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一場

第三幕 第一場

第三幕為什麼要研究薛定鍔

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既來看此花,則此花顏sè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王陽明《傳習錄》

第一場此花與汝

「沈零,我要進來了哦。」

她再等半晌,才推門進到衛生間。

沈零縮在牆角,頭深埋在膝彎。

她輕輕走近,蹲下來,抱住他,一下一下撫摸他的脊背。

小時候遇到不順心的事,媽媽也會這樣撫摸她,好像能夠順著脊背,把一切煩惱都帶走。

「沈零,」她輕聲道,「只是夢,只是夢。或許你因為小學同學或是中學同學的爸爸——你把所有的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會做夢都想要殺死自己。」

他沒有抬頭。

「沈零?」她感覺到自己手掌下,他那削瘦而堅硬的肩頭正在微微聳動。「沈零,越是孩子,越容易被心理暗示;越聰明的人,也越容易被心理暗示。小時候的你極易被心理暗示影響。你越認為自己是惡魔,每次有人惹怒你,他們之後發生的不幸,你就越會歸咎到自己身上。」

他還是沒有抬頭,肩頭聳動得更厲害,像是在哭。

「沈零,」她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對不起——如果——我傷害了你——你不要難過——」

突然他抬起頭來,嘴角揚起的弧度令她毛骨悚然。

原來他微微聳動的肩頭,不過是因為笑而顫抖。

他咕咕咕笑著,嗓音乾澀,「歐巴桑,你搞錯了。我沒有見過這些人,我根本都沒有記住他們是否惹怒過我。你說的那些屁話,比江可榮更加不堪。」

他的坦白和尖刻突如其來,瞬間穿透歐陽晴的感官世界。

他叫她歐巴桑,好吧,她很鬱悶。但也只是鬱悶而已。

可是,他憑什麼如此貶低江可榮,乃至她歐陽晴?

歐陽晴原本撫摸他背脊的手漸漸捏成拳頭。

如果可以,她真想揍他。

沈零冷冷道,「如果你想一拳揮過來,我勸你不要。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小孩。」

歐陽晴緊緊攥一下拳,而後放開手,笑道,「是嗎?」

她站起身,「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白痴。」

他對她的迅速反應微微表示驚訝,「什麼意思?」

歐陽晴昂著頭,僅僅垂下目光,俾倪般看牢他。

「我把你帶來我家,帶來廁所,找出惡魔的真相,就已經預備好要對所有的後果負責。沈零,在我面前,你用不著演戲。你對江醫生的那套演技,最好收起來。我能夠洞穿你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背後的真正意義。不信,你儘管對我說謊試試。比起你的真話,你的謊言能帶給我更多信息,能暴露你更多的弱點。」

她不顧沈零臉上越來越多的驚訝,揚起眉毛,「就像現在。我完全了解了你的辛苦——辛苦包括:這些年來,你不能對任何人說起的秘密和不能跟任何人說起的邪念。你既為邪念感到羞恥,也為邪念帶來的糟糕結果感到內疚。但這種羞恥和內疚,時間長了,慢慢又會變成你心頭的毒瘤。你痛恨它,又因為它而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她伸出手掌,揮到離他臉頰一公分處停住。

「不掌摑你,是因為我從不傷害弱小。我對你,你的身體,你的人生,都沒有任何興趣。」

她的手掌隨即變成一根手指,指住他額頭,「我只想搞清楚這裡有什麼秘密,為什麼光是想一想就會有人死掉。僅此而已。」

他愣住,過許久,揮開她的手指,站起身拉開門走掉。

歐陽晴重重呼出一口氣,再一口氣,再一口氣。

她的腿都在抖,酥麻感覺從頭皮蔓延之全身每一個細胞,耳朵都漸漸失聰。

說了嗎?所有想說的,以及覺得夠狠的話?

