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彈射起步

「我們必須去支援他們。」

車裡的治安官沉默良久，解開了裝甲脖頸處的卡扣，在裝甲泄氣的聲音中，他鬍子拉碴的下巴露了出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在冰冷的夜色中凝成了一道筆直的白霧，他再次哈出一口白氣，對著王隊長說道，「情況很緊急，這裡恐怕只能交給你了。」

另一名治安官已經將十五名取水隊員的屍體擺在一起，正在往車邊拖拽那台被王啟明拆開的機器衛兵。

「可是師父，這些取水隊犧牲的隊員怎麼辦？」

聽到車裡治安官的話，他停下了動作，抬起頭，問道，「我們不能讓他們暴屍荒野。」

王啟明大致聽出了兩位治安官的關係，像極了他兒時看過的舊時代電影中工人們老帶新的互助，這種傳承即便是在文明崩潰的年代也依舊在人與人間傳承著。

「活人重要還是死人重要？」

年長些的治安官發動車輛，氙氣大燈將前方的夜路照得猶如白晝，他的搭檔遲疑了片刻，回頭看了十五名取水隊員死亡的現場，登上了車，「他們只能讓他們兩個送行了。」

車裡的兩名治安官和車外的人用目光做了短暫的告別，緊接著，輪胎在沙地里轉動起來，在揚起的風沙中，他們的車輛朝著來時的方向離開了。

他們的影子逐漸消失在夜色中，只有依舊明亮的氙氣大燈標明了他們的位置。

「王隊長，」治安官的聲音從王隊長胸口的對講機中傳出，隨著那輛離去的裝甲車越開越遠，他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飄忽，「王啟明先生不是這次行動的正式隊員，你最首要的任務就是保護他，這裡就交給你照看了，如果天亮時沒有看到信號，請務必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四季城並通報這裡的情況，外勤隊伍的配車後備箱里有足夠支撐——」

聲音戛然而止，兩名治安官已經脫離了隨身對講機的通訊範圍。

王隊長沉默片刻，把王啟明扶上了車，拎起年輕治安官留下的油桶，將汽油澆在了十五名死者的身上，做完這一切后，他也上了車，坐在駕駛座上，一隻手握著車鑰匙，靠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車內陷入了沉默，直到沒有裝甲保暖的王啟明實在忍不住了。

「有點兒冷，老王，車裡有空調吧。」

「自己開。」王隊長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我不是被禁止接觸所有聯網的設備嗎？」

王隊長的頭盔嚴嚴實實，但王啟明分明覺得他隔著護目鏡瞪了自己一眼，治安官無奈地在儀錶盤上找到了空調開關，擰動旋鈕，伴隨著空調聲音的響起，車內的溫度迅速地升高起來。

「你的裝備，和他們不太一樣吧。」

王啟明靠在車窗上，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的槍可以突破那些機器衛兵的裝甲，但取水隊的隊員們面對它們卻毫無招架之力。」

王隊長搭在空調旋鈕上的手僵住了一瞬，車內的溫度迅速升高到難以忍受的地步。

「你這是準備滅口嗎？老王？」

「手滑。」

王隊長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調低了溫度，躺回了椅背上。

「你在擔心，擔心以四季城治安官的配置無法擊潰敵人，你的心裡也沒底，你擔心襲擊勘察隊指揮官的就是機器衛兵……或者和它們一樣難纏的對手。」

王啟明轉過身，在座椅的後方摸索起來，王隊長沒有回應他的揣測，很快，「咔噠」一聲，從駕駛室通向後背箱的擋板被打開了。

一股冷氣撲面而來，王啟明打了個冷戰，仔細地觀察著車廂內的東西。

一堆塗著綠漆的木箱整齊堆在角落，上面蓋著四季城糧食儲備的戳，與它相鄰的另一角，足以武裝一支十五人小隊的槍支與其他武器被鎖在牆上，兩套摺疊起來的太陽能收集裝置擺在中間，旁邊放著一台簡易的凈水器，除了其他的一些雜物，在靠近座位靠背的隔板上，一隻金屬的儲物箱掛在掛勾上。

