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大哥你都有個拆遷房了,都是親兄弟,爸媽的老房子你好意思再張嘴要一份嗎?」陌生但又熟悉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如此中氣十足又理直氣壯的不要臉,乍一聽讓俞悅桐恍惚得好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末世未來臨前,她的二叔,就是經常用這樣的口吻來他們家占各種便宜的。最大的便宜,莫過於房子拆遷那次。
但怎麼可能呢?她的二叔早就死了,死在末世第八年,地震來臨,二叔一家三口,沒一個活下來的。
是夢吧,又一次地夢到了過去。老話說,人在臨死的時候是會出現「走馬燈」這種東西的,她可能就是在經歷走馬燈,等結束了,就徹底死了。
「對啊大哥,你們家條件好,早早就買了房,一家人衣食無憂的,哪裡像我們家,這麼多年顛沛流離的,搬家搬了十幾次,一天安穩日子都沒有。大哥,你可是我親大哥,就忍心看著我和你外甥一直這麼苦嗎?」
凄凄切切的女聲來自俞悅桐的大姑,那樣清晰,清晰得讓俞悅桐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她能感覺到身體很冷,沉重的身體像一塊石頭一樣,但又不是冷到快死的地步。
俞悅桐產生了絲絲縷縷的疑惑,照理說,她應該被凍得沒有知覺了才是?為什麼還能感覺到冷?
俞悅桐睜開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午夜夢回無數次的房間。花里胡哨的牆壁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紙片人牆頭,可愛又花哨的小擺件到處都是,床的對面就是裝在玻璃櫃裡面的手辦粘土人。
這是……她的房間。
是18-22歲的俞悅桐的房間。
18歲以前,俞悅桐除了學習就是學習,衣櫃里也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的校服,房間除了書就是試卷,乾淨整潔得不可思議。
但是高考結束后,俞悅桐就放飛了自我,好像要將過去的壓抑的一切都補回來似的,提前進入老年人買保健品的階段,好不容易打工掙的點錢全部貢獻給了死貴死貴的紙片鐵片塑料片塑料小人。
然後隨心所欲的月光生活終止於2030年的某一天。
一開始,只是雨大了一點,持續的時間長了一點,但接著,全球就陷入頻發的災難,往往一個災難剛過去,甚至還來不及喘口氣,下一個災難就接踵而來。
二十年的時間,藍星人口從80億縮減到八千萬,哀鴻遍野,世界那麼大,竟然找不出一個可以讓人類安心生存的地方。
俞悅桐死的時候,正好是2052年的農曆除夕,寒冷將她的身體凍僵,血液也似乎變成了不會流動的冰塊,因為太過寒冷,她已經體會不到「冷」的感覺。原以為能這樣從絕望中解脫,然而再次睜眼,卻回到了這個本該變成廢墟的家。
2033年,也就是末世第四年的時候,C區因為海平面上漲,全城被淹。
2050年執行任務時,俞悅桐雖然回到了這個因為極度乾旱又回到地面的城市,但那個時候,她的家早因為地震變成了廢墟,變異植物和動物在這裡野蠻生長,她連回家再看一眼抓一捧土都成了奢侈。
是夢嗎?不,不是夢!
俞悅桐強撐著沉重的身體起床開門,少了這一道門的阻隔,大姑的哭聲就更加清晰了。
「大哥大嫂,你們說句話啊!」俞三叔忍不住催促道,「明天就要簽字了,這錢該怎麼分,分多少,你是老大,你不點頭,我們誰敢動?!」他裝模作樣的說著人話。
俞爸爸和俞媽媽還是一聲不吭地低頭坐著,房子是他們出錢蓋的,老人是他們出錢贍養的,結果到頭來就他們什麼也沒有,任誰都不能平心靜氣。但一堆人堵在他們家,他們能怎麼辦?!
除了沉默,就是心寒。
俞三嬸扯了扯俞小姑的衣服。俞小姑眼神躲閃,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無恥,但又沒辦法經受誘.惑,支支吾吾地說著喪良心的話:「大哥,我們也是難啊!日子太難了!」
「你們家有房,有錢,日子過得舒舒坦坦,但兄妹一場的,你忍心看我們受一輩子的苦遭一輩子的窮嗎?」
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場景出現在眼前,俞悅桐這一刻才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重生了重生到二十五年前、末世還沒來的時候!