她頹然坐倒在馬桶圈上。

等到所有身體異象都過去,她才疲倦萬分地站起來,一走出廁所門,面孔就撞上他的胸膛。

她幾乎沒被彈回去摔倒,所幸被他一把抓住雙肩。

「你是鬼嗎,沒聲音的?!」她沒好氣,又像是被他抓住了痛腳一樣,只能用憤怒掩蓋狼狽。

沈零放開她雙肩,她剛要走,被他左右撐住牆,攔在zhōngyāng。

光影之間,他的臉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像年代畫或者木刻畫,稜角分明。

怎麼辦?完蛋了。

他的手臂修長,肌肉明晰;他的身體在光影下是更加漂亮的倒V字。不,不,不,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的他,混雜著稚嫩男孩、xìng感男人和嫵媚男妖的氣質。每每他施展阿修羅魅力的時候,她都毫無招架之力。竟然有種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絕望。

她的細小胳膊在他撐起的兩道鐵枷之中,脆弱有如螳臂當車。

他的面孔離她僅僅十公分。他的熱力和氣息一股一股衝擊著她的腦門。

歐陽晴皺起眉頭,閉上眼睛。

而沈零,望著她的小小面孔,內心簡直酸痛到無與倫比。

她說中了,不管是怎樣辦到的,但她居然全部說中了!

她居然把他用冷漠砌起的高牆,瞬間三言兩語就瓦解掉;她邋遢混亂,卻銳利如刃、溫柔如風,拂面而過之際,實際已經刺透他的心房。

要殺掉她嗎?還是詛咒她?或者索xìng,佔有然後摧毀她?她細細的脖頸和細細的手臂,看起來完全不堪一擊。至少,不堪他的一擊。可她卻說他是「弱小」,讓他憤怒又羞赧。她到底何來如此膽量,先挑戰他的意念,又挑戰他的**?!

他望著她的臉,一萬種念頭在腦海里奔騰。

最終卻什麼都沒有做,過片刻,放開雙臂。

歐陽晴只覺得眼前yīn影消失。她眉頭一緩,睜開眼時,他已離開。

次rì有別的小朋友來就診。

小朋友五歲,疑似自閉症,jīng力不能集中,毫無社交能力,不愛講話,始終抱一隻皮球。

父母擔憂得不得了。

歐陽晴情緒雖然頹喪,所幸沒心沒肺忘得快,很快調整好狀態,一邊給小朋友的父母做國際通用多動症測試的ABC量表,一邊觀察小朋友舉止。

而後娓娓道來,「首先說我的結論。我認為你們的小朋友沒有自閉症。他的某些表相符合自閉症,但根本因素並不符合。比如自閉症患者常有的慣xìng思維和不容環境改變等心理障礙問題,在你們的小朋友身上都沒有出現。他抱著皮球,並不是機械的抱著,他轉動皮球,每當紅sè大象圖案出現時,他就會笑;我剛才觀察過,他單獨處在陌生環境的時候,並不哭鬧,而且很關注環境細節。」

父母雙雙鬆口氣,對視一眼。

「不過——」歐陽晴皺皺眉,「我現在懷疑的事情,也比較麻煩。我覺得他確實存在一定的語言障礙。語言障礙可以是心理導致,也可以是病理導致;比較糟糕的還有,語言障礙會反過來又會影響他的社交能力。」

父母本來已經放鬆的神經隨著她的這番話又緊張起來。

歐陽晴笑一笑,「你們別害怕。先做一個詳細的病理檢查吧。如果確認真的是病理方面的問題,倒好辦些,至少可以進行很多干預和靶向治療。」

「病理檢查也在歐陽醫生這裡做嗎?」

歐陽晴寫下處方,「不是。病理檢查需要去醫學中心進行。如果是病理方面的問題,那邊的醫生會給出最好的診療方式。」

父母拿了處方意見,千恩萬謝地走了。

沈零抱著胳膊,倚在過道邊,看著這一切。

歐陽晴送完人,回頭看到他,「怎麼了?」伸手摸一摸臉,「有髒東西?」

沈零搖一下頭,「我只是奇怪,你靠什麼生活?你這樣賺得到錢嗎?」

歐陽晴揚起眉毛。

沈零似笑非笑,「歐巴桑,你一直都是這樣,努力把病人趕到別的醫院去嗎?」

嘴上這樣說,心底卻很是震蕩。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做的?她真的沒有一絲任何齷齪、自私的想法?怎麼可能真的有這麼乾淨的靈魂?

還有,她會痛苦嗎?她那滿滿的正能量、處處為人設想的習慣,到底都是從哪裡來的?

她反倒沉默下來,眼神直愣愣。

沈零有點疑惑。這句話很重嗎?

「我的意思是——」

突然發現她完全沒有在聽他說話。她直愣愣的眼睛,是望著對面牆上的三幅畫。

他早就注意過,這三幅畫,名字都叫做《光芒》,繪製於東江市大地震時期。

一幅是廢墟里救出孩子的女人所散發的光芒,一幅是黑暗中呵護受驚嚇孩子的女人所散發的光芒,還有一幅是血泊里懷抱受傷孩子的女人所散發的光芒。

莫非,畫中女人,就是歐陽晴?

