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3)余嵐:1個非同尋常的決定
2005年1月18-21日
採訪電話是余嵐準備去上課的時候打到辦公室的。對方聽上去是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女人,嗓音溫柔,說話禮貌,自稱是省台衛視一檔讀書欄目的編導。問過她是不是余嵐,她確認后,對方說明來電意向:讀書欄目正在進行一期聚焦省內民間寫作的訪談節目,節目組的人翻到了那篇她投在文學雜誌上的小說,看過她的簡介后,跟編輯要來了她的聯繫方式,想請她聊聊對寫作的看法,以及為什麼而寫作。
她不想接受這樣的訪談,一來她的寫作一開始就是半地下式的,她也不想主動將它呈到檯面上廣而告之,二來她自感對「為什麼要寫作」這樣的宏大命題持謹慎態度,怕說不好:說小了,容易淪為私密性的個人感悟,說大了,不免又是一通淺薄的泛泛之談。
「余老師,聽起來您是個很謙虛的作者。但我覺得,您不必有太多顧慮,就說出您寫作時的真實想法和狀態就好。」電話那頭委婉的勸說,「您知道,很多人都喜歡讀書,但因為喜歡讀書轉而去創作、還能堅持下來的人就很少了。我們這樣的讀書節目,其實節目經費少得可憐,找到一個適合的訪談嘉賓不容易的。
而且,這到底是一個省級電視台的節目,您上我們的節目,也多少能提升您的知名度,對您之後的文學道路是有幫助的。」對方說話時,並無任何高傲的口氣,反倒讓她覺得自己剛才的婉拒有些傲慢了。
最終余嵐答應下來,對方定下了要過來的時間。此時上課鈴響,余嵐趕忙去到教室里。
該不該讓節目組來學校呢?學生做題目的時候,她靠在講台一側的窗戶邊,回想自己剛才答應對方是不是過於貿然行事了。採訪地點雖定在了辦公室,但巴掌大的小鎮上,這種事情一旦被人看見,免不了要被說上一番,傳到秦源那裡更是早晚的事情。然而真的有必要顧慮這些嗎?過去的兩個月,她已經走了很遠了。
周銳和她告別的那天,加速了她的轉變。她也不知道為何這種轉變來得如此劇烈。
她開始將更多的時間來投入寫作,小鎮周圍,她所經歷的人與事,都成了素材,經過變形和重塑的內在經驗,悄無聲息融進了她的寫作中。寫作也成了她對抗庸常生活的利器。她不想生活在這一潭死水裡,寫作成了拯救她的唯一途徑。過去的幾個月,她又有兩篇小說成功發表在雜誌上,其中一篇是第一次投稿的那家文學雜誌,另外一篇則被另外一家人文雜誌收錄。
眼下,她又開始寫新的短篇小說了,是那家人文雜誌編輯的主動約稿,命題不限,隨意發揮。這次,她不再敘述她家庭生活的無聊與苦悶。她想把和周銳——這個陌生來客——的幾次對話,寫成一篇小說,小說的名字她暫時稱作《異類》。
完成後可能會有更好的名字,但也許就是這個名字了。她甚至想過這次的小說將只有兩個人的對話,從一場場漫長的對話中,兩個角色開始漸漸熟絡彼此。最初,角色之一,一個身居小鎮的女老師可能還對著自己的夢想遮遮掩掩,後來,在一個外來者的啟發下,她越來越坦誠和認真地面對自己的想法,挑戰小鎮刻板的習俗生活。在他到來之前,她一個人孤身面對這裡每一個勸她的人:你不要再寫那些暴露家庭隱私的醜陋故事,你應該專心回到家裡,準備相夫教子,乃至安胎備孕;你的生活要好過太多鎮子上的女人了,老公沒打過你,
也沒有生活壓力,一切都那麼完美,你沒有理由不高興和不幸福……如果她想聽,每一個人都可以對她說出許多這樣的陳詞濫調。
儘管大多數時候,她都漠然視之。可感覺自己孤立無援的時候,她也難免滋生懷疑:即便她堅信自己的理念是對的,那又能如何呢。沒有人安靜坐好,請她上講台對自己的理念詳細闡釋。在這裡,根本不存在平等的對話,遑論兩方就彼此的理念展開激辯了。她如果繼續堅守自己的這一套,她會永遠一個人孤軍作戰。他來了,在她受盡這種不平等的對待以後,他來,只是讓她堅信自己的那一套沒有錯,起碼是值得為之一過的生活,那種珍貴的精神性的生活。只是這裡不容忍她的這套理念罷了。
那一場場美妙的對話,常常讓她恨天色黑得太早,她必須得回家了(她的丈夫會四處詢問她去了哪裡,事無巨細)。談話的最後,發生在火車站,其實她是要上課的,但對話中得知,為了能趕上他離開的火車,她特地請了假。她知道,送他離開后,她又要一個人了。但她還是假裝很開心,只是最後,她走遍了之前幾天內她們對話時經過的每一處地方,一路下來眼中泛著瑩瑩淚光,直到看到了自己的家,她用紙巾擦乾了自己的眼淚,佯裝一切從未發生。
這篇小說的寫作速度極快,那些新鮮的回憶和敏銳的感受,像是早已經存放在她的記憶中,只等她小心翼翼提取出來。她將這篇稿件寄到了那家人文雜誌社。這次她甚至不像第一次那樣,期盼著編輯的來信。彷彿只是寫出來就足夠了。她不再有意識地對抗秦源,她希望他會認為,他在那個帶她去市裡的周末所做的一切都起了效果。
他所堅信寫作毀了她,如果現在還沒有完全毀了她,遲早,寫作也會讓她想入非非,神經衰弱,脾氣古怪,動搖家庭關係,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將不能感受到任何幸福。好的,她開始在他面前呈現出一種他理想中的她:一個「正常人」該有的一面。