上輩子,姑且稱為上輩子,這群人也這麼來鬧過。為的就是老家的拆遷款。
俞悅桐家的房子沒有爭議,這是俞爸爸和俞媽媽辛苦了一輩子的房子。
但俞悅桐爺爺奶奶的房子就很有爭議了。
俞爺爺和俞奶奶總共五個孩子,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俞爸爸是老大,這麼多年都是俞爸爸負責贍養老人的。
包括老房子,也是俞爸爸出錢新建裝修的。為了給兩個老人住得舒心,老房子是推倒重建的,十幾年前俞家老三也就是俞悅桐大姑的丈夫沒了,帶著才幾歲的孩子回娘家住,俞爸爸乾脆起了六層樓,父母兄弟一家一層,加上一樓給父母的裝修家電,一共花了六十萬。因為這事,他們自己在市裡的房子都差一點斷供,還欠下了債。
這次拆遷,不僅僅是俞悅桐家拆遷,老房子也正好被划入了拆遷範圍,因為蓋的樓高,雖然是農村不值錢的宅基地,但也能拆出兩百萬,加上幾畝地和人口安置費,一共有兩百三十萬。
這群人就是為了這兩百三十萬來的。
照理說,俞爸爸是該佔大頭的,雖然老家的宅基地人人有份,但俞爸爸是老大,父母贍養的事情他在做,生活費、醫藥費過年過節的紅包,都是他們家出的,其他幾家不找老人補貼都算好的。
當初蓋房子,也只有俞悅桐一家出錢,其他幾個兄弟沒說攤,俞爸爸也就沒好意思要錢。
蓋房子出錢的時候,他們沒表示,拆遷分錢的時候,一個個就很有話說了。
俞二叔的意思是,兄弟五個就俞爸爸日子過得最好,他們家已經能拆分錢了,老家的房子就別摻和了。按他的想法,是和弟弟一人一半,兩個姐姐不參與分錢。但是為了拉攏兩個妹妹,他願意「大方」地把錢分成三分,他一份,弟弟一份,兩個妹妹平分剩下的一份。
俞三叔雖然覺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兩個妹妹不該分,但又眼饞大哥那一份,衡量之下咬咬牙答應給兩個妹妹一部分。
俞大姑不是好惹的,就算不說,她也是要一定要鬧著多分一點錢的。
俞小姑本來還覺得大哥不容易,老家房子是他蓋的,父母是他照顧的,就算全給他也是應該的,但是被哥哥姐姐這麼一說,幾十萬的錢放在眼前,她也忍不住了。
於是四家帶上俞家老頭老太太就擠到俞悅桐家裡「分家產」了。
「大哥,子陽馬上就要上大學了,他的學費都還沒著落呢!子陽他爸當初怎麼死的你忘了?他爸才死十年,就沒人記得了?!他爸呀,你命苦啊!唯一的兒子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啊!」
俞二叔一搭一唱地說著:「大哥,子陽他爸要不是為了救大嫂,子陽也不能小小年紀就沒了爸,佳文也不至於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妹夫救了大嫂一命,咱們俞家人可不能這麼忘恩負義!」
雖然經歷過一次,但俞悅桐還是被這群人的不要臉氣得翻白眼。
上輩子她沒忍住,和叔叔姑姑們吵了起來,然後就因為「小輩」的身份被罵慘了。
大姑父死得的確是挺慘的,但那也是他自己作的。俞大姑父喝醉了酒和俞三叔拿著酒瓶子打了起來,老家的房子就在河邊,俞媽媽上去拉架,俞大姑父那個混不吝的還要打俞媽媽。
俞悅桐完美詮釋了什麼叫初生牛犢不怕虎,舉著掃把就衝上去跟大姑父干仗了。
大姑父在家裡橫慣了,老婆也是照打不誤的,成年男人的力氣不是一個十歲小女孩能抵抗的,即便是喝醉了也一樣!一把就把俞悅桐推河裡了。
大冬天水冷得要死,俞悅桐不會游泳,冬天-衣服又厚重,還來不及撲騰幾下,衣服一吸水就沉下去了。
俞媽媽同樣不會游泳,但本能讓她尖叫著想要下河救閨女,俞三叔被尖叫聲一嚇,清醒了一點,連忙攔住要下河的大嫂。
俞媽媽生俞悅桐的時候長胖了,生完孩子后減不下來,她要是下去了,就是兩條命了。
「悅悅!悅悅!我的悅悅!啊啊啊——」俞媽媽瘋了一樣捶打著俞三叔,「她是你親侄女啊!你下去!你下去救她啊!!」
俞三叔會游泳,但他不敢,喝醉的人下河了還能活著回來嗎?他不確定。
就是這麼一猶豫的功夫,河面上已經連氣泡也看不見了。
俞媽媽瘋了一樣掙脫開俞三叔跳下了河,完全忘記自己不會游泳的母親在這一刻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划拉著沖向女兒。
但奇迹就是這麼短暫,俞媽媽嗆水后撲騰兩下也沉了下去。
「悅悅?大嫂?」