她確實像是會奔走在前方的那種所謂正義之士。

此時,隨著她的目光,他又仔細看看畫框下方畫家的簽名。劉思琦。這是誰?是她的愛人嗎?

確實。

歐陽晴也正看著這個名字,

——別的醫生,是儘可能開出名貴藥方,你倒好,努力證明病人正常。

小劉——劉思琦,他也說過類似的話,她一直記得。

他,他,還有他,一路走來,遇到那麼多男人,不是沒有令她心動的。包括小劉。

他們懂她,體諒她,讚美她,可是,也都以各種奇怪借口退避三舍。小劉更妙,連借口都沒有,直接消失。

歐陽晴,你一定是有責任的吧。

她的心緒沒有逃過沈零的目光。

他沒來由的一頓煩躁。

他不喜歡,他不喜歡。

他不喜歡明明她的身體和自己在一起,思緒卻在外太空;他更不喜歡她臉上那種嚮往、遺憾,和傷心糾結的神情。

「喂歐巴桑,」他語氣故意輕鬆,「要不要我試看看把妖jīng的樣子畫出來?」

歐陽晴醒過來,看向他,過三秒,搖頭道,「不用。」

沈零不自覺撅起嘴。

歐陽晴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這是什麼表情?好心要幫姐姐丟垃圾卻遭到拒絕,對嗎?」

沈零捂住眼睛,號叫,「不許分析我!懂得心理學的歐巴桑真可怕。」

「我只想換一種方式。」

沈零一愣。

「我說過,我要讓你忘記自己是阿修羅。」歐陽晴把他的手拉下來,溫柔一笑,「你不是阿修羅,之前之後的所有命案都和你沒有關係。讓我們看看,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接下去會發生什麼。」

次rì他們一起回到學校。他是老師的時候,她就坐台下當學生;他是學生的時候,她就隨便就近找間教室看書工作。

原來他研究量子力學。

跟學生講起薛定鍔的貓,他說:「在密閉鋼盒內,有一隻貓、一個計數器。在計數器中有一小塊輻shè物質,它非常小,或許在1小時內只有一個原子衰變,如果衰變,計數管便放電並通過繼電器釋放一錘,擊碎一個小的氫氰酸瓶。放shèxìng衰變本身是一種量子過程,這個裝置在1個小時內,如果沒有原子衰變,這隻貓就是活的,而若發生第一次衰變,則小瓶子釋放的氰酸必然會殺死這隻貓。問:如果你打開這個鋼盒,會發現什麼情景?」

有學生預習過功課,搶著回答,「薛定鍔的答案是:貓半死不活。」

歐陽晴在台下聽得津津有味。

他點一下頭,繼續說,「按生活常識,我們當然知道這隻貓非死即活。但是,按照量子力學的觀點,這隻貓既是死的,又是活的,它有兩種狀態同時存在於這隻封閉的鋼盒內,雖然我們無法同時看到它的兩種狀態,但正如我們不可能同時看到量子的兩種狀態一樣。薛定鍔的實驗認為,盒內系統處於兩種態的疊加之中,一態中有活貓,一態中有死貓。因此就包含著這兩種可能的、但相互排斥的觀測結果的組合。所以這貓在同一個時刻是既活又死。如果我們這位薛定鍔教授不去打開箱蓋看這貓,他著名的薛定鍔方程就表示,這貓的時間演化在數學上,可以用這兩種狀態的組合——系統的波函數來描寫,而這種組合在物理上,以及在生理學上,都是說不通的。

「若我們不揭開鋼盒的蓋子,根據我們在rì常生活中的經驗,可以認定,貓或者死,或者活。這是兩種本徵態。但是,若我們用薛定諤方程來描述薛定諤貓,則只能說,她處於一種活與不活的疊加態。我們只有在揭開蓋子的一瞬間,才能確切地知道雌貓是死是活。此時,貓的波函數由疊加態立即收縮到某一個本徵態。量子理論認為:如果沒有揭開蓋子,進行觀察,我們永遠也不知道雌貓是死是活,她將永遠到處於半死不活的疊加態。這與我們的rì常經驗嚴重相違,要麼死,要麼活,怎麼可能不死不活,半死半活?」