這個採訪,會讓現在她竭力維護的這一切被打破嗎?下課的時候,她在廊道里遇上了楊羽鍾。得知楊羽鍾接下來也沒課了,她邀他去校園走一走。
「余老師,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兩人在草坪前散步時,楊羽鐘關切地問。
「我接到了一個採訪,是省里的電視台。」
「這是好事啊,關於什麼的,教育嗎?」
「關於寫作。」躊躇再三,余嵐對他說了實話。楊羽鍾瞪大眼睛,愣了片刻,真誠表達祝賀:「余老師,你可以啊,我就覺得你這人平常看起來雖然低調,但總覺得你身上藏著一股什麼東西,有一股不甘心的樣子,原來你一直都在寫作,是寫什麼?」
「小說,短篇小說。」
「你現在寫出了成果,電視台都來找你了,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不知道,其實是秦源,他不想讓我寫。去年,他無意間看過我在家寫過的一篇小說,他覺得裡面的很多內容是我在影射他,說這種東西要是發表了,會很丟人。所以一直到後來,我都在辦公室里偷偷地寫。但是前段時間,他發現了我的小說發表了。如今,我們的關係剛剛緩和,現在要是接受採訪,恐怕會帶來很多麻煩。」
「那你心裡更在乎什麼?」
「在乎什麼?你說秦源和接受採訪之間?」
「秦源和你的寫作之間。余老師,下面我要說的,不是有意挑撥你的家庭關係,我是想告訴你,有些事情本來就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說完,楊羽鍾突然苦笑起來。
「你怎麼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這話高高在上的,我剛才勸你要爭取,是那麼堅定。但輪到我自己呢,我常常覺得自己很軟弱,很沒用,果然知易行難。不說我了,余老師,我希望你能去接受採訪,你有什麼憂慮,我都可以幫你。」
「我在電話里答應將採訪地放在學校,學校人多口雜,難免出現問題。」
「主要還是擔心被秦源看到吧。不如這樣,採訪的那天,你直接讓節目組去我家,你也去我家,接受採訪不就好了?」
「佔用你的家,不太好吧,採訪前前後後應該要花的時間挺長的。」
「只要能完成你的採訪,我無所謂的。我是單身漢一個。如果你擔心去我家有什麼問題,你就隨便帶點教材過去,萬一遇見人問起,也好有個說頭。」
楊羽鐘的周全讓她放心,她決定給節目組打電話,變更採訪地點。
兩人回辦公室的路上,她問楊羽鍾收到過周銳的消息嗎。楊羽鍾說沒有,打電話也打不通,接著他感嘆還挺懷念和周銳一起看碟的日子,只是下次再有這個機會不知猴年馬月了。
看來,周銳的秘密一直都只是告訴了余嵐。楊羽鍾對他哥做了什麼,一無所知。
下課後,她有意騎著自行車繞了一段彎路,她突然有股衝動,像自己筆下的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將她和周銳曾經獨處過的地方一一看遍。她在她的筆下活了起來,又從她的筆下出走介入到現實中去。
當她從蘆葦盪走到停自行車的路邊時,看到老薑騎著一輛二八大車正從後面往前趕來,朝她招招手。老薑看到是余嵐,左腳踮地,停下車子,滿頭大汗。余嵐問老薑要去幹什麼,老薑說化工廠出事了,鎮上的老田正帶著一大幫人要找秦源理論,還和化工廠的保安起了衝突。所以他現在要過去看看。她問因為什麼,老薑說自己也是剛接到電話,還不清楚,聽說把保安的眼睛都打出血來了。余嵐讓他趕緊過去幫忙,自己和他一起過去,老薑卻勸她不要去,男人之間打架沒輕重、不長眼,說不準會傷到她。她決定還是回到家。
最近這些天連續在家中做飯,她想起家中的色拉油和鹽都沒了。她先騎車去到鎮上的超市,除了缺的,又買了一些蔬菜和調味品。她挑選白菜的時候,在一旁的肉類區,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翁紅月,她買了很多東西:牛肉、排骨、豬頭肉和豬耳朵,每樣肉都有幾斤重,看起來像是要待客。她叫翁紅月的名字,翁紅月把還沒稱重的肉放到櫃檯前,讓收銀員先稱重,隨後疾步走到余嵐面前。
翁紅月看起來心情很好。
「有幾個朋友要來家裡吃飯,怕不夠,所以要多買點吃的。」還沒等余嵐問,翁紅月率先開口解釋。
「你原來可是和我一樣,不喜歡做飯的。看來閑下來,的確是能改變一個人的。」
寒暄了幾句,後面的人開始排起隊來,收銀員催促翁紅月去結賬。她和余嵐再見。余嵐只覺得幾個月的時間,翁紅月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可變得又無根無據,令人摸不著頭腦。
騎車回家的路上,她聽到有幾個人議論著化工廠的事情。看起來三個女人都像是從化工廠的女工。他們不是清遠鎮的人,所以騎車和她擦肩而過時,並沒有注意她。
「這廠里這幾天是真不太平。先是翁紅月找秦總索賠,接著辦公室莫名其妙被人砸了,現在又鬧出一個自己得了病訛上的,真替秦總覺得流年不利。」其中一個女人說。
「誰讓他這麼能幹,還這麼有錢啊。誰有錢,大家就眼紅誰,就要給你找麻煩。」另一個女人決然地說,對自己的結論不容置疑。
她們的距離越來越遠,她什麼都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