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叫王啟明
「我們就這樣跑了?」
「我們怎麼就這麼跑了?」
「我們真就這麼簡單地跑了?」
「像做夢一樣。」
「老王,你說句話啊?」
王啟明坐在車廂內的一隻箱子上,雙手撐在膝蓋上,不住地抓揉著早已蓬亂的頭髮,他時不時低下頭扒開躺在地板上治安官的眼皮瞅一瞅,外面的天已經蒙蒙亮了,他和坐在駕駛室里駕車的王隊長一樣,一夜未眠,細密的血絲遍布他的眼球,他的身邊堆著一堆雜亂的箱子,各種各樣的空藥瓶丟在一旁,冰冷的監視器上,受傷治安官的心率和周圍的雜物一般雜亂無章。
小張躺在地上,腦袋墊在被疊起來的白大褂上,臉上的鮮血早已結痂,裸露在外的皮膚泛著一絲病態的紫色。
「小張……還好嗎?」
王隊長的聲音終於響起,沙啞得可怕。
「這輛車裡的急救設備有些簡陋,他遭遇了殘酷的虐待,報告顯示,他的體內有足以致死的毒素,」王啟明搖了搖頭,「我不是醫生,我只能按照說明用設備維持他的生命體征,但是——」
「但是治安官手冊上說,在啟用維生系統后,需要在八小時內回到四季城,」王隊長幫他說出了難以啟齒的下半句話,「可是我們回去的路已經被斷絕了,是嗎?」
「是……的,」王啟明無力地點了點頭,把臉埋在雙手裡,「通訊依舊無法聯通,我剛剛向四季城發送了求救信號,我不確定他們能不能收到我的信息,但以現在的路線來看,我們正在和四季城背道而馳,能做的,只有提醒他們防備師……牛犇的襲擊。」
「是嗎,」王隊長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嘆了口氣,「已經過去多久了?」
王啟明看了看監視器,計時的錶盤仍在一步步堅定地走著,只是相比昨夜搶救時,它走得要急促很多,他抿著嘴唇,答道:「七小時四十九分鐘。」
「快了。」
「什麼快了?」
「在確定傷勢過重且錯過搶救時間后,維生設備會讓他醒來的,就在最後十分鐘。」
「十分鐘?」
王啟明猛地抬頭把剛從錶盤上挪開的目光拽回去,與此同時,五十九秒的讀數歸零,時間來到七小時五十分鐘,監視器閃爍紅光,連接治安官裝甲的數據線正在迅速地交換著數據,一行行王啟明看不懂的參數在屏幕上閃過,最終統統消失,維生設備角落裡裝填的兩管王啟明怎麼都找不到說明書的藍色針劑被緩緩地推入導管中,妖艷又深邃的藍色很快將透明導管內的藥劑染色,注入小張的體內。
雜亂的心律猛地一顫,小張的身體痙攣起來,王啟明趕快起身半跪在地上,按住他不斷掙扎的四肢。
「冷靜,冷靜,你還活著!」
他趴在小張的耳邊,用自認為最鼓舞的語氣說道。
下一秒,小張的眼睛猛地瞪大,在看到王啟明的瞬間,他抬起雙手,揪住了王啟明的衣領。
「你醒啦?」
等到他意識恢復清醒,映入眼帘的是王啟明脹紅的笑臉,他的喉嚨被衣領勒得難以呼吸,但卻依舊在不斷地安撫著驚惶失措的小張,駕駛室中的王隊長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用力地捏緊了方向盤。
「我們……在哪兒?」
「我們已經逃出來了,你還記得嗎?我們在調查取水隊失聯的途中遭遇了冰城的伏擊。」
小張沒有說話,雙眼死死地盯著王啟明的臉,
稍稍鬆開了手,讓王啟明不至於窒息。
「抱歉,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王啟明垂下眼帘,把手搭在小張的手背上,誠懇地看著腳下那張形容枯槁的面孔,他實在無法將他和不久前那個神采奕奕、充滿好奇的年輕人聯繫在一起,「我記得那位和你搭檔的治安官叫你小張,是嗎?」
不知為什麼,小張在竭力轉動脖子,試圖避開和王啟明交錯的視線,王隊長見狀,轉過頭,說道:「他叫——」
「我叫張正午。」
小張用無力的聲音回應了王啟明的問題。
「張正午?很晝夜城的名字呢。」
「張正午,如果你熟讀了治安官手冊,那麼你應當知道你現在的處境,」王隊長打斷了他們的閑談,冷漠的金屬聲音從駕駛室中傳來,「不出意外的話,現在是你生命的最後十分鐘,你知道應該做什麼。」
「我……我明白,」小張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與恐懼,但在藥物的作用下,他馬上冷靜下來,輕聲說道,「我必須提供和我的……死亡……相關的情報。」
王啟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無法和這樣冰冷的宛如機器的對話共情,甚至這種交談勾起了他記憶深處某些不願意觸碰的片段,不適的噁心感用上了頭頂。
「我背叛了他們……王隊長,我背叛了他們,我向冰城的叛軍投降了,」第一次參加任務的張正午治安官面無表情地訴說著自己的叛逃,只有被他揪住領子的王啟明才能感受到他的身體中壓抑的悲憤,「隊長聽信了那個胡凱旋的說辭,在轟炸中把車開進了他們在山體中建立的工事里,但我們的路已經被堵死了,冰城的叛軍很快圍了上來,我們和他們交火了半個鐘頭,包括胡凱旋在內,除了我之外的人都……都戰死了,師父給了我的最後一個命令,就是讓我投降,保住性命。」
