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母親與兒子
一個晨光乍現的早晨,大街還在沉睡,城市惺忪著朦朧的睡眼,將醒未醒的時刻。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碾過大路和廣場,到達泥濘的鄉村小路。在陽光初露霞光,天際一片清朗之後馬車在一座農莊的入口停住,從馬車裡鑽出一個帶著紗巾的女人和一個七歲左右的孩子,孩子被女人有力的雙手橫抱著,孩子那頂黑sè的呢絨帽子掉在地上,露出一張可愛的娃娃臉,緊閉著的眼睛上長著長長的睫毛,粉嘟嘟的肉感的小嘴撅著,在母親溫暖的胸脯上做著美夢,露出天使一般甜甜的笑容。看著孩子天真無邪的笑容,那雙罩在紗巾后的大眼睛濕潤了,做母親的又怎麼捨得自己的孩子受苦了?每當孩子歪著腦袋使勁往自己懷裡鑽,抱著自己的脖子大笑不止,銀鈴般悅耳的笑聲足以驅散所有的yīn霾,她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棉花一樣柔軟,是冰也會融化掉了,她是多麼想帶著兒子從此遠走他鄉,隱居山林,讓所有的糜爛的宿怨深深被埋葬吧,隨著那遠去的逝者一起安息,再也不要試圖打擾活著的人,尤其是心愛的像珍寶一樣的兒子,她不願意他用一種不健康的方式長大,他那麼可愛活潑,她多麼希望他像別的孩子一樣被捧在手心裡,告訴他要做一個誠實,有出息的好孩子,但是她是多麼的痛苦,一邊告訴兒子要堂堂正正,誠實勇敢,做一個讓人喜歡的人,一邊悄悄將仇恨埋進那顆天xìng善良的心裡。她多麼痛恨自己,不是沒有發現兒子的變化,那顆原本純潔的眼眸已經時不時閃現出仇恨,對一隻惹他生氣的小貓,一隻偷他糖果的老鼠,欺騙他的僕人,他都透著不同別的孩子的審視的目光,仇恨的心態,這些都是自己教給他的。母親的任何一個行為都是孩子的榜樣,自己故意教會他仇恨與報復,這是一件自豪和正義的事情,理所當然的維護自己利益的唯一手段,將一切對可能影響他走向正途的人遠遠的譴責打發,以此告訴孩子什麼是被保護的,什麼是被傷害的,他被徹底引向了歧途。
年輕女人將孩子抱進屋子,想讓他再睡一會。但是她的手剛一抽離,孩子就像小貓那樣依戀過來,在夢裡拉著她的手叫「媽媽」,於是她就著孩子的臉隨意躺在枕頭邊陪著他。
「夫人,客人到了。」管家沙啞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女人一個激靈,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下清醒了。她很快的梳洗打扮了一番,邁著從容優雅的步調走出房門。
「沙琳,見到你很高興!」一個穿錦繡長袍的男人起身向女人鞠躬致敬。
「雅尼克,好久不見,你看起來jīng神不錯。」女人屈膝回禮,和叫雅尼克餓男人一起圍桌坐下,僕人早已奉上熱茶。餐桌上擺著一盆金黃sè的雛菊,正午的陽光從窗戶口爬進來,白sè的光斑落在桌面和花瓣上。
「我們從小就認識,我每天都那樣,數十年如一rì。」雅尼克懶洋洋的說,眼光卻透著jīng明,還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你還沒結婚。」
「結婚有什麼好?」
「你送了只狗給卡桑德拉王子?」
「商人和權貴打交道是生存之道。」
「你聽說了我和他的事情了?」
「美女和有權勢力的男人常常牽絆在一起。」
「你根本不了解!」沙琳有些惱火的說,神情十分痛苦。
「他強迫你?」雅尼克終於嚴肅起來,眼睛微閃著怒火。
