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準備
「我們放出去的無人機已經捕捉到了冰城叛軍靠近鐵道的蹤影。」
彷彿像命運安排好了一樣,在王隊長駕車駛出冰城區域后,他們乘坐的裝甲車趴窩了,倒也不是出了什麼故障,只是需要更換新的電池,兩人不約而同地提議在這裡休整一會兒。
王啟明站在車頭前方,看著一望無際的闊野,枯黃的土地上沒有一絲其他色彩,即便是裸露在地表之外的岩石,也蒙上了一層沙塵帶來的灰度,這是一片毫無生機的土地,王啟明彎下腰,在地上摳了摳,抓起了一團堅硬的土塊。
對他而言,這是最好的消息了,因為他捏起的並非一把死寂的沙子,而是儘管乾涸卻仍在掙扎的、仍能孕育出生命的土壤。
「他們的攻勢並不急躁,而是穩紮穩打地切斷四季城的退路,牛犇應當明白四季城的軍事力量並不比冰城差多少,但對我們而言,很遺憾,王啟明,」王隊長生硬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我們回去的希望徹底斷絕了,你恐怕真的沒有機會生吃秸稈了,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往其他城市的方向靠攏。」
「是嗎?我們接下來就要變成《瘋狂的麥克斯》那樣了嗎?」王啟明直起腰,拍去了手指上沾染的塵土。
「倒也不至於那麼野蠻,」王隊長顯然看過那部老電影,「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從四年前開始,我們便徹底斷絕了和其他城市的通訊,所以儘管我有邦聯的舊地圖,但我並不能確定它們現在的狀況,如果我們抵達的下一座城市和冰城一樣……」
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但王啟明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王啟明轉頭問道:「那四季城會怎樣?」
「根據四季城現在所處的位置和冰城兵力排布的情況分析,我們發出的警告成功地抵達了,儘管晚了一些,但卻避免了整個四季城落入包圍,」王隊長打開中控台上的屏幕,冷靜地說道,「牛犇也調轉了主力的目標,提前出發的運糧列車,四季城上個季度的糧食應當是保不住了,好在四季城已經斷尾求生,牛犇無法達成他兼并四季城然後用糧食綁架整個邦聯的計劃,但對我們而言,這並非一個好消息,因為四季城轉向往南了。」
「傷亡呢?」
「你不會想知道的。」
王隊長說出了一個數字,這個數字對王啟明而言並沒有什麼實感,就像從小張口中了解到調查隊全體陣亡的消息一樣,冰冷到荒唐。
「我們眼中的荒誕故事,也許就是兩座城市的生死存亡。」
王啟明靠在引擎蓋上,低下頭,盯著從口袋裡掏出的晶元,沾染的血污已經被洗凈,它曾經被至少兩個人用身體藏匿,以生命為代價,終究來到了他的手中。
「那是——」
王隊長從車上跳下,捏著兩個扳手走到王啟明的身邊,正想讓他挪挪位置繼續檢修車輛,目光卻很快被王啟明手中的晶元吸引了。
「砰!」
扳手從手甲中滑落,重重地砸在他的腳上,和堅硬的金屬裝甲相撞,發出一聲巨響,這聲響動也將王啟明從端詳中驚醒,他抬起頭,盯著治安官面甲護目鏡中自己的倒影,輕聲說道:「這是師兄的晶元。」
王啟明不斷地翻面,指肚從細密的針腳上蹭過,彷彿這樣他可以直接讀取到晶元中的內容。
他轉過身,走到車門一側的土包旁,坐在地上,撿起一塊修車的王隊長從車廂中丟出來的鋼板,拂去上面沾染的灰塵,用腰帶里掏出一支改錐,
小心地刻畫起來。
「黃金時代開始的時候,在邦聯議會的有意推動下,每一座加盟城都選擇了他們各自擅長的技術發展路線,期望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消化戰爭中誕生的數不勝數的技術,並將它們運用於民用領域,進而恢復經濟,修復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
王啟明摩挲著手中的晶元,講述著每一個晝夜城人都清楚的歷史,而作為在勝利日當天出生的眾多嬰兒中的一員,他的生命也是從這段廣為人知歷史的起點開始的。
王隊長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出言打斷這個老生常談的故事,他明白,王啟明的講述對象並非自己,而是他席地而坐的身旁,用新土壘起的土包。
