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就此別過
林芮跟家人走的那天,沒有下雨。
乾坤朗朗,光芒四射,深秋的景緻一如往常,這樣的日子適合攜手佳人,進入洞房,或者把酒臨風,放浪形骸,或者三五成群,縱情扯淡。反正適合做點積極向上的事情。可是我的心裡卻陰暗逼仄,痛無以言表。
林芮坐在輪椅上被前岳母推著走在前面,後面跟著拎著大包小包的前岳父和哥哥。我躲在遠處偷偷地看著即將離我而去的妻子,雖尚未遠去,但已開始陌生。
我和她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在我與她之間的空間里重現。回憶可以加深人與人之間的愛,但有時卻只能成為傷感的旋律,奏出動人心魄的離歌。
打掃衛生的阿姨說:「小夥子,你該追上去呀!」
追上去?那是追不上的。她不知道,我和林芮的疏離,不是靠追上去就可以擬合的,那不是空間的距離,但是距離必將加劇疏離。
望著林芮的側臉和飄忽的秀髮,我知道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將會越來越遙遠,遙遠到永不相見,如同隔了此岸和彼岸的生死。
林芮走後,我沒有去拿她放在小賣部里的鑰匙。彷彿只要我不擁有兩把鑰匙,我就不會失去林芮。直到很多天後,就是我出了很多次差后,我終於覺得無法再繼續自我欺騙的時候,也沒有必要繼續自我欺騙的時候,我才拿走那把鑰匙。
那是個寒冷的冬天,老天爺鐵青的臉籠罩在城市上空,北風呼嘯著掠過樹梢。人們瑟瑟發抖地在寒風中匆匆而去。這樣的天氣更加適合傷感情懷的宣洩,所以我去拿了走了的林芮留下來的鑰匙。
我把鑰匙握在手裡,不經意間看到冰櫃里冰棍,它們無精打采地躺著,冬天是不屬於它們的季節。我想起,用賣掉鐵鍋的錢買冰棍的事,想起林芮張牙舞爪的樣子。紅太狼原來可以這麼可愛。
「來根冰棍嗎?哇哦,透心涼的那種!」老闆誇張地叫著,像一頭傻驢。我瞥了他一眼,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再到他店裡買冰棍了。
上樓之前,我突然想,林芮明明可以直接把鑰匙放在房間里,帶上房門即可將我與她的世界隔離開,為什麼要將鑰匙放在小賣部?
是的,她不會預計到那個傻驢老闆會叫「哇哦」,會叫「透心冷」,但是她明白這樣小區里的人就會知道我是個離婚的人了。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惡狠狠的報復。而我罪有應得。
我走進房間看到空蕩蕩的房間,林芮帶走了所有屬於她的痕迹,帶不走的鍋碗瓢盆都亂糟糟地躺在樓下的垃圾桶里。就連她給我買的一些衣服也未能幸免於難,一個心中只有恨,沒有愛的人,做起事來真的乾淨利落,這也符合她的性格。
我望著空蕩的房子,彷彿看到自己的五臟六腑全都被林芮掏空,只剩下血淋淋的腔子,疼痛,凄楚。我努力地回想著房間里每個地方,甚至每個角落裡有關我和林芮的回憶。猶如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努力找尋著她的存在。她便是我的魂。
我在房間里的每個地方長久駐足,彷彿這樣就可以把過去守望。我在房間里緩慢地轉悠了一整個上午,又轉悠了一整個下午,終究卻沒能將幸福守住。因為在這份感情中,幸福本就不存在。
兩個人的渴望,變成兩個人的想象,最後變成一個人的失望。
林芮,此生,我們就此別過,永不相見。
暮景緩緩浸染時,我帶著無限的惆悵和苦悶,打開床頭櫃的抽屜,這不是理智的渴求,
而是靈魂的索求。抽屜里孤獨地癱著一個本子,藍色的封面,深邃地若凄寂的海洋。而我從未見過它。
我帶著莫名的激動和迷惑,慢慢地打開它。清麗的藍色字跡鋪陳於慘白的紙頁上。字跡工整,卻顯得稚嫩。是林芮的字跡:
我從遠方嫁到此地,親戚們說這是遠嫁。此地與遠方之間的距離,隨著我與張宇航的爭吵,變得越來越遠。而我在遠方的朋友,越來越沒有朋友味。留在鄭州的幾個室友,也都在婚後遠離鄭州,各奔前程了。她們大都是遠嫁,不知她們的婚姻是幸福,還是如我的般不幸。假如,我跟張宇航回蚌埠會怎樣?我想還好我堅持留在了鄭州,可是在這裡又能怎樣?一樣的舉目無親。
關於我的心事,我跟趙宇航說的最多,可是現在我一看到他就厭惡。這到底是怎麼了?或許我們已經沒有了感情,而且我懷疑我們之間是否擁有過感情。不,一定是有過的,只是我們把它弄丟了。我常常向他提出離婚,可是他以為我只是發發小女兒的脾氣。可他不知道誰會真的拿這種事發脾氣呢!我是真的想離婚。
我厭惡了鄭州,厭惡了工作,更厭惡趙宇航。他媽的,他就是個混蛋,不能以我想要的方式愛我,當初為何要娶我。說我脾氣大,他為啥就不能像個男人一樣容忍我的脾氣呢?媽的,最可氣的是,他是個窮光蛋,沒錢給我買迪奧,沒錢給我買GUESS,沒錢給我買奧迪,沒錢讓我去國外旅遊,這樣的男人怎麼好意思活在世上,死了算了。
可是,我一想到如果他真的死了,心就好痛,為什麼已經不愛了,已經厭惡了,還是會心痛?我不知道自己是犯賤,還是真的犯賤。可我就是會心痛。
最可怕的不是心痛,痛一陣也許就好了,可是我跟我媽說我要離婚時,她堅決不同意。她說如果我離婚了,她在村裡就抬不起頭了,爸也抬不起頭。我爸可是村裡有頭有臉的混子,我不能往他臉上抹黑。
我堅持要離婚,我媽就問我是不是想讓她死。我不想讓她死,可我真的想離婚。想到絕望!