「不是的。」沙琳深呼一口氣,「我是求你幫忙的。」
「你說吧,不要說求不求的?」
「我想請你收我的兒子,柏耳克為養子,他什麼也不要,只要你照顧他,保護他,喜歡他就行了。他是一個好孩子。」沙琳艱難的說出了她的請求,彷彿是要將她身體的一部分生生隔離一樣,眼光閃著淚花。
「沙琳,我照顧柏耳克,你要去哪裡?」雅尼克朋友的臉上看到不祥的神sè,感到十分不安。
「我病了,病的十分嚴重,大夫說是肺炎,我已經活不到今年的冬天。柏耳克只有我一個親人在世上了,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能找誰幫忙。溫莎家的財產和土地都留給柏耳克,他需要一個可以信賴的監護人。」沙琳皺著眉頭說。
「沙琳,肺炎不一定會有事,我帶你出海,到可以治好病的國家去,帶著柏耳克我們一起離開這裡。」雅尼克握住朋友的手,憐惜的溫柔的說。
「不,我不能。雅尼克,你在這裡住兩天吧,柏耳克將一直住在這裡,如果你答應收養他,他以後是你的孩子,再也不是溫莎家的。溫莎家族古老高貴的血脈在柏耳克這裡中止,回城后我就宣布孩子的死訊,他感染風寒,高燒不退,沒兩天就去了。」沙琳顫抖的近乎冰冷的說。
「為什麼非要這麼做?我收養他他依舊可以姓溫莎,他以後會生孩子,將溫莎家的血脈傳承下去。」
「做溫莎家族的孩子是一種詛咒,讓這個詛咒中止吧。我不忍心看到溫莎家族的後代再遭受同樣的折磨。」
「是什麼事情?」
「這是溫莎家族沿襲的仇恨,我多想帶著柏耳克一走了之,但是溫莎家族的亡靈不會原諒我的,這個孩子是最後復仇的希望。溫莎家族為了這個世世代代的仇恨,已經付出不少的鮮血,時至今rì只剩柏耳克這唯一的血脈了,這個家族的使命不管是正確還是錯誤,不能由我來掐斷,但是由我來結束最後一代的使命。柏耳克如若有孩子以後不姓溫莎,溫莎家族的仇怨也就不用繼承下去。但是可憐的柏耳克,他的使命還要繼續。」沙琳蒼白的臉頰滿是痛苦的淚水。她走到窗前,顫抖的厲害的一隻手緊緊抓住窗欞,滿是悲傷的眼睛望著天空,看到的全是絕望,群山在浮雲下熠熠生輝,但是卻沒有一點溫度。
雅尼克皺著眉頭,心痛的望著那個消瘦的女人的背影,在那層眼光的照耀下,顯得多麼美麗聖潔,但是在那層光環下卻隱藏著不為人知的苦難。他從不知道她的痛苦,她的痛苦都是那個她愛的那個男人帶給她的,如果當初自己不那麼輕易放手,也許一切又會不一樣,但是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葯。為了掩飾痛苦,雅尼克借口去了柏耳克所在的房間。
望著這個可能被仇恨淹沒的孩子,雅尼克感覺到一層深深的悲傷。如果沒有仇恨該有多好!既然仇恨可以產生,也可以化解。這個念頭在雅尼克的心裡一閃而過,帶給他一絲希望。如果將來這個孩子交給自己撫養,他一定要讓這個孩子得到幸福。雅尼克因為這個想法,臉上露出了不切實際的,沉溺在幻想中的笑容。這一刻,他只是一個毫不設防的慈父,為自己曾經心愛的女人犧牲的情人,而不是世人眼中富有jīng明商人。
農莊是溫莎家族的秘密產業,坐落在四面環山的平原。平原里坐落了上百戶的人家,大大小小的紅sè磚瓦房密集的挨著,每家每戶門前屋后種滿果樹,楊柳,蜜蜂和蝴蝶在家門前的花叢里起舞,家禽踱著方步在院子里覓食,老人和婦女坐在院子里織布,或坐在井邊汲水聊天。三五戶人家聚集在一起形成大小不等的聚落,聚落之間連接著池塘,河流,渠道,菜園和良田,泥濘長草的田壠像條青sè長蛇蜿蜒在稻田中間,垛口處堆著高高的玉米桔梗,燃燒的麥稈向上冒著長長的青煙。河流上游放著一台汲水的筒車,幾個穿粗衣麻布的漢子圍在周圍忙活。