後情榜定有十二伶(含芳官)、八公(含水溶)等人物,因此人物不會少於周汝昌先生所認為的一百零八人(參見拙文「史上最強情榜」)。而且,周先生以第三十二回回目「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便稱金釧之評語為「情烈」亦不足取。原因在於曹雪芹決不會在回目中列出最後情榜的評語,據此推測,最後情榜的評語應當僅限於賈寶玉和十二釵。
《情史》共有二十四卷,分為二十四類,即情貞、情緣、情私、情俠、情豪、情愛、情痴、情感、情幻、情靈、情化、情媒、情憾、情仇、情芽、情報、情穢、情累。情疑、情鬼、情妖、情外、情通、情跡。有研究者認為,即使曹雪芹因喜歡袁於令和馮夢龍,想把這二十四情融入《紅樓夢》,也會有幾卷實在不符合全書的基調。比如情穢、情外等等。
但「情穢」真的不堪入選嗎?《紅樓夢》里,被作者自己刪掉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自不必說,其它如「輕浮無比」的多姑娘(第七十七回又成了「燈姑娘」),與賈璉偷情的「鮑二家的」,按理說「情穢」之人不在少數。但既然把秦可卿的「淫喪」刪掉,十二釵中就再也找不到「情穢」之人。另外,《情史》首次出版時,《情外類》沒有被選入。86年再版時,刪去的內容才全部恢復。其實,《情外類》的故事正說明同性戀並非西方獨有,而存在於各個民族、各種社會階層。《紅樓夢》中也不乏此人,例如「香憐」、「玉愛」,以及仱人中的「藕官與菂官」等等,也存在同性情節,因而會有「情外」之說。但十二釵中也找不到相應之人。
為什麼只有個「靈」字比較熟悉呢?為什麼曹雪芹不用這二十四情,而將寶玉定為情不情,而黛玉則是情情呢?其實,馮夢龍這二十四情是分成兩個意思的,我們細品可知,以媒、憾為界,前半段是因,後半段是果,而且一一對應:貞致憾,緣成仇,私生芽,俠必報,豪門穢,愛所累,痴心疑,感弄鬼,幻藏妖,靈主外,化開通,媒留跡。
卷一名情貞類,收故事四十八則,其共性在於謳歌忠貞的感情,《綠珠》是這部分的代表作。綠珠是晉石崇的寵妾,石崇被殺,綠珠墮樓殉情。除《綠珠》外,《楊娼》《關盼》亦別具特色。我們知道,《紅樓夢》里的《五美呤》中即有《綠珠》一詩: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
更有同歸慰寂寥。
它對應著十二釵的最後一位-秦可卿,因此,秦可卿的評語即是「情貞」。
但秦可卿的判詞中有「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所以一部分讀者會認為她對應的應該是「情幻」,由於她和賈珍的關係,「情貞」對她並不合適。但若仔細研讀《情史》首卷,不難發現,不管《楊娼》還是《關盼》,最後都是殉情自殺的。正與秦可卿的懸樑自盡相合。楊娼是長安城中非常漂亮的妓女,儀態得體,氣質誘人,她自己也頗感到驕傲。王公貴族舉辦宴席,都會爭相邀請楊娼。宴席上,即使是不會飲酒的人,只要楊娼在,都會為了她而開懷暢飲。長安城中的青年男子,為了與她同房,哪怕付出生命、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正合可卿之姿,她兼俱黛釵之美。因而,楊娼在長安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謂紅極一時。後來她和一位將軍有了外遇,生怕家裡老婆知道。將軍臨死前送她很多珍奇寶物(正合賈珍)但楊娼卻把財產全部歸還,以死相殉。
而關盼盼也是唐朝中期一位才情與美貌並存的歌妓。她出身書香之家,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容貌姣好,歌喉舞技一流。在當地很有名氣,許多富家公子都對她望眼欲穿。後來關盼盼家道漸漸衰敗,淪落到青樓賣藝(正合秦可卿身世)。兩年後,關盼盼的丈夫張愔不幸病逝,被埋葬在洛陽的北邙山。
《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第27段有道人言:「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這個「北邙山」正出自《情史》。白居易和關盼詩三首,暗示關隨夫殉情,關心灰意冷,遂絕食而亡。白居易知道這件事,非常內疚,成為他的終生遺憾。
《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
蘇軾〔宋代〕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恐怕曹雪芹正是從這首詞中感悟,才寫出了「天香樓」。
至《羅敷》一則,這樣的指向就十分明顯了。「HD秦氏女,名羅敷,嫁邑人王仁。」《陌上桑》:「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秦可卿的名字即來自於羅敷,就連羅敷丈夫王仁的名字,曹雪芹也沒放過,用在了鳳姐哥哥身上,成為後三十回中的「狼舅奸兄」。《李妙惠》一則,恐怕即是兼美姐姐妙玉的靈感來源-她差點兒就到金山寺當了尼姑,題詩中有:「彭澤曉煙夢歸宿,瀟湘夜雨斷愁腸。」一句,可以明顯感覺到黛釵合一的氣氛。後面《從二姑》《史五妻》《高娃》《王四兒》,也都是縊死。《王氏婦》中詩句:「指血嚙開霞嶠赤,苔痕化作雪江清。願隨湘瑟聲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以及《朱葵》中:「滎陽公子遺鞭過,湘浦佳人解珮來」,亦是黛釵合一之源。《獨腕尼》中,「祝髮為比丘尼」,與《戚大將軍妾》及《李真童》一樣,也是妙玉為尼之源。為什麼要這樣安排呢?因為妙玉的天界身份是可卿之姐-警幻仙子。