講台上的沈零,甚至比台下很多大一大二學生都要來的年紀小,卻有種權威力量,叫她刮目相看。

有學生提問,「這就是坍縮嗎?」

沈零回答,「對。按照量子力學的解釋,箱中之貓處於『死-活疊加態』——既死了又活著!要等到打開箱子看貓一眼才決定其生死。只有當你打開盒子的時候,迭加態突然結束,也就是你剛剛提到的坍縮。」

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collapse這個單詞,又寫下幾個名字。

「哥本哈根,」他寫下第一個,「哥本哈根反對薛定鍔:因為傳統物理學中沒有一個公式能夠描述波函數的突然坍縮。這是傳統物理學對於薛定鍔的貓的理解。」

「埃弗雷特,」他寫下第二個,「他也反對薛定鍔,他認為:不是半死不活,而是有一隻活貓,有一隻死貓,但它們位於不同的世界中。這是現代物理學的理解。」

「愛因斯坦,」他寫下第三個名字,「愛因斯坦也反對薛定鍔,他認為:量子力學只不過是對原子及亞原子粒子行為的一個合理的描述,是一種唯象理論,它本身不是終極真理。上帝不會擲sè子。沒有隱變數,一切都是真實的。這是廣義相對論角度的理解。」

最後,他寫下一個中文名字,「王陽明。」

學生一陣嘻嘻梭梭,「老師,王陽明和薛定鍔朝代不對吧!」

沈零沒有理會,兀自說,「有人問王陽明,『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王陽明回答,『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既來看此花,則此花顏sè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放在這裡,就等同於在說:你不揭開蓋子的時候,貓半死不活;你揭開蓋子的時候,貓非死即活。所以,我把他的這句話,看作對於薛定鍔的貓的哲學理解。」

學生嘩然,紛紛鼓掌。

歐陽晴也鼓起掌來。

她內心巨震。

絕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讓這樣一個人,在夢境和現實的糾纏中,生活一輩子。

下課後,他們並肩走在林蔭道上。

她邊走邊伸出手掌,讓陽光穿透樹葉的光影在手上不停變幻。她不由自主地沉思。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既來看此花,則此花顏sè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這句話,很有意思。

她不知道,她在回想沈零的那句話的時候,沈零也時不時看看她的側臉。

她像歐巴桑嗎?當然不。

她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女生。

她的額頭高潔,嘴唇豐潤;她的臉上時常有種憐惜的表情,無論是對人或只是對一棵樹。最重點的是,她有一雙晶瑩透亮的大眼睛,明明清如曉溪,卻擁有讀懂一切的力量。

她穿白衣布褲的樣子,與一般大學女生沒有差別。

卻比她們多了許多成熟女人的溫暖。

是即便從媽媽那裡,他也沒有得到過的溫暖。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既來看此花,則此花顏sè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她望著手上的樹蔭光影,忽然抬起頭問他,「一個研究量子力學的理科生,為什麼會讀王陽明?」