一頭髮情的青牛在草地上奔跑,附近吃草的羊群被嚇得四處逃竄,路過的野狗站在高地上觀望。在這個環境清幽,質樸的鄉村,雅尼克陪著沙琳和孩子經常駕著馬車出門溜達,或者在道路平坦的小林子散步,要不就和當地的人聊天,品嘗自產的農產品和酒水,幫助沙琳母子倆的同時,自己也得到了安寧。沙琳眼眸間的戾氣和悲傷化解了不少,以至於他認為情況在好轉,但他馬上就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時近秋天,天氣秋高氣爽,在附近的麥田裡散步是十分舒適的,這幾天他們經常去那塊寬闊的麥地里走走。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雅尼克,沙琳和孩子像往常一樣,一起走在那片金黃sè的麥田裡,左右都是比高出他們許多的麥子,山風把一塊塊麥田吹得東倒西歪,發出沙沙的賣浪聲。雅尼克思索著怎樣說服沙琳以後留在自己的身邊,完全沒有發現心愛的人臉上,從早上起就布滿了yīn霾。山風變得劇烈了,雲層將太陽遮擋了,但是天sè依然明亮。
「雅尼克,風變大了,你回去拿幾頂斗篷來好嗎?」大風把他們的頭髮和衣服使勁的向上撩起,沙琳捉住一縷掉下來,罩住眼睛的頭髮,雅尼克被她那對充滿野xìng的眸子迷住了。看著她瞪著眼睛看著自己,紅潤的嘴唇扯著迷人的微笑的樣子,雅尼克覺得幸福極了,心頭有匹烈馬在狂嘯,心像初戀的年輕人那樣砰砰的直跳,忍不住臉紅到脖子根。看著他微微失神的大男孩的天真樣,沙琳難得好心情的大笑起來,她那充滿誘惑的爽朗的笑聲,感染了路邊的草木,使得一切的風景都變得生機盎然起來,風吹得更加猛烈了,幾乎將整片的麥子壓到在地上。沙琳抱著兒子坐在一塊草地上,輕輕的唱著童年的母親唱的歌謠,美妙的歌聲像是黃鶯出谷,有如天籟,充滿了母xìng的光輝。雅尼克聽到她動人的歌聲,又戀戀不捨的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她像一個幸福的母親在照看入睡的孩子,臉上洋溢著溫馨的微笑,不時搖晃一下身子,一縷黑sè的頭髮掉下來,搭在了孩子的額頭上,孩子靜靜地在她懷裡進入了夢鄉。雅尼克感動的熱淚盈眶,他彷彿又回到母親將自己摟住,依偎在她胸前的童年的時光。他快步離去,想要快點重新回到她們身邊,心裡暗自咒罵多變的天氣,不重要的斗笠,這些統統妨礙他感受那份不似人間的幸福,恨不得背上能長出翅膀,讓他瞬間就能回到她們母子身邊。他愛她們,而她們也需要自己。
當雅尼克重新回到這片洋溢著幸福的麥田,他發現只有柏耳克小小的身體,像貓似的蜷縮在一堆麥草里,安靜的睡著的小臉上還帶著微笑,雅尼克將他的抱在自己懷裡,粗大的手指輕輕撫摸他柔軟的髮絲,那裡彷彿還殘留著他母親手心的溫暖,事實上已經被風吹得一片冰涼。雅尼克心裡像涌動了一波又一波cháo水,疼得厲害,嗚嗚的像個孩子似的哭泣,男人的胸膛劇烈的呼吸,溫熱的淚水滴濕了孩子的臉頰。四周一片寂靜,只剩下狂風在麥田裡呼嘯。他敏銳的傾聽著周圍的響動,模糊的眼帘拚命想看清附近的事物,是不是自己誤會了,那個心上的女人只是離開一會兒,只要自己耐心的等著,她就會像剛才一樣,洋溢著幸福的笑臉出現在身邊,嬌嗔的讓自己再去拿點別的東西過來。然而他一直等到夜幕四合,蟾蜍在麥田裡呱呱的叫,野雞飛上樹梢的窩裡,漫天的星斗像無數燈花那樣照耀在天空,他期待的女人也沒有再回到他身邊。柏耳克沙啞的哭聲響起在麥田之上,讓這個夜晚顯得格外凄涼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