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三場
第三場命中注定
江可榮走到窗邊,望著院子里驕陽下怒放的薔薇花。
薔薇,花小小,勝在夠多夠密,花朵燦爛且美麗,倔強地隨著自己的藤蔓蔓延而開放、逢溝跨溝、遇牆越牆,生命力驚人旺盛。就像歐陽晴。
阿修羅第一次來找他的情形,仍舊曆歷在目。少年那微蹙的眉頭、神情里掩藏不住的驚魂未定、甚至他離開時靜靜帶上房門的樣子,全部纖毫畢露,一絲不錯。
幾年過去了,阿修羅的困惑,毫無減少;而江可榮,也漸漸被帶入其中,焦慮不已。
江可榮知道自己不是正義的化身,阿修羅是不是兇手其實並不是他最關心或者急於破解的難題。他為之焦慮的,是自己空有那麼多學歷與頭銜,竟完全不能揭示夢境真相。
棘手的還包括,這件事情不能讓正義感過強的人參與,不然就會像歐陽晴說的那樣,要麼jǐng察接手公事公辦,要麼大家通通被jǐng察視為神經病。
他必須找到一個人,和自己一樣,亦正亦邪,兼具旺盛生命力與充沛jīng力。
這個人對於案件也必須和自己一樣,更多是從學術研究的方向著手,而不是從抓捕案件真兇的方向著手。
這個人選,他千挑百選,都只想到歐陽晴。
不知不覺間,rì頭偏西,薔薇花的影子鋪滿庭院。
他們居然已經聊了整整一個下午。
肚子餓了,但聊興不減。歐陽晴索xìng帶著學長來到街角的料理店,吃個簡單晚餐。
兩個老友多年不見,又加上今次話題深奧難解,因此他們雙雙有種莫名的興奮,胃口都欠佳。
連平時最愛吃的鮪魚壽司,眼下對於歐陽晴的吸引力也大大降低。她草草吃了幾顆就放下碗筷,喝茶了事。
江可榮眼向窗外,輕輕問道,「小晴,你知道為什麼我把他叫做阿修羅嗎?」
歐陽晴搖搖頭。
江可榮解釋道,「阿修羅是天龍八部眾神之一。
「說它是天神,卻沒有天神的善行,它兇狠而好鬥,和鬼蜮有相似之處;說它是鬼蜮,可它具有神的威力神通;說它是人,有人的七情六yù,但又具有天神、鬼蜮的威力惡xìng。總之,它是一種非神、非鬼、非人,界於神、鬼、人之間的怪物。
「阿修羅時而醜陋無比,好勇鬥狠,時而貌美無比,迷惑眾生,靠念力就能殺死對手。我心中的阿修羅夾雜於善惡之間,時而像惡魔,時而像天使,時而也就是平凡人類。在哪裡都不能得到真正的豁達,不被人記恨卻常常被自己記恨。
「第一次見到這個少年的時候,我正在讀經書,腦子裡突然就閃過這麼一個念頭。他,就是阿修羅。」
江可榮解釋到這裡,深怕歐陽晴沒有聽明白,問一句,「小晴?」
歐陽晴很抱歉地笑笑,「對不起,我走神了。信息量有點大。你知道,文史是我死穴。」
江可榮欠欠身,「對,我記得你的光榮事迹。你那篇關於聖雄甘地道德探討的論文獲得全系所有老師最高評價,只除了搞錯他的國籍以外。」
「哈!」歐陽晴不好意思地抓起沙發上的靠墊,擋住自己的臉,「真可怕,你記到現在?」
江可榮還來不及回答她,小妮子藏在靠墊后兀自喃喃道,「我走神的原因,是從你的話,想到一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情。曾經我也以為自己是魔鬼,總是在導致災難,可是後來,有人告訴我,真相未必如此。」
她說得不明所以,江可榮也聽得一知半解。
「我以為自己是魔鬼,我到哪裡災難就到哪裡;可是後來有人告訴我,也許是災難在召喚我,哪裡有災難,哪裡就需要我的幫助和力量。」她回想往事。
他揚起眉頭,歐陽晴卻揮揮手,「這是另一個故事,改rì說給你聽。你先繼續解釋阿修羅。」
江可榮回答,「佛經里的六道輪迴包括:一人道,二天道,三畜生道,四餓鬼道,五地獄道,六阿修羅道。其中人道和天道為善道,阿修羅本xìng善良,也是善道之一,但因其常常帶有嗔恨之心,執著爭鬥之意志,終非真正的善道。」
「等一下!」歐陽晴打斷他。
江可榮正以為需要重新解釋再費唇舌,卻不料歐陽晴問,「大江哥,你真的相信鬼神?你真的相信念力能夠殺人?你開始用阿修羅的定義來解釋這個少年的行為?」
啊她聽懂了,不僅如此,她還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問題。
江可榮狼狽地嘆口氣,「5年了,我和他認識了整整5年。這5年以來我一直為他所困惑,卻也一直一無所獲。這大概是我最終不得不選擇相信他是阿修羅的原因吧。」