王啟明低下頭,看著小張身上殘破不堪、千瘡百孔的裝甲,裸露的皮肉沒有一處好的,甚至有些形變的部分已經嵌入了身體中,他無法想象究竟是怎樣的戰鬥才能達到這樣的結果,最終只能憋出一句,「活著就好。」
「王隊長,接下來要說的話,不需要避著他嗎?」小張瞟了一眼王啟明,又很快躲開了視線。
「他值得信任。」
「我背上……有一道新傷,用訂書針釘起來的傷疤,你能看到嗎?」小張掙扎了片刻,用力地翻身,側對著王啟明,咬著牙說道,「把它扯開,裡面有件東西,是師父讓我投降也必須帶出來的東西。」
王啟明望向駕駛室,在後視鏡中看到了正在沖他點頭的王隊長,心一橫,咬緊牙關,摸向了那道猙獰的傷口。
「咕嘟。」
王啟明用力地咽了口唾沫,盯著手中沾血的晶元,血肉的噁心觸感依舊在他的指尖縈繞,「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小張的身體變得滾燙,行為也不受控制起來,「他說你們會知道的,晝夜城的人知道那是什麼……」
王啟明驚慌地看著自己沾血的手,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動作會讓小張變成這樣。
「那個人說你……說你是叛徒,說你是兇手,因為你和摧毀他家園的牛犇……是同一種人,」小張的雙手像雞爪一樣蜷縮著,已經不能抓穩王啟明的衣領,但已然僵硬的胳膊卻依舊維持著他向王啟明靠攏的動作,「我弟弟在你的學校里讀書……在邦聯沒解體的時候,我們都會去別的城市讀書,所以你的學校,是四季城唯一的一所。」
小張躺在冰涼的地板上,轟鳴的引擎散發出的灼熱也無法穿透厚重的鋼板溫暖他逐漸僵硬發青的身軀,他的雙眼無神地睜大,瞳孔的邊緣也猶如打破的雞蛋一般向外擴散。
「他說你是最好的老師,剛來的時候,什麼都不會,自己學著修農機,處理種子,教給他們,」小張的聲音變得含糊起來,「我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
正在駕車的王隊長透過後視鏡默默地注視著車廂內發生的一切,他鬆開油門,讓速度放緩,儘可能地維持車輛的平穩,他的目光掃過一旁監視器的屏幕,代表生命的折線正像被風吹散的煙灰一般寸斷,年輕治安官的心臟在藥物的刺激下竭力地收縮擴張,將早已被毒素沁染的污血送到身體的各個角落。
「師父還有一個命令……讓我殺了你,」小張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可是我沒有力氣了,我好疼,也好餓啊……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對不對——」
聲音戛然而止,小張好不容易仰起的頭栽了下去。
王隊長無聲的嘆息被囚禁在封閉的頭盔中回蕩,他按下了中控台上的某個按鈕,在履帶的摩擦聲中,被燈帶點綴的頂板緩緩地從中間打開,清冽的空氣霎那間湧入了車廂內,撕扯著穿著單衣的王啟明的身體,也灌進了張正午正在停止運轉的裝甲之中。
在寒冷的刺激下,他渙散的瞳孔猛地凝實,目光透過車廂打開的頂板,望向東方泛著魚肚白的天空,蒼白的太陽淹沒在晨霧之後,天空被群山的陰影切割成黑白分明的兩塊,清晨第一縷陽光的溫度尚需八分鐘才能照在他的臉上。
王啟明扭過頭,悲哀地看著監控器上已經幾乎是一條直線的心電圖,小張的雙手依舊掛在他的領子上,但王啟明並不想把它們扒開。
忽然,他感覺到胸口傳來一絲拉扯的力道,低下頭,正好對上小張滿面宏觀的笑臉,治安官裝甲上最後一枚指示燈已經熄滅,他太冷了,冷到出現了幻覺,自以為坐在四季城豐收慶典的篝火旁,熊熊的烈火在他的瞳孔中映煥,以至於讓與他對視的王啟明也感覺到了一絲暖意。
「那怎麼……有顆星星?我還以為,只有晚上才能看到星星……」
王啟明抬起頭,順著小張目光所至的方向望去,在東方的天空中,一枚比太陽還要耀眼的星子正閃閃發光,在晨霧中拉扯出十字狀的光弧。
「那是金星,啟明星。」
王啟明抿著嘴唇,輕聲說道。
「啊……啟明星,我聽說過,」小張笑了笑,用力地捏了捏王啟明的手背,「王……王老師,這麼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只是張正午再也聽不到這句話了,在王啟明開口回答他問題的同時,監視器發出了尖銳的警報聲,那道顫抖的折線徹底平靜下來,與治安官裝甲連接的線路也無力地垂落,治安官依舊濕潤鮮活的眼球上,正倒映著東方天空中那枚緩緩隱沒的星星。
「我叫王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