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擂缽街的前身是橫濱貧民窟,在大戰後期因為一場神秘爆炸而被推平。
雖然那場令人聞之色變的異能者大戰主戰場在太平洋——一個名叫『常暗島』的黑暗島嶼,但也的確波及到了全世界範疇的多個國家。
戰後,各個國家都開始重建被摧毀的家園,因為橫濱的「特質」,神奈川政府卻直接將橫濱束之高閣了。
擂缽街就是這樣形成的。
入野一未還沒真正靠近那個大型坑洞,身邊的人就來回換了幾遭,等他反應過來,自己的衣服口袋早就被劃開幾道不明顯的口子。
更猖狂的還有當著他的面啐了口痰,大罵「窮酸」的小鬼頭。
那個白髮小孩罵完就跑,可以說是將「兇惡」和「慫」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入野一未若有所思。
繼續往裡走,逐漸可以看見越發擁擠的地形。
道路崎嶇不平,不少用帳篷搭建的房屋如錯位的俄羅斯方塊那樣堆積,經過的時候能明顯感覺到從帳篷里透出的視線,沒有惡意,不含善意,連人類最基本的好奇心都沒有。
晃了一圈,入野一未始終覺得有什麼違和的地方,但又說不上來。
等臨近中午,他終於察覺為違和之處在哪兒。
因為他撞見了一宗交易現場。
說撞見其實並不貼切,一未站在高處在往下數圈數,計劃著自己今日「拜訪」的時間。
雖然白天的擂缽街看似風平浪靜,但當夜色降臨,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還是趁天色未沉,早點回去比較好。
這樣想著,他突然被不遠處人頭的攢動吸引了。
若是將擂缽街比做巨獸殘骸,那麼眼下的動靜就像是在屍骨上不斷來回竄動的螞蟻——一群小孩圍簇在一起,不知在做什麼。
思考著馬甲就算死亡也不影響松本清張本身,大不了重開,入野一未沒遲疑多久,邁步往事件的中心走去。
因為不熟悉地形,一未只能按照腦海中的剖面圖前行,艱難穿梭在一眾帳篷間。
突然,他聽見什麼聲響,等反應過來,一個冰涼的黑洞抵住了他的太陽穴。
身側的陰影中,一名身穿黑衣的男人緩步踱出。
入野一未僵在原地,十分配合地接受男人的搜查,對方把他全身上下搜了個乾淨,接著轉身對身後的人說:「大哥,什麼也沒有。」
一未這才發現在陰影里還站著另外一個人,銀色長發,黑帽,一身漆黑。
「什麼也沒有?」
「沒有,手機,鑰匙,錢包,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轉過來。」銀髮男人說。
入野一未照做了,但他刻意避開了男人的目光,只是垂眼看著地面。
男人親自搜查了起來。
入野一未能感覺自己心跳很快,不知道是出於恐懼還是興奮,他的神經異常活躍,冷靜的面容和平緩的呼吸完全看不出此刻內心的波瀾。
皮鞋大約45碼,推測身高在190左右,右手自然下垂,左手夾著未點燃的香煙,手裡還握著方形打火機,或許是左撇子。
呼吸很輕,手下動作比之前那人要沉。這種有條不紊伴隨著極大的威懾,對方就像法醫檢查屍體那般,呈現出單方面不容拒絕的掌控權。
配合著檢查,入野一未卻開始忖度。
對方沒有直接開槍而是先進行調查一定存在某些動機。
——他在找自己的身份證明?為什麼?
「解決掉他!要是被人發現我們在擂缽街交易,我們就完了!」第三個尖銳的聲音低喊。
這人一定是十分驚懼。一未默默想,不然他不會說出暴露這麼多信息的話,粗暴得像是某些青澀小說里常見的,推動情節發展而將線索說出口的工具人一樣。
「是我就完了才對吧。」入野一未徐徐開口。
出聲的瞬間,眼前的銀髮男人便收了手,後退一步。他將煙咬在嘴裡,不急不緩點燃,等煙草的味道幾乎瀰漫到整條弧形街道后才說:「你似乎有想說的?」
——這句話也很像小說中需要場景解說設計的導語。
「只是一些不成熟的猜測。」一未抬眼,「您沒有直接動手,因為這場交易暴露與否對您而言並不是那樣重要的事——聽您的口音,不是橫濱的人。」
「繼續說。」
「擂缽街結構複雜,可以說是橫濱最混亂的地方。在這裡進行暗中交易的人首先不可能是忌憚政府,那就是畏懼橫濱的本土勢力。」
入野一未在思考的時候習慣性放空,那雙茶色的眼瞳似乎注視著眼前的男人,又似乎什麼也沒看。
一張巨大的網在那雙空泛的眼裡緩緩展開,上面的所有點都被帶有箭頭的曲線相連,一環接一環,多出的岔枝被理智毫不留情地剪斷,最終形成縝密又合理的邏輯線。
「不是販|毒,那對本土勢力而言只是些『生意』,『生意』是可以被吞併的,只要識相點,充其量也就是被黑吃黑。貿易走|私?也不可能,有成型產業鏈進行走|私活動的人都有自己的人脈圈,看那位先生的反應……大量的槍|械買賣?」
聽見明顯急促的呼吸聲,入野一未斷言。
「是大量的槍|械買賣沒錯。」
「在橫濱,買賣軍|火等同於宣告自己想要從中分一杯羹,買家先生要是被發現,恐怕結局不太美妙吧。」一未說,「可對不是橫濱人的賣家先生而言,不管是否被第三方發現,似乎都是一件好事。」
「你你你你你在胡說什麼!」買家先生忍不住從陰影中站了出來,隨處可見的平凡相貌因為激動而略顯猙獰,「琴酒,你不會聽信這傢伙的胡話吧?!」
「您也是這樣認為的,沒錯吧,琴酒……先生?」彷彿看透了琴酒的想法,入野一未抿出有些生澀的淺笑。