「不過,小晴,」他重新又換上那個嚴肅的、專業的、令人敬畏的表情,「我對於鬼神的理解,也許並不像你想的那麼狹隘。我相信鬼神,更準確地說我相信鬼神總會以一種永恆的方式存在,我叫它天道。」
「天道?」歐陽晴,「六道輪迴里的天道?」
「不是,略有不同。我所謂的天道,是指最基本的法則和規律。在我看來,程朱理學是對孔孟的曲解,黃道之說更是對李聃的曲解。『道可道,非常道。』六個字說得多清楚。天道是天道,不是耶和華、安拉或是釋迦牟尼,也可以是耶和華、安拉或是釋迦牟尼。天道不僅僅是大道理,天道存在萬事萬物之中。」
江可榮說到這裡,明顯感到歐陽晴開始雙眼放空,又好笑又好氣,只得補充道,「比如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勢必是面朝該地向前走而不是倒退,是因為目光、膝蓋、肌肉、骨骼的結構與機理決定的。這就是天道,不管天道是以耶和華或是安拉或是釋迦牟尼的形式出現。我不認為心理學和天道之間存在必然的背離,那只是凡夫俗子對於信仰的狹隘理解,和對於心理學的歪曲。」
「嘩——」有了實例的補充說明,顯然比較助於理解深奧問題;歐陽晴大力鼓掌,誠懇讚美,「jīng妙理論,無以復加。」
江可榮繼續:「「我是誰?』這三個字的問題難倒眾生。心理學的答案是:人來自進化論;有身體、意念和人格。聖經的答案是:人由神創造,有靈、魂和身體。矛盾嗎?我覺得毫無矛盾。早期進化論和現代的基因研究,都無法解釋最初的最初,那個最簡單單細胞生命體究竟因何誕生。把這種莫名誕生的原因,歸結為耶和華,或是歸結為某種自然界的突變,這兩種歸結方式之間,其本質沒有差異。
「仇殺片里總有人咬牙切齒地表示:殺掉你,是我在替天行道。也總會有jǐng察跳出來說:即便他十惡不赦,你也觸犯了法律。我覺得,重點不是觸犯了法律。法律的依據也是道。重點是,你憑什麼替天行道。替得了么?」
歐陽晴手指併攏在額前碰一碰,給他敬一個禮,「說得太好了。我百分百贊同。」
江可榮笑,「可是我接下去要說的,你就未必贊同了。」
歐陽晴疑惑,「哦?」
江可榮答,「正如我說的,天道只是事物發展的趨勢,不等同於正義或者善良。所以在我看來,阿修羅是很類似於天道的產物。他們非神非鬼非人;他們殺戮生命,但未必就此代表他們邪惡;他們拯救靈魂,也未必就此代表他們正義。」
歐陽晴哈哈一笑,「你這言論,倒是和楊大律師相似得緊。」
江可榮沒有理她,飛快地講下去。
「所以,實際到前一秒為止,我才徹底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小晴,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來此之前,我有兩個疑惑。是否要報jǐng的疑惑,和心理學的疑惑。是否要報jǐng?我已經決定:不。也許你會覺得我任憑事態失控,沒有正義感。但誰知道呢?也許天道就讓我冷眼旁觀——更何況,我沒有阿修羅殺人的實據,更不能預知他將會殺誰、誰將被殺。至於心理學的疑惑,即便它永遠不能被解開,即便『阿修羅事件』將成為我畢生恥辱,我也不應該放棄追尋心理學的道路,而改去真的相信jǐng察能夠制止什麼。」
他抬起手腕看看錶,「小晴,我要走了。」
歐陽晴張大嘴巴,「什麼?」
太突然,剛才還閑庭信步似的。男人真善變。
江可榮看看她,笑了,「準確地說,我馬上要去機場,和我的太太移居美國。」
「什麼?!」歐陽晴更加驚愕,直接站起來。
江可榮也站起來,向是對著窗外什麼人揮了揮手,然後溫柔凝視小學妹,「非常感謝你幾乎一整天的聆聽和分析。」
歐陽晴看著窗外馬路邊緩緩停下的GL8商務車,咬牙切齒,「搬運工,你給我等一下!」
「嗯?」他一臉茫然。
歐陽晴氣得花枝亂顫,手指指牢商務車上下來的女子,「是為她嗎?是為了你的太太?為著她你移居美國,然後利用最後一天,扔了一顆原子彈給我,就輕飄飄拍拍屁股說,『我走了』?!」
江可榮聽她說得有趣,忍俊不禁。
這當口女子已經走進店裡,朝他們走過來,「大江,到時間了。」
看到歐陽晴,主動伸出手,溫柔笑笑,「這位美女必定是歐陽晴醫生了。」