「晝夜城最擅長、也是最廣為人知的技術便是計算機,」王啟明吹了吹鋼板上的鐵屑,看著刻出的第一筆,滿意地笑了笑,「這是一種舊時代人類便已經掌握的技術,曾經無比輝煌,當然,現在也很輝煌。」
他眯起眼睛,彷彿又回到了學生時代珍惜的、經常被主科老師挪用的歷史課堂上。
「起初,晝夜城的研究方向僅限於計算機,在努力地消化過戰時的遺產後,老一輩的晝夜城人建設起世界上最宏偉、最漂亮的超級計算機,它可以在瞬間算出一位精於計算的研究者耗費幾天幾夜才能計算的算式,但隨後,因為各種學科的研究對於計算能力的要求越來越高,於是,越來越多其他城市的研究者聚集在了晝夜城,期望那裡的數據中心可以為他們的研究提供便利,一些高校和研究所也乾脆搬到了那裡,在我結束義務教育后,那裡成為了當之無愧的學者之城、科技之城、教育之城。」
「但這一切可不是簡單的堆砌晶體管就可以做到的,」王啟明抬起頭,看著東方的天空,隨著太陽的升起,那裡的金星早已不見了影蹤,「有人說,邦聯的科研其實就是考古,我們生活在一個破碎的時代,每一段從故紙堆中挖掘出的文字都有可能帶來巨大的進展,這話說得有些狹隘,但其實也沒錯,因為讓晝夜城的技術產生質變的,便是一項被『考古』出的技術。」
他撩起袖子,看了看小臂上的插槽,攥著改錐的手沒有停下,繼續說道:「一項曾被運用於幫助士兵操控機器人作戰的技術,通過接駁和轉錄神經中的電信號,建立人和設備間的直接連接通路,讓人不再需要輸入或輸出的設備便能夠直接讀取機器的想法,也能夠讓人的指令毫無阻礙地傳入晶元之中,在舊人類的時代,這只是一種技術暢想,他們叫它『腦機介面技術』,由此誕生出無數的幻想作品,卻被幾十年後的人類在軍需倉庫中輕鬆找到。」
「而這就是它的由來。」
王啟明舉起手中的晶元,對著太陽,精巧的碳板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寶石般美輪美奐的結晶結構,細密的電路已經超出了肉眼能夠感知的精細程度。
「每一位四季城的公民都擁有這樣一塊晶元,它等同於它的主人從植入插槽、插入晶元的那刻開始經歷的一切,」王啟明握緊改錐,用力地向下一劃,鋒芒尖銳的一豎幾乎貫穿了金屬板,「它可以幫助使用著儲存冗餘的、不想回憶的過去,也可以下載資料,幫助人快速學習,這也成為了嚮往四季城的邦聯公民最渴望的身份標識,而它的實際作用,也遠遠大於符號的意義,擁有它,就可以瞬間成為一名成熟的研究員,而對於士兵而言,他們不再需要背誦複雜的戰術書籍,因為知識的獲取是那麼容易。」
王啟明把改錐塞回腰帶里,吹去了鋼板上的鐵屑,將它插在了身邊的土堆旁,光禿禿的鋼板上只有三個大字——張正午。
「午」字的最後一豎筆直地向下延申,像擬南芥堅韌的根系一般,深深地插進乾涸的土壤中。
王隊長微微頷首,向墓碑的主人做了最後的告別,他走到王啟明的身邊,伸手把有些恍惚的王啟明拉了起來,「所以這塊晶元是誰的?果然,牛犇殺了2010嗎?」
「不,」王啟明搖了搖頭,「這是研究員的晶元,規格和治安官的不同,你們的可以直接插在裝甲上,這個只能插在植入的插槽中,它是師兄的晶元。」
「可是你們的晶元應當都被晝夜城收回了才對。」王隊長發出了疑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王啟明仔細觀察著晶元的針腳,抓著它沖著自己的胳膊比劃,說道,「它經歷了一些細微的改造,也許答案就藏在這些電路之中。」
「你不能把它插進去!」
「我又不是傻子,你看這裡,有人焊了一塊小介面,可以被插槽之外的設備讀取。」王啟明轉過頭,沖著車廂喊道,「過來,你不用再裝著汽車導航到處亂跑了,我給你換個好東西。」
……
「我親愛的同胞,當你聽到這段話的時候,我應當已經死了,」牛犇的聲音從機器衛兵的喇叭里發出,回蕩在曠野上,「當我意識到我的存在已經走到盡頭,我的好朋友,幫助我下了一個決定。」
「這個決定來源於謊言,一個讓我膽戰心驚的謊言。」
「當謊言被戳破,我不禁開始思考,邦聯捏造這個謊言的目的究竟是什麼?議長不惜以舉國之力塑造出這樣一個拙劣的謊言,它深入每個人的心中,讓虛偽成為了人的一部分,這份虛無猶如山巒一般砸在我的頭頂,我艱難地抵抗著它的重壓,但我依舊一無所知。」
「我必須把我知道的一切記錄下來,希望你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