「沒有能證明我身份的東西,還在擂缽街悠閑散步,這樣的人不像是一般市民。所以我要麼是不知死活的小混混,要麼是某個組織的一員。
「後者似乎更好一些,因為放我活著等於宣告買家先生的死刑。這樣您就能再敲詐買家先生一筆,這可是救命的交易,價值昂貴。」
琴酒說:「聽上去我應該收一筆錢,再殺掉你。」
「可您的胃口很大,如果能搭上橫濱別的線,和買家先生的小打小鬧又算得了什麼呢——於是您至今都沒動手。」入野一未說著還感嘆道,「的確,橫濱實在是太亂了,要建立穩定的貿易往來得付出不少心血呢,更多的還是買家先生那樣膽量和野心不匹配的人。」
直切病灶。
「琴,琴酒,你不會真的……不,不可能,我們的合約還在,你們不是那樣言而無信的組織!殺掉這個人,要多少錢我都願意出。橫濱不是這種毛頭小子隨隨便便兩句話就能介入的地方,這裡……琴酒你想做什麼?!」
買家似乎把琴酒將手插進兜里的動作視為了一種威脅,整個人如江戶川亂步描述過的那類海鷗,眼裡閃爍著瘋狂又貪婪的光,身體卻害怕得顫抖。
琴酒側過一步:「如果你想殺掉他,自己動手。」
買家愣了:「什麼?」
入野一未貼心提醒:「殺掉我,當做你與本土勢力奪食的軍令狀——我想琴酒先生大概是這個意思。」
以及,這樣琴酒就不用背上疑似殺害幫派成員的責任,要是真的以後有機會和本地某個幫派合作,這不會成為他被「壓價」的把柄。
是個相當狡猾的先生呢。
入野一未讓買家動了殺心,這是事實,而買家唯一不理解的是這個青年的態度。
他看起來太放鬆了,把生死放在天平上擺弄,表情卻平靜得詭異。似乎對事態的結局並不感興趣,令他感興趣的是……自己?
買家不能肯定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青年的確一直在觀察著自己的反應,或者說表情。
不是探究,不是推尋,是宛如攝像頭般沉寂而毫無生機的觀看。
外科醫生解剖青蛙也是這樣,手術刀精密地划穿表皮,從觸碰不同的神經末梢來觀察青蛙的反應,再一一記錄下來——青年如明鏡般平穩的視線帶給他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你……不害怕嗎?」買家情不自禁說出這樣一句話。
「啊……」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這還是我第一次有機會遇見這樣的事,不過大家的反應都很有趣,所以忘記害怕這件事了。」
「有……趣?」
「或者說,鮮活?這可比腦海中模擬出來的場景要來得真實。擂缽街真是不得了的地方啊,果然還是得多出門轉轉。」
你在說什麼啊!買家在心裡咆哮,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嗎?把這些亂七八糟的話當作遺言是會死不瞑目的!
青年的話語讓買家心煩意亂,而琴酒冷冰冰的眼神讓他最終下定決心,他從懷裡掏出剛到手的槍,心一橫,扣下了板|機。
「砰——」的一聲巨響,卻不是子|彈劃出槍|膛的聲音。
「蹲下。」琴酒短促道。
他是對著自己的黑衣同伴說的,而買家完全反應不過來,唯一清晰的認知就是腰部傳來的巨力。
天旋地轉中,那股力道將他完全掀翻,整個人撞上身後的帳篷,連人帶帆布一起撞飛五六米遠才停下來。
槍還在手中,他卻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了。
將他踹飛的是一個赭發少年,那個身影只出現了一瞬,接著便在所有人回過神來之前徹底消失在原地。
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古怪的茶發青年。
***
【從出生開始,我便有罪。
他們說我是犯人,每日三餐后都會有專門的人來負責審問。
清晨刷牙為什麼比旁人多五分鐘?
為什麼不吃青椒?
國文課念課文的時候為什麼要停下來?
放學望著天空是在看什麼?
我不理解這些問題。
當我試著問母親,他們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的時候,母親卻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
要靈巧像蛇,馴良像鴿子。母親哭泣著對著神父懺悔,這是我的罪,我生出了帶罪的小孩。
神父雕塑般的目光沉在我身上,我從中讀不出任何情緒,我只知道母親哭得前所未有的傷心。
從那天起,我保持著和他人相同的刷牙時間。
我將餐盤中的青椒一掃而空。
我流暢地念完整篇課文。
我不再望著天空。
當我融入環境,保持和周圍所有人維持著一模一樣的步調后,母親接到通知,說我的罪減輕了。
可罪不是疾病,怎麼會減輕呢?我問出了將我置身於地獄的這句話。
簡直罪不可赦!罪大惡極!我們家沒有這樣兇惡的孩子!
在父親憤怒的咆哮中,我被送到了監獄。
我似乎明白了何為罪。
在監獄中,我遇到了一個赭發的小孩。
我不認識他,他卻從一群犯人中救走瑟瑟發抖的我。
他犯下了滔天罪行,因為他問我: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思想犯》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