她稍稍比歐陽晴年長几歲,差不多身高,也是長直發,皮膚更白。
連叫江可榮的名字時,都和歐陽晴叫的一樣。大江。
歐陽晴心裡突然酸溜溜,如同一切小姑子看不慣嫂嫂那樣,她無禮地拒絕與她握手,反倒雙手抱臂,頂真又幼稚地別轉頭去,「哼!」
江可榮嘆一口氣,「歐陽晴同學,這位是我的助理辛姐,請你不要亂髮脾氣好嗎?」
歐陽晴一愣,「是嗎?」回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朝辛姐笑笑,「我其實不是針對你啊。抱歉。」
辛姐擠擠眼,「沒關係。我的老闆時常惹人生氣,我習慣了。」
歐陽晴瞪著江可榮,「我可不習慣。給我解釋完以前,你休想離開。」
「還要解釋什麼?」
「就是你下午說的。」歐陽晴把他按回椅子里,「你說用五種流派的理論,都沒有辦法解釋阿修羅的夢境。說來聽聽,你的分析。」
江可榮眨眨眼,再看一下表。
歐陽晴抬起下巴,給他一個「休想逃走」的猙獰表情。
他無奈一笑。
「好吧。
「首先是古典心理學派。阿修羅的夢境與現實之間的聯繫,雖然勉強用潛意識解釋得通,比如,他在入睡前看到過受害者的樣子,所以入睡后就做了相應的夢。但順序要怎麼解釋?夢境在先現實在後的順序。這條路不通。
「然後是行為心理學派。也許阿修羅曾經有過夢想成真的經歷,比如,某次夢見陌生人送他糖吃,結果第二天真有陌生人給他糖。於是他得到一種鼓勵,認為夢境是具備力量的。所以他在夢中,會殺掉他認為的壞人——儘管他聲稱不認識他們。但是,我調查過,這幾個死者和他毫無關係,更別談是什麼壞人了。這條路假設xìng太多。
「然後是認知心理學派和人本主義心理學派。我把這兩個學派統一在一起分析好了。在小孩阿修羅——也就是夢中阿修羅的認知里,殺人不是不道德、不善良的事情——你的分析也是如此;對他而言,殺人只是為了繼續留在溫暖的老太太身邊。而在成年阿修羅——也就是現實阿修羅的認知里,殺人顯然是不對、不善良的。為什麼會存在這種偏差?同一個人,兩種截然不同的觀念?這條路最詭異,最繞腦子。
「最後是你所擅長的進化心理學派。你是專家,我班門弄斧一下。結論非常簡單:就我目前為他做過的所有檢查結果看來,阿修羅不存在大腦、海馬體、神經元、生物電方面的任何缺失。他很聰明倒是真的,IQ接近180,但沒有其他異常。」
歐陽晴聽得一愣一愣,乍舌道,「我還以為下午自己的分析頭頭是道。卻原來,你早就想到我前面去了。」
江可榮笑,「不,不是這樣。我所總結的這些,是五年以來的成果。你卻只花了短短一天就跟上了我的思路。」
歐陽晴嚷嚷道,「不要給我戴高帽!我不吃這套!」
他站起來,拍拍她的肩,「聽我說。我要走的事情,阿修羅也知道,我告訴了他你的大名,至於要不要從我那裡轉到你這裡來,就看他自己的決定了。這幾年關於他的諮詢紀錄和我做過的相關調查,都在辛姐那裡保管著,如果他決定找你繼續諮詢,這些資料都將對你公開。」
辛姐在旁邊點頭,「大江是這樣吩咐的。」
歐陽晴語塞。好個大江哥,做事滴水不漏,難怪下午來時兩手空空。
江可榮攤開大手,「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嗎?」
歐陽晴老大不情願地抱抱他,氣還是難平,「咄,你就知道我一定會接受?」
江可榮放開她。
李宗盛那首歌唱得好:「初初見你,人群中獨自美麗。」
歐陽晴,聰慧、美貌、善良、率xìng,心懷天下,卻始終以鄰家小妹妹的外形示人,毫不矯情,毫不做作,不知是多少男人的夢中眷侶。他愛她嗎?很愛很愛,從初初開始。
只是那種愛,還混雜了兄妹的血脈之愛、同窗的純潔之愛、同行的惺惺相惜之愛。待時間流逝,這種愛愈發雋永,美好得幾乎不容男女之情來打擾。
心裡如是想,說出口卻是,「我就是知道,如果他來找你,你一定會接受。小晴,你是大江哥心中最棒的心理學家。阿修羅罕有,你更罕有。此案非你莫屬。」
歐陽晴極少會為讚美心動,偏是這一句話,叫她側目。
直到他們走後,她獨自留在原位,靜品香茗的時候,還在為「非你莫屬」四個字悸動。
命中注定的感覺,既可怕又吸引人。
(第一幕第三場完)
(第一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