「你覺得他們必須有你的增援，你受過的教育告訴你必須去幫助戰友，」王啟明伸出手，夠向那隻掛在隔板上的金屬箱，但無法抵抗的裝甲卻將他的胳膊攥住了，不得寸進，王啟明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王隊長的護目鏡，「可是你卻不得因為保護平民的任務留在這裡，除了擔憂什麼都做不到，就像你這四年來，每時每刻都在懊惱的，為什麼晝夜城發生變故時你不在你視為父親的議長身邊一樣！」

「我沒有——」

「你已經承認了。」

王啟明笑了笑，鉗住胳膊的手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鬆開了，他輕輕朝前一探，挑開了儲物箱的卡扣，摸出了被海綿墊層層包裹的東西，即便他的電工手套攥得再緊，被握在手中的藍色光芒卻能夠從任何能夠穿透的縫隙透出，甚至透過了他的胳膊，把手腕染成了藍色。

他張開手，掌心中躺著的，赫然是一枚和機器衛兵的核心一模一樣的電池，只是它更加飽滿，更加明亮。

「我猜得果然不錯，治安官的配車裡裝著遠超出城任務所需的物資，他們早已準備了和城市失聯后荒野求生的預案，這裡面怎麼會少了能源這個最重要的物資呢？」

「你想幹什麼？」

王隊長的心裡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挺直腰背，面對王啟明。

「你不要忘了我是幹什麼的，」王啟明打量著駕駛室內的陳設，思索片刻，從頭頂拽下了一塊觸控板與屏幕，「我只是在剛剛讓你開空調的時候想到了一個問題。」

「什麼？」

「我之前好像已經接觸過聯網的設備了，虱子多了不怕咬，這是齊山告訴我的俚語，他會好多俚語，我懷疑他第十農墾區主任的位置就是靠給別人教俚語拉的票，」王啟明一面胡扯，一面用手指在觸控板上敲擊起來，他似乎對這個系列的設備有些陌生，動作有點兒滯澀，但很快就變得流暢起來，「反正在你的認知里，我已經是一個……呃，法外狂徒了，倒不如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

隨著屏幕上彈開一個個嶄新的窗口，他的右手已經快得和記錄儀的影像中躲避子彈的機器衛兵一樣，一項項陌生的功能被打開，這輛甚至有些可愛的治安官配車在轟鳴聲中露出了支撐它馳騁曠野的獠牙。

「我們不能待在這兒，這裡已經亮了兩次信號彈，我們和那兩個治安官都留下了車轍，」王啟明一邊操作屏幕，一邊說道，「如果襲擊指揮官的敵人不只一股，我們恐怕會成為第二優先的打擊目標，而且如果他們都被全滅的話，我們在不確定鐵軌狀況的情況下，靠這輛小車，跑不了多遠。」

「你——」

王隊長看著突然活躍起來的王啟明，一時間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你結巴啦？」王啟明向他伸出手，「給我。」

「把什麼……給你？」

「拿來吧你。」

王啟明一把奪下了他手中的「車鑰匙」——一枚符合邦聯曾經規格的制式晶元，他打開車門，跳了下去，走到了那台被拖行到車旁的機器衛兵旁。

洞開的胸甲下裸露出被扯得亂糟糟的導線，在車輛燈光的幫助下，王啟明找到了被他拽斷的兩根，電焊的火光亮起，他眯著眼睛，闊別四年的習慣被迅速喚醒，他握著晶元劃過機器衛兵裝甲的稜角，一處處焊點脫落，這枚「車鑰匙」被迅速地焊在了機器人的線路上。

等到王隊長意識到車鑰匙沒了的時候，機器衛兵的胸口已經被重新封好，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塊從車廂里找到的新電池。

「砰！」

車門被重重地關上，王啟明摘下左手的手套，用力地搓了搓被凍得通紅的臉，雙手一邊摩擦，一邊活動著被凍僵的手指。

「來，讓我看看……」

他的雙手搭在觸控板上，跳動的指尖中透出一種無法掩飾的雀躍，彷彿一個斷肢多年的人找回了那雙屬於他的手。

「嘖，有種打遊戲的感覺，」在王隊長錯愕的護目鏡的注視下，躺在車邊的機器衛兵以一個種其僵硬的姿態完成了一次仰卧起坐，「關於戰鬥的程序一般不會被放在指令晶元里，你說是吧，老王？」