另有《美人虞》一則,我在《紅樓悟夢》里曾分析出,黛玉所作《五美吟》中虞姬一首是喻迎春。但秦可卿與迎春不可能有同樣的評語,所以應另當別論。
卷二名情緣類,收故事三十四則,其共性在於展示男女之間有緣千里相會。《玉堂春》較為突出。玉堂春愛上了顯宦之子王舜卿(王三公子),歷經種種磨難,終於成為夫妻。玉堂春是蘇三的藝名,正合惜春名字。後來,這個傳奇愛情故事又被馮夢龍寫成《玉堂春落難逢夫》,收入《警世通言》而流傳後世。京劇和許多地方戲曲又編為《蘇三起解》、《玉堂春》等廣為演出。關於結局,有一種說法是,王三公子認下蘇三后,被朝廷革職,二人隱姓埋名,遠走高飛,定居他鄉。因此,「情緣」即是惜春之評語。只不過,曹雪芹將她的情緣最終定格成了「佛緣」。另有《單飛英》之故事,寫春娘願終生吃齋敬佛,獨身居住,以報大恩大德。也正合惜春名字和最後「獨坐青燈古佛旁」的結局。
最有意思的是《王善聰》一則,「聰」字即合惜春之「春」,又合《紅樓夢》中「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是「金陵城中女子」,而且「年十二喪母」,「幼而孤」,正合惜春出身。長期最後馮夢龍感慨道:「可惜絕好一件事,卻被中官做去。」正合惜春之惜。另外,《絡秀崔敬女》一則,「秀」字即是惜春的專用,而絡秀之言:「門戶殄瘁,何惜一女!」充分體現了她是惜春的靈感來源。崔敬則合惜春之父賈敬。
《崔英》一則中,惜春的「佛緣」得以體現。崔英與妻王氏在蘇州被船工顧阿秀(合惜春之秀)兄弟所害,被逼無奈,她只得「披緇削髮,就此出家,禪榻佛燈」,「遂落髮於佛前,立法名慧圓(合《紅樓夢》中的智通、圓心)。」其中有個關鍵人物名叫郭慶春(正合惜春),
卷三名情私類,收故事二十三條,其共性在於描述男女私情配為夫妻,以《賈午》為典型。賈午與韓壽有私情,后結為夫妻。賈充(合春)大女兒賈南風(南風亦合春),嫁給了司馬衷,先當太子妃,又當皇后(正合賈元春)。賈午排行老二,正是賈府二小姐。正合《紅樓夢》十二釵中的迎春。賈午的貼身丫頭為她向韓壽傳遞心意。而《紅樓夢》里,迎春的丫頭司棋與其姑表兄弟潘又安即有私情,他們傳遞香袋香珠,還有簡短書信。正合韓壽偷香。所以,並非「情貞」,「情私」才是迎春之評語。
放眼望去,《情私類》首篇即有「過一春,又一春(正合迎春)。不解金錢變作銀,如何忘卻人。」《薛氏二芳》一則,自不必說,也是迎春寫照。《章文煥》一則有詩:「料應一點春消息,留向孤山處士開」(正合迎春及其「鍾情大士」名號)。後面「武陵春色會神仙」,「迎暉軒下情無限」,也合迎春,「迎暉」即迎春。《潘用中》正合潘又安;《姚月華》一則又有《芙蓉四鳥圖》。到《扇肆女》一則,又有「孫翁」(正合孫紹祖),「香囊」、「銀簪」等等。「女會生,即成胎」,「翁怒欲殺女」,表明,迎春是懷孕后被孫紹祖逼死的。最後的補遺《李節度使姬》中,亦有「香囊」。
卷四名情俠類,收故事四十則,其共性在於讚揚女子自由擇配的精神。《紅拂女》講述紅拂愛慕李靖,毅然夜奔李靖,英雄美人得以終身廝守。「紅拂夜奔」在《紅樓夢》里即喻巧姐,我在《紅樓悟夢》一書里已經分析,其中《五美吟》紅拂詩與西施詩所喻之人應當互換,這一點,已經在-《崔球妻》之「飛過大江西」,正合湘雲判詞「湘江水逝」。另外,《桃葉》之「渡江不用楫」;《盧肇》之「彤雲猶擁牡丹鞋」;《薛書記詩》之「雲耳紅毛淺碧蹄」,「無端竄向青雲外」;《劉采春》「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朝朝江上望,錯認幾人船。」《孟淑卿》「落盡棠梨水拍堤」;《秦少游》「山抹微雲」;《蜀娼詞》「又相將放船楚江口」。
縱觀全書,「長孫紹祖,大觀,金釧,筆銳金針,鬥草花陰,解花語,周瑞娘,鶯兒」等等,可以說,《情史》裡面到處都是《紅樓夢》的文本元素。情憾類《譚意歌》一則有「瀟湘江上探春回」,而篇末又有「彩雲易散」,正合晴雯判詞。而情芽類又有《惜春容》;情穢類《金廢帝海陵》中有「正隆二年,進封元妃」。情跡類《雜憶詩》中有「被惹香黛殘,枕隱金釵裊」;《劉鼎臣妻》有「寶釵翻過齒痕輕,明年宴罷瓊林晚」。可見《情史》一書不知道曹雪芹曾經熟讀了多少遍,但不論怎樣,他的確收穫滿滿,沒白研究一回。可惜的是,由於馮夢龍的歸類界限很模糊,所以許多人物在各個類別里都有出場。比如楊貴妃、卓文君和西施,二十四類里常反覆出現。此舉也為曹雪芹的人物設定造成了很大困擾:到底該依哪個?
總結起來,《情史》二十四類即是:「真緣私下好,愛痴感幻靈-化無。含愁也包匯,立意歸要外-通及。」而《紅樓夢》里十二釵則是:「情戲應逢巧,待猜原理妙,-嘆極是。」如果是這樣,馮夢龍與曹雪芹真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