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試驗田
「你為什麼還能這麼鎮定地擺弄這些草?」
王隊長靠在一台早已停擺的凈水設施上,擺在操作台上的彈匣已經被裝了又拆,拆了又裝,他的手邊放著王啟明從車上卸下來的屏幕,看著已經被紅點堵得密不透風的前路,他搖了搖頭,嘆息一聲,看著不遠處背對著他蹲在地上的王啟明,思慮再三后,開口說道,「等會兒如果交戰,你可以藉助衛兵逃跑,我剛剛把車挪到了正對著你身後的位置,你操縱它打破大棚,然後直接衝出去。」
「我其實老慌了,老王,」王啟明扭過頭,沖他笑了笑,說道,「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噓——」
王啟明舉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前,轉回腳下的樣本,雙眼認真地盯著探向試驗田的手,壓低聲音,彷彿擔心出氣會吹斷這些早已枯萎的雜草似的輕聲說道,「你瞧,這株擬南芥的根系已經幹了。」
他小心地從雙手扒開一株枯萎雜草腳下的乾裂泥土,猶如一個正在用毛刷小心發掘古迹的考古學家,一粒粒板結的土塊和混雜在土中的石子被挑揀出來,王隊長驚訝地發現,眼前的王啟明眼神變了,不再是素日里在四季城當老師時對待學生的溫和,也不再是面對他這位故人時混雜著欣慰與警惕的神色,不再是不久前奪路狂奔亦或是救援治安官時緊張中隱藏的刺激與享受,而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像一根堅硬冰冷的鐵尺一般,精密專註的目光。
順著他的動作,王隊長的視線停留在那株擬南芥上,地上的部分看起來就像是一株燃盡的火柴,又干又脆,彷彿輕輕碰一下就會碎成渣,但王啟明的手異常得穩,穩到即便是在治安官裝甲的目鏡中一再慢放也捕捉不到顫抖的一幀,這雙幾乎和握槍的戰士一般穩健的雙手,以前在實驗室中究竟是做什麼的呢?
這似乎是一種重複過無數遍、早已深入骨髓的肌肉記憶,讓眼前這個單薄的研究員即便被剝奪了屬於他的晶元也可以重現這種實驗室中才會出現的操作。
王隊長突然意識到,他對王啟明近乎一半的過去幾乎一無所知,哪怕在四年前的變故發生之前,晝夜城中的兩人還算熟絡,但當王啟明走進研究所后,那扇包裹著漂亮花園的大鐵門后發生的一切,對於晝夜城中除了學者的其他人而言,都如同黑箱中的東西一般一無所知。
「你在發什麼愣呢,老王,」王啟明轉過身,示意王隊長靠近,臉上的那股機器般的認真已經煙消雲散了,他握著被扒出根系的植株,笑著問道,「你瞧,這一株擬南芥的莖上沒綁吊牌,它的位置也不在網格上,而是生長在田埂上,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嗎?」
「代表它比較叛逆?」
「這樣很好,老王,講點兒笑話,你能輕鬆很多,」王啟明瞪了他一眼,繼續說道,「讓我們暫且擱置這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雖然我對植物學這方面的研究只是個半吊子,全靠齊山在地頭教我,但我也知道,對於這種重要的試驗田,每一株植株的位置、間距都有嚴格的要求,而根據它根系生長的位置來看,它生根的位置也在較淺的土層,這片試驗田的種植者留下的記錄中也沒有它的存在,證明它並非人為播種,而是誕生於自然繁衍。」
「自然繁衍?」
「沒錯,在這座大棚曾經的主人離開的那天,他關閉了包括凈水裝置在內的所有的儀器,根據他的記錄,大棚中的擬南芥和外面的對照組都沒有給他想要的成果,
可是他不知道,某一粒他未曾發現的種子早已落到地上,藉由土壤中僅存的水分,生根發芽。」
王隊長看著王啟明手中枯黃矮小的植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需要刻意的照料,也不需要藥品與呵護,作為被忽略的子代,它生得比其他植株都要矮小纖細,在這片即將廢棄的試驗田中艱難生長,」王啟明示意他再靠近一些,鬆開手,讓開位置,「來,握住它,用力拔。」
「嗯?」
王隊長握住了植株,疑惑地看了王啟明一眼,這株早已死去的雜草實在是太過纖弱,以至於裝甲的感測器都無法感受到它的存在,他不能像王啟明一樣用手感受這條逝去生命曾經的故事,也擔心真的拔它出來會徹底捏碎它。
「沒關係,」王啟明像是看出了他的擔憂,鼓勵地點了點頭,「不會拔斷的,它的韌性比你想象中的要強得多。」