沈零沉默半晌,「你應該先問我,為什麼研究薛定鍔。」

「好啊。為什麼?」

「因為矛盾。」

「什麼?」

「唯物主義走到盡頭,會回到唯心主義的入口;唯心主義走到盡頭,會回到唯物主義的入口。往複循環。我喜歡徘徊在這個循環里,感覺自己是萬物主宰一樣,窺見天道。」

歐陽晴愣住。短短一個上午,她簡直要重新認識這個沈零。

沈零看看她的表情,「薛定鍔的罐子,和王陽明那朵花,其實是在說同一件事情,不是嗎?因為矛盾的有趣,所以我喜歡薛定鍔,也常讀王陽明。」

歐陽晴喃喃自語,「沒看到的時候,它不存在;看到的時候,它才真相大白。」

沈零問,「你想到什麼?」

歐陽晴沉吟道,「小寶,你第一次畫畫像的時候,有原因嗎?」

沈零一呆,停下腳步。

歐陽晴走多兩步,也停下,迴轉身仰頭問他,「還記得嗎?你當時,怎麼突然想到要把夢中人畫下來?」

沈零不答反問,「你剛剛叫我什麼?」

歐陽晴詫異,「叫你什麼?不是沈零嗎?」她擠擠眼,「難道你喜歡我叫你小屁孩?」

許是聽錯了。沈零沒好氣,「不需要,歐巴桑。」

「快回答我的問題。」

「為什麼畫畫像?」沈零想一想,「不記得了啊。就是突然之間有種衝動吧。」

歐陽晴搖頭,「讓我來幫你思考。我突然之間想吃冰淇淋,是因為昨天路過酷聖石冰淇淋店的時候沒時間吃,心裡卻惦記著,此刻又正好經過這家店;我突然之間想打個電話給媽媽,是因為早上看到一個阿姨很像她,溫哥華此刻天氣不佳,我很擔心她的身體。薛定鍔的貓突然死掉,不是因為揭蓋子這個動作,而是因為罐子裡面的東西殺死了它,揭蓋子等同於吃冰淇淋、打電話,只是一種映證。」

沈零聆聽不語。啊還忘了最最重要的一點,漂亮之外,她還冰雪聰明。

歐陽晴看到他眼睛里去,「所以,我要知道,你為什麼想要揭開蓋子?」

沈零突然感覺一陣頭暈。他沒有辦法思考這個問題,甚至沒有辦法接受她眼神的拷問。

他雙眼微閉,朝後面稍稍退了一步。

歐陽晴花容失sè。她瞪大雙眼,卻什麼都沒有再說。

江可榮未必沒有問過同樣問題。

但他肯定沒有用沈零最能夠理解的語言。沈零是個既聰明又敏感的孩子,他常常下意識直接過濾掉不喜歡的細節,比如,下意識繞著他不想回答的問題走。

就像剛才,她突然用他最能明白的語言提問,他發現沒辦法再繞開又不能夠說謊時,就直接選擇了抗拒。雖然沒有話語上抗拒,肢體語言已經說明了一切。

歐陽晴知道,這種情況下再問下去,得到的只會是敷衍和謊言。

連續幾rì,他研究功課,她分析資料,都有點賭氣似的,極少對白。

思考的時候,她會在窗前的把桿上壓腿做柔韌訓練,或是專註於五步小跳這類動作本身不難、但跳得好看卻很難的動作。

沈零偷偷看著。

內心依舊是納罕的。

最初進來,他詫異於她竟然這樣子一個人居住。

這所院子雖老,裝修卻是新式實用的。比如zhōngyāng空調地暖一應俱全,各種電器廚具都很先進。最嘆為觀止是衛生間。洗臉池配雙台盆,浴缸配頂好的按摩噴淋,免治馬桶旁邊甚至設置小小防cháo書架,即便那是讓沈零想起噩夢的地方,但他仍可以在裡面一待半天。

不過這都不是重點。

重點在於,他一打眼就看見每個房間彼此之間那些通靈透亮的窗。書房和廚房的窗戶都朝院子,書房和廚房的另一側又有各自的大窗子朝向走道和客廳。做飯的時候,看窗外風景之餘還能和賓客聊天;而讀書倦了也隨時都能抬眼尋到綠sè植物緩解疲乏。不僅如此,她還在書房窗檯下安裝了練習芭蕾舞用的把桿,既可以自己邊練功邊看風景,叫旁人看著,她的優雅身姿、和院子里的花草樹木,或者和書房裡的書牆又合在一起,構成更美的風景。

沈零此刻就看著這樣的風景,暗自納罕。

這個女生,心裡愛著很多人,愛著很多事。她的大腦,像是這房子里那些最時新的裝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能夠同時並且快速地處理很多事情;而她的心,就像這所房子里的窗,雖有七竅,卻玲瓏剔透,連在一起又各成體系。

可是這樣形容歐陽晴,仍然不夠,並不完全對。

她熟諳心理學、熱衷芭蕾,這些都是很難很難、需要刻苦訓練才能夠做好的事情;但這些事情她都做得很好,遊刃有餘。叫他最最納罕的,就是在rì常小事上,她偏偏像個白痴。

她不擅整理房子,衣服襪套髮夾經常出現在匪夷所思的各個角落;她從不做飯,廚房裡一點油煙都沒有,碗筷也不全;她走神的時候會把衛生紙當作海苔那樣吃掉,她洗衣服的時候永遠記不住掏一掏褲兜。