趙宇航,你耽誤了我的一生,你真他媽的王八蛋。所以,我必須希望你死!
明天就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願望就是:趙宇航開車時,出車禍死掉。
這段文字的最下面是一個用紅色的筆寫的「死」字,林芮還給「死」字做了藝術處理:死字很多處向下流淌著血。林芮學過繪畫,這個「死」字被她處理的生動、形象,好似血液正汨汨而流,看得我毛骨悚然!
(是不是男人的理想生活是靠自己奮鬥實現的,女人的理想生活則是靠男人實現的?這是不是幾千年來女性依靠男人的慣性思維?強大的思想從來就不是需要去教的,平時生活耳濡目染即可。有了這種想法的女性,是不是對男人就不再是純粹的精神愛情,而參雜著物質依靠?古代男性套在女性頭上的貞操觀,使女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對命運的軟弱,是無可奈何的依順。當今社會,社會貧富差距的懸殊,刺激了女人的金錢慾望。年輕女性是不是已很多程度上擺脫了貞操觀,但是依靠男性獲得物質享受的思維依舊未變?所以當男人不可靠就想著換一個?而林芮之所以遲遲未那麼做,或許因為她身上還殘留農村相對保守的思想吧?)
看到她羅列的我的罪狀,我覺得自己的確該死。可是她盡然想要我死,我們是夫妻啊,她怎麼能想要我死?心似被細密的金絲網緊緊束縛,絞痛感猛然激起,心灰意冷莫過如此。
可是,可是她說想到我死,心就會痛。我又仔細地看了眼那行字,這是我最後的一絲安慰。我用另外的本子,把所有的字都遮住,只留下那行字。它們在我眼裡熠熠生輝,在我的腦海里無限放大,我告訴自己,林芮還愛著我,深深地愛著我。如果她不愛我,怎麼會一想到我真的死了,心就好痛!只有深愛的人,在對方死後才會心痛。
是的,林芮還愛我,她還深深的愛我。
林芮,林芮,我突然好想她,我要抓住她,可是她已經走了。我想起樓下的垃圾桶,於是狂奔而去。
垃圾桶孤零零地立在路燈下,裡面有被照見的回憶。喉頭湧起一陣燥烈的饑渴感,我急切地扒撿著鍋碗瓢盆,這些都是我跟林芮一起生活過的痕迹。有溫熱的觸感緩緩爬過臉龐。
「啊!」一聲驚恐的叫聲嚇得我雙腿一哆嗦,「哐當」一聲,垃圾桶被我扒翻在地,我的頭鑽進了垃圾桶里。
「怎麼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想起。
「你看那是個扒垃圾桶的流浪漢,好可怕呀!」女人嬌弱的聲音跟我的雙腿一起顫動。
「咦,他的頭呢?」男人問。
「被垃圾桶吃了!」女人的顫音在垃圾桶里悶悶地回蕩著。
「我擦!」男人的驚呼聲響起。此時,我從垃圾桶里鑽了出來,好似在證明方才我的頭只是鑽進了垃圾桶,而不是被吃進了垃圾桶。
「這麼年輕就扒垃圾桶,他一定是太窮了,好可憐。」女人說。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不用可憐他,以後他會更可憐的。走,吃麻辣燙去!」男人說。
男人輕佻的聲音激起了我的怒火,於是我對那個姑娘喊到:「吃了麻辣燙,你還想跑嗎?趁現在趕緊跑吧。」
我抱著鍋碗瓢盆走到門口的時候,剛巧碰到鄰居阿姨,她看著我懷裡的東西說:「喲,小夥子剛買的呀?」
「撿的。」我清淡地說。
「現在的年輕人,都,都這麼會過日子了嗎?」阿姨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回到房間里,被烙上仇恨痕迹的鍋碗瓢盆一一映入我的眼帘,它們混亂地躺在地上,就像我無法將它們的來歷一一憶起的混亂的思緒。看來我對這個家,的確沒有盡到應有的關心。我將它們一一擦拭乾凈,可是卻無法將我和林芮的感情擦拭乾凈。把它們重新擺到各自應該待的地方后,我似乎又看到了林芮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那倩麗的身影只能是回憶的虛影,這虛影一會兒靜靜地忙碌,一會兒變成猙獰的嘴臉,嘴裡喊著:「我要你死!」
兩種心痛交叉不止,攪擾著我的腦袋,最後腦袋也疼痛地厲害。我用酒精(林芮之前喝剩下的)麻醉著自己的大腦,我想把一切都忘記,可是虛影變得更加真實起來,疼痛亦愈加強烈。大概折騰到凌晨某時,突然一個清晰的聲音高喊著:「林芮不愛你,至少現在林芮已經不愛你了,不要自欺欺人了!」
我一怔,整個人都清醒了,是的,林芮不愛我了。我決定把鍋碗瓢盆都扔了。做完這個決定后,我再次變得迷糊起來。我抱著鍋碗瓢盆來到小區門口的垃圾桶邊,正準備把懷裡舊日的回憶扔