王隊長點了點頭,事到如今,冰城的叛軍已經堵死了他們的前路,在這種死局下,他不如做點兒有意義的事,雖然他並不知道意義在哪兒,臂甲的引擎嗡嗡轉動,他攥緊拳頭,小心控制著裝甲的力道,向上一抬,緊接著,纖細的植株緩緩脫離地面,而超出他想象的一幕便這樣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腳下的土地隆起了,龜裂的裂痕放射狀地向四面八方蔓延,目鏡后的眼睛瞪大,纖細的植株下,是一隻龐然大物。
盤根錯節的根系深深地扎入泥土中,隨著他的動作,密集的根須斷裂聲在他的耳邊響起,可這相比它無比巨大的根系,根本不值一提,王隊長彎下的腰直了起來,手中的植株已經被捏成了碎渣,可與它相連的龐大根須卻依舊沒有完全從土地中掙脫,他帶出了一枚被根系包裹的巨大土球,胳膊已經舉到了與視線齊平的位置,在王啟明鼓勵目光的注視下,他手臂一揚,將最後不願意脫離土地的根拔了出來。
猶如拔河比賽中正在使勁卻被對手放開繩子的選手,王隊長猛地後退了幾步,連裝甲都無法第一時間幫他維持平衡,他的半隻腳插進土裡,這才穩住了身形,低下頭,用力地喘息著,全身上下發出散熱的嗡嗡聲,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裝甲的功率不知何時已經開到了最大,他沒有想到這株不起眼的枯萎植物擁有著足以和邦聯科技拉鋸的力量,而這株擬南芥剛剛生長的位置,留下了一隻火山口般的大坑。
「這就是為什麼生物實驗總喜歡選它的原因,」王啟明用帶著手套的手揪下土球外圍一根比髮絲還要纖細的根須,舉到面前,「誰能想到,這隻已經被研究得那麼透徹的小傢伙,能生長成這樣的龐然大物呢?」
「呼……」王隊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沒想到這玩意兒居然這麼難拔,把土球拎到王啟明的腳邊,張開手,在手甲的掌心中,躺著細細的碎渣,「這個草……擬南芥,居然根這麼大嗎?」
「不,」王啟明搖了搖頭,隨手從腳下拔出了一株帶吊牌的植株,它的根系比莖葉長不到哪兒去,他彎下腰,敲打著土球,乾燥的泥土早已不在黏著,輕輕一敲,就嘩嘩地往下掉,露出了拘束它的密集的根系,有些根須甚至還卷在了周圍植株的根上,被連帶著一起拔出來,它們的根系相比王啟明拔出的那株要弱小許多,「只有它是這樣,有趣的變異,嘖,這個根讓我想起了晝夜城的公路。」
「為了保證水質,試驗田選在了遠離湖泊的位置,好在它曾經的主人離開的時候,這裡的泥土尚且濕潤,這株擬南芥想要活下去,就只能不斷搶奪更多的水分,它的根系先是不斷地往四周探,掠奪著父輩的生命,」榕樹林般的根系迅速露出,根據它們表皮的模樣、粗細等不同特徵,它生長的脈絡赤裸裸地呈現在了他的眼前,「它依靠自己的頑強熬死了其他的同類,可很快,它發現淺層土壤的水分所剩無幾,於是它把根向著更深的方向扎,因為那裡的泥土更加濕潤。」
王隊長忍不住撓了撓頭,他實在不知道王啟明是怎麼看出來的,還能如數家珍地講述。
「漸漸地,水分與養分都不夠它維繫如此龐大的根系,於是它放棄了絕大多數淺層的根須,保留了最中央的根,向下扎,一面向土壤索取,一面尋找新的生命的領域,蟲子和菌類依靠它的根須維繫生命,也反哺著它,」王啟明的手已經摸到了土球最底端,那裡的根須一碰就斷,「只可惜,這裡的土壤太貧瘠了,它做出了最後的掙扎,留下了一具壯觀的殘骸。」
「聽你說……好像一部史詩。」
「讀過史詩嗎你?」王啟明笑了笑,但眼神很快恢復到認真的模樣,眯起眼睛,在平板上記錄數據的手一頓,輕聲呢喃著,「太可怕了。」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王隊長疑惑地問道,「你天天照顧這些草,不就是為了證明地里可以自己長出東西嗎?既然它在這樣惡劣的環境里都可以生長,那在四季城挑選的土地上,不是可以長得更好嗎?」
「這種變異,聞所未聞,擬南芥之所以成為模式植物,便是因為它的簡單,可它簡單的結構如何維繫這樣龐大的系統,這簡直就是生命的奇迹,可我卻不敢稱讚它,它的生命力讓我覺得毛骨悚然,不僅可以突破自己簡單,還懂得捨棄部分身體來得到更大的擴張,」王啟明沉聲說道,「我想不通它為什麼會有這種三級跳一般的變異,這種未知對研究原理的人來說是最可怕的,它讓我想起了一種同樣簡單但卻可以一樣宏偉龐大的生物。」
「什麼?」
就在這時,一聲疑問打破了大棚中凝重的氛圍,王隊長几乎在瞬間舉起了槍,指向了站在大棚門口的不速之客。
「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