俞大姑父和俞三叔被風一吹,酒也醒了,畢竟是血親,到底還是下了河。
喝醉了在屋裡醒酒的俞爸爸像是被什麼驅使著,突然醒了過來,迷迷瞪瞪地去上廁所時聽到屋外的叫喊聲和哭聲,跑出去一看,就看到他的老婆孩子在河裡泡著。
「悅悅!慧芳!這是怎麼啦!」
俞三叔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大喊道:「哥!快來!我要沒力氣了!」
俞媽媽人胖,衣服又都是水,重得很!俞悅桐雖然人小體輕,但兩個醉酒的男人想要在水裡扛著一大一小,也不是個容易的事情。
外面亂糟糟的,這會也有不少聽到動靜反應過來的鄰居上來幫忙。
俞媽媽嗆了水,被拍出水后就醒了,著急地找俞悅桐,見俞悅桐躺在她爸的懷裡臉都青了,立刻嚎啕大哭起來。
「誰會急救?!救救我閨女!救救我閨女啊!她才十歲啊!」
「救護車呢?!誰會開車?!誰帶悅悅去醫院啊!」
當時亂糟糟的一團,誰也沒在意俞大姑父,等俞悅桐從急救室出來躺在病床上掛吊瓶的時候,才注意到俞大姑父不見了。
當時的俞大姑還罵說指不定跑哪躲去了,但等發現俞大姑父人沒了之後,又換了說法。
「要不是為了救悅悅和大嫂,子陽也不至於沒了爸啊!」
雖然俞悅桐發燒肺炎還因為急救不規範斷了一個肋骨在住了兩個月院,但俞大姑父人沒了。
死者為大,過去有再多的不是,都因為人已經沒了,一切怨恨矛盾煙消雲散。
從此俞大姑就拿俞大姑父為了救俞悅桐死掉這事說了十多年。
上輩子俞悅桐脾氣沖,聽到這個就受不了和俞大姑吵起來了,幾個叔叔姑姑紛紛指責她沒良心,說都是父母教壞了她,一下就搶佔了道德高地。
再來一次,在心裡復盤了無數次的話終於有機會說出口了!
「媽,你別離開我!」俞悅桐眼淚說來就來,傷心欲絕的哭聲嚇壞了俞媽媽。
「怎麼了,怎麼了這是?」二十多歲的女孩還當眾哭鼻子,在別人看來可能很難理解,但在當媽的心裡,第一反應就是閨女受委屈了。
俞悅桐吸吸鼻子,緊緊抱著俞媽媽:「媽,河裡好冷,你快上來,我已經長大了,大姑父打不了你。」
俞悅桐的話讓俞媽媽眼睛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客廳里的其他人表情也變得十分有趣。
俞悅桐的這話,幾乎是把幾人的臉皮扯下來踩了。
俞大姑拉著臉,十幾年的寡婦生涯讓她的臉皮鍛煉但十分堅韌:「悅悅,你大姑父再怎麼不好,那也是為了救你才丟得命!你現在能好好活著,子陽卻沒了爸爸,你這麼說,對得起子陽嗎?!」
俞悅桐也不反駁,只是哭:「媽,我好冷啊,好疼……」
俞大姑拍著桌子:「悅悅你這是幹什麼?!這麼大的人了,長輩談事在這裡不懂事地鬧,你爸媽供你讀了這麼多年書,我看都白讀了!」
俞媽媽心疼地摟著閨女,突然臉色一變:「悅悅她爸!悅悅發燒了!」
俞大姑不依不饒地喊:「嫂子,你就別在這裡裝模作樣了,拆遷款怎麼辦,你別裝啞巴呀!」
俞悅桐靠著俞媽媽,小聲的呢喃:「媽媽,我冷……好疼呀嗚嗚嗚……」
俞爸爸一摸俞悅桐的額頭,滾燙的熱度嚇得俞爸爸快跳起來了。
俞大姑說:「現在的孩子,歪點子可多了,誰知道是不是用熱水袋提前捂過的啊!」
「夠了!悅悅有說一句蘇洪鵬不好的話嗎?!子陽沒爸很可憐,蘇洪鵬在的時候他就有爸了嗎?!除了打賭和打老婆孩子,他在世的時候還幹什麼了?!」
俞媽媽紅著眼吼道:「要不是他!悅悅能掉到河裡去嗎?!他救我們悅悅死了,那也是該的!這是他欠我們家悅悅的!」
俞媽媽突然暴起把眾人都嚇了一跳。俞媽媽嫁到俞家二十多年,誰不說她人好?俞爸爸說給兄弟姐妹蓋房子,六十萬說拿就拿,她也一聲不吭地幫忙籌錢,俞大姑的兒子蘇子陽更是在他爸蘇洪鵬沒死前,她就幫忙帶著。
俞大姑氣得發狂:「我們家的事情,哪裡輪得到你一個姓李的說話了!」
「啪!」
響亮的巴掌聲在客廳里響起,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俞大姑的臉上,一下就高高腫起了半邊。
「滾!」
俞大姑不敢置信地看著俞爸爸,歇斯底里地喊著:「哥!你竟然打我!」
俞爸爸沒功夫理她。
「等我回來再跟你算賬!」發燒燒到昏過去的俞悅桐才是他現在擔心不已的,他必須要馬上帶閨女去醫院!
「哥!!!」俞大姑看著大哥不帶一絲留戀的背影,突然感覺自己好像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