「是……啊？」

「彈艙的開啟許可權……夜視儀的視野共享……嘖，一座屎山。」

「什麼山？」王隊長只是瞟了一眼屏幕，就被上面密布的紅色感嘆號驚掉了下巴。

「我是在說那些搞軟體的人，」王啟明看向窗外看起來有些小腦不健全的機器衛兵，輕聲說道，「走兩步。」

「轟！」

機器衛兵的身上亮起藍色的紋路，那是它自檢合格的標誌，坐在地上的機器人猶如牽線木偶一般，猛地直起了身，赤紅色的獨眼隔著窗戶凝視著車內的兩人，遍布全身各個角落的彈艙同時打開又很快關閉，它的膝蓋微微彎曲，在車輛的劇烈搖晃中，已經躍上並趴在了車頂上，進入了備戰的姿態。

「你修好了它？你是怎麼做到的？」

「你管我是怎麼修的，能用就行，你不是擔心他們火力不足嗎？現在足了，」王啟明從口袋中掏出那枚從機器衛兵里卸下的晶元，在王隊長的面前晃了晃，又揣回了兜里，「而且你不用擔心它會突然發瘋，這些機器，在晝夜城人的手中，會比最聽話的羔羊還要順從。」

「你是要讓我去……救他們？」

王隊長的聲音透出一絲遲疑，一絲難以置信。

「這批機器衛兵的載彈量比尋常的那些型號高出了不少，我現在倒有些相信它們是戰前的產品了，」王啟明說道，「既然你對保護平民的任務很不滿，我也不想吃臉色，那就走啊。」

「我明白了，謝謝。」

「怎麼你還婆婆媽媽起來了？還愣著幹什麼，快開車啊。」

王啟明向前努了努嘴，將屏幕拖拽到風擋玻璃中央，從公共頻道下載的地圖迅速展開，等高線勾勒出水域的邊緣，在代表他們的綠點隔著湖泊的正對面，一枚紅色光點正在劇烈閃爍著，標註出勘察隊隊長遇襲的位置。

圍繞著湖泊，剩下六枚迅速移動的黃點正在向戰鬥發生的地方靠近。

王啟明在屏幕上指了指，在等高線標出的山巒間，紅點的正上方，一塊綠色的地塊被勾勒出來：「而且出於對我的保護，這場危機也必須得到解決，我要去看的那塊試驗田，就在他們的北面三十五公里。」

他一把推向換擋桿，這輛車和它來時經歷的危險駕駛一樣，在引擎的轟鳴聲中彈射起步，但這一次，王隊長的反應並沒有半點兒猝不及防，他接過了檔把，趁著這股彈射的盡頭，白色的小車飛躍過前方的沙丘，車前的大燈在懸空時打開，將黑夜照成了白地。

王啟明分明聽到了一聲笑聲，王隊長握著中控台上的遙感，盯著倒車鏡，按下了遙感上的按鈕。

一枚拖著藍色火焰的曳光彈從裝甲車側面的洞口射出，落到了湖畔取水隊的營地中，下一秒，衝天的火焰將倒滿汽油的營地吞沒，連帶著那十五具屍體，一齊化為灰燼。

王啟明在後視鏡中看到了這一幕，搖了搖頭。

「這對死在外面的人來說，是最好的結果了。」

王隊長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王啟明扭過頭，看著將油門踩到底的治安官，他調整好空調的溫度，說道：「你眯一會兒吧，以現在的速度，半小時內就到了。」

「啪！」

在湖對面，一枚信號彈緩緩地升起，在空中綻開了三朵紅花，有人替來不及開信號強的受襲者呼叫了增援，這也代表，最近的治安官小隊已經加入了戰鬥。

機器衛兵共享的視野在屏幕上佔據了一角，被綠色籠罩的熱成像畫面中，湖面平靜，四周也沒有人煙，王啟明打開公共頻道的音頻，此起彼伏卻秩序井然的交談聲在車廂內響起。

「我已加入戰鬥，敵人數量眾多，請注意沿途陷阱。」

「我們還有七分鐘左右車程抵達，從西路靠近，請為我們指示方向。」

王隊長舉起車載的對講機，深吸一口氣，按下按鈕。

「撐住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