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融合體啊。

沈零正想著,突然她嘆一口氣,把腿從把桿上拿下來,皺著眉沉思。

「怎麼?」他忍不住問。

歐陽晴看看他,「沒什麼。」可是眉頭並沒有放鬆。

沈零也不再問,低頭重新看書。

「你知道《胡桃夾子》嗎?」過片刻她沉吟道。

沈零點頭,「知道,我看過俄羅斯芭蕾舞團的演出。非常jīng彩的芭蕾舞劇。」

「我們正在排練《胡桃夾子》,看看能不能在聖誕節為福利院的小朋友演出。」歐陽晴一聽他這樣說,坐到他對面來,「我原以為排練老師一定會讓我跳克拉拉,可是不。」

沈零「咄」一聲,頭也沒抬,「很稀奇嗎?為什麼一定是你?不能是別人?」

歐陽晴一反常態地並沒有反唇相譏,而是兀自沉默。

沈零抬起頭,「不過,你煩惱的應該不是這個。」

「嗯。」歐陽晴眉頭鎖得更緊,「以往每次排劇,我都是跳主角。唯獨這次,老師不讓我跳克拉拉。她說,不是因為我跳得不好,而是——」

她猶豫了。

沈零奇怪,「而是什麼?」

雖然只看過一星半點她的動作,但他也覺得不是舞技問題。

歐陽晴閉上嘴,只搖了搖頭。

老師說:小晴,你跳得了朱麗葉、跳得了奧傑塔、奧吉莉亞,就是跳不了克拉拉。

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不管是什麼意思,都會讓沈零嘲笑,還不如不讓他知道。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氣氛繼續尷尬。

第二天清晨在衛生間碰到,她望著他,仍然不明白世間怎麼有一起床就好看得如露珠般的臉。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亮,頭髮剛洗過,濕濕的,已然很帥。早上表情最不設防,他似乎也不大習慣身邊有個女生朝夕相處,看到她時,有種不由自主的靦腆,嘴角微微抿著,彷彿在笑,稚氣可愛。

此刻他們一人佔一個台盆,並肩刷牙,鏡子里相互看到,不約而同把眼珠轉向另一邊。

過片刻,又不約而同轉回來。

嘴裡鼓鼓囊囊的,再不約而同地笑。

前些天的尷尬隨著這一笑煙消雲散。

他動作快,率先吐掉泡沫,「我知道你的老師跟你說了什麼。」

歐陽晴「嗚嗚」作答,發現什麼都沒說明白,趕快漱口以便說話。一時不察,上唇泡沫跡子沒擦乾淨,像長了一點rì本式的白鬍子。

「瞎說八道。」她扔下毛巾。

沈零淡淡地,「你的老師肯定說:你跳得了很多女主角,但就是跳不了克拉拉。」

「哇?!」歐陽晴一驚,探手摸他的臉,「你真的是妖怪嗎?你是妖怪嗎?!」

沈零甩開頭,不耐煩道,「不然你先告訴我,《胡桃夾子》講什麼?」

歐陽晴愣一愣,「啊?」

胡桃夾子啊。

一百年前的聖誕節平安夜,斯塔爾鮑姆家舉行晚會,親朋好友紛紛來到。兩個孩子克拉拉和弗里茲帶著讚歎的眼光看著美麗的聖誕樹。教父杜塞梅爾送給克拉拉一份特別的聖誕禮物——一個軍官造型的胡桃夾子。而淘氣的弟弟弗里茲也想要這件禮物。他要在克拉拉手裡把胡桃夾子搶過去,卻不小心把它給弄壞了。克拉拉傷心得哭了,但杜塞梅爾很快又把它修好了,又笑著幫克拉拉擦乾了眼淚。

入夜了,晚會結束,客人們陸續離去,兩個孩子被帶到卧室去睡覺。可是克拉拉怎麼也睡不著,她偷偷下了床,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梯,要去看一看她心愛的胡桃夾子。到了大廳,她找到了胡桃夾子並把它緊緊抱在懷裡爬到沙發上,沒想到朦朦朧朧就睡著了。

這時大鐘敲了十二下,突然間一大群老鼠闖進了客廳攻擊克拉拉。這時胡桃夾子活過來了,並領著他的一群玩具同老鼠兵作戰。但老鼠們很強大,胡桃夾子的軍隊處於劣勢。克拉拉撿起一把劍,沖向老鼠王並給了它致命的一擊。老鼠們抬著它們的國王敗走。勝負已分。

突然奇迹出現,胡桃夾子康復了,而且變成了一個英俊的王子,並要帶克拉拉去他統治下的糖果王國做客。他們穿過白雪皚皚的雪國,來到了糖果王國的宮殿。王子向女王講述勇敢的克拉拉如何殺死了老鼠王並救了他的命。這時,大臣出來歡迎。王子組織了一系列表演以回報克拉拉,看完表演后王子送她回到了家。

最終,早上克拉拉抱著心愛的胡桃夾子在沙發上醒來,原來一切都一個夢而已。

僅僅數分鐘,歐陽晴把胡桃夾子的內容在腦子裡面翻來覆去想了幾遍,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故事很簡單啊——克拉拉和玩具胡桃夾子的故事,快樂甜蜜,最後只是一場夢。就是這樣啊。」

「虧你還是心理學家。」

「難道不是嗎?」歐陽晴詫異,「實際一直以來,人們喜歡《胡桃夾子》,很多都是因為柴可夫斯基的音樂,而對於這個本身沒有什麼情節、甚至有點濫俗的故事感覺一般。」

「那為什麼還要選擇這齣劇演給小朋友看?」他反問。

歐陽晴張大嘴,「難道不是因為這齣劇格外喜氣洋洋,所以適合小朋友看嗎?」

沈零笑笑,「濫俗就一定難看?喜氣洋洋就一定沒有層次?小朋友喜歡的是濫俗和喜氣洋洋,但並不代表你就能跳得難看並且沒有層次。」

歐陽晴嘴巴越張越大。

昨天是王陽明,今天是胡桃夾子。這個90后,越來越讓她吃驚了。

沈零看她獃滯的表情,奚落道,「我同意你老師的觀點。我也不認為你能跳胡桃夾子。」

歐陽晴氣惱,「總算逮著機會反擊了是嗎?早知不告訴你了。」

沈零無所謂的聳一下肩。「我要去晨跑,你去嗎?」

「等一下!」她突然忘記胡桃夾子,「小屁孩,我剛發現,刷牙的時候,你是第一次認認真真朝我笑哎!」

他翻個白眼,「到底去不去啊,歐巴桑?」

「等我換鞋。」

兩個人並肩跑到公園,晨練的人已經很多,看到他們,尤其是她沾有白鬍子的臉,都笑眯眯。

歐陽晴不知所以,回報以微笑。

沈零有意不告訴她,暗自偷著樂。是嗎?他第一次認認真真朝她笑?他自己都沒注意。

路過早點攤,看到新鮮豆漿,兩個人都再挪不動腿,坐下來點東西吃。

豆漿還沒有上來那個空檔,他再偷偷看她。晨光照著她額角的絨毛,令她整張面孔如水蜜桃般清新。

對面坐一個中年男人,看到她的臉,笑一聲。

歐陽晴抬眼看向中年男人。她像是想通了什麼環節所以歡喜,又像是真的樂意和人搭訕,也沖中年男人笑了笑。配著小白鬍子看,端的俏皮。

中年男人剛要開口說話,沈零不知自己哪個神經不對,突然搶先把她雙肩扳向自己,「喂,你出門不照鏡子的嗎?」

伸手幫她擦去唇上的牙膏泡沫跡子。

他故意當著中年男人的面,讓右手掌完全覆蓋住她的左臉,大拇指毫不客氣地揉過她的上唇。

她被嚇到,渾身一震,雙眼圓瞪,不能動彈分毫。

可是牙膏跡子幹了很難擦,沈零又不知道哪根筋錯位,幾乎沒有遲疑,依舊那樣捧著她的臉,驟然就吻了上去。他雙唇微微蠕動,牙膏的清新落到舌尖。

她的雙眼瞪更大,卻沒有生氣,也沒有閃避,臉卻刷地紅了。

她的反應都被沈零餘光掃到,他一下子心跳驟停。本來只是很單純的想幫她擦嘴,忽然他發現,其實自己真正想要的不是那個。他本能地貪戀起來,又吻一下。她的唇,怎麼也像水蜜桃一樣清甜可口呢。

對面的中年男人早就垂下頭去,旁邊的老人笑著嘖嘖嘖,「現在的孩子啊——」

心跳早就停止,供血不足令他腦中也一片空白,根本無暇估計旁人說笑。

他根本不捨得放開她的唇。他再吻一下,這一次,他閉上眼睛,唇齒霸道又果斷地含住她的柔軟唇瓣。

台階上嚼著三明治發獃的她、抓住自己手臂循循善誘的她、在衛生間里撫摸自己脊背的她、在窗前亭亭玉立的她,每一幅都是完美構圖;她那柔美明亮的眼睛、溫和堅定的話語和在風中輕輕飛揚的頭髮,交織成這世界上最明媚的樂聲,迴響於耳;她的唇間、臉頰,和微微顫抖的身體,一直散發出濃郁香氣,如花般沁人心脾。

魂為之奪,原來是這個意思。

也不知過去多久,終於歐陽晴率先回過神來,「姆」一聲,探手嘗試推開他。

唇分。

沈零這才意識到兩個人一直就置身於喧鬧的街道,身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路邊攤主設了一隻大垃圾桶,聞起來就有股異味,而他們就坐在它旁邊卻完全狀況外。大腦里好像電影處理過一樣,剛剛的畫面、聲樂和香氣,都瞬間消失。喧鬧的市聲回來了,上班族上學族一群群一簇簇經過身邊。

他放開手,「那個——其實——你剛剛嘴巴上有髒東西——豆漿來了!」

他渾身燥熱,嗓子嘶啞,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連自己都不敢置信。剛剛都幹了什麼啊混蛋?

可是對面的中年男人再沒看過歐陽晴一眼。沈零又有種竊喜。

她的臉依舊紅著,抿一抿嘴巴,繼而低頭喝豆漿,什麼都沒有說。

沈零內心如同瞬間生長出《龍貓》里描繪的參天大樹那樣,蓬蓬勃勃迸發著狂喜:有一個人——對你而言——從此變得不一樣了哦沈零!

回程兩個人都默默無語。一直到院門口,歐陽晴才突然停住腳步,低聲問道,「剛才,你為什麼吻我?」

沈零看看她。

「為什麼啊——那個——」他第一時間想要稍微辯解一下,又發現無從辯解。「為什麼」,她問得怪,他也不知道該怎麼答。

待看到她秋水般的明眸,只能沉下心,實話實說,「就是想吻啊。」

歐陽晴再沒想到會得到這麼直截了當的回答,「啊」一聲,臉又紅了。

沈零內心如戰鼓擂擂,此前好不容易平息的情緒,又熊熊燃起。

他走近她一步。

她想閃開,又像邁不開步一樣,釘在原地,卻微微扭過臉,「可是我們,才認識不到一周。」

是啊。我也奇怪。沈零壓抑住歉意,強裝鎮定道,「大概從一開始就想吻吻看吧。」

歐陽晴有點責備又有點羞惱地擺出姐姐姿態,「所以,你們九零后就是這麼隨便對吧?」

沈零一下子愣住。過半晌,轉回身進屋。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外,歐陽晴一下癱坐在花下石椅上。

她捂住自己的臉。要死了,要死了,再緊張下去,血管都要爆裂了。

歐陽晴,你真的在作死。他還是只個孩子!他比你小整整九歲!

連你自己都說過,teenage!

上帝啊,告訴我該怎麼辦?

大江哥,瞧瞧我都幹了什麼?虧你信任我至此。我利用職權、貪戀美sè、和病人發生意外情感,所有不該做的,全做了;所有該做的,毫無建樹。

她深深自責,眼淚都幾乎沒流下來。

等到漸漸冷靜,她終於決定:打電話給江可榮,結束這個心理研究課題,送走沈零。

嗯。她捏一下拳。

剛起身,赫然發現沈零就在身後。

他已經自運動裝換回白衣布褲,背著包,手插褲兜,靜靜佇立在薔薇花下。歐陽晴好容易設起的心防,在看到他完美得如妖jīng一樣的臉時,又全線崩塌。她腿一軟,差些沒跌進他懷中。

他及時伸手扶住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她腦子重新混亂起來,「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我剛剛沒有想清楚,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所以走開了。」他的臉sè很平靜,也很淡漠。「我吻你,是以為自己喜歡你吧。」

「以——為?」歐陽晴茫然,雙眼看出去一片白濛濛。

「對,以為喜歡,所以吻了。可是感覺很糟糕。」

「糟——糕?」白濛濛一片中,寒光在閃動。

「你說的沒錯,九零后就是這麼隨便,而我,是其中佼佼者。所以我會導正。」

「導——正?」她眉頭微蹙,雙拳緊握。

你這個狂妄自大的小孩。她憤怒得幾乎要發抖。好得很,我也正好想要送走你。

可是還沒來得及等她反應過來,他冷冰冰扔下一句話,轉身離開。

「我去上課了,你有空的話,就來找我;如果沒空,我下課自己回家。」

(第三幕第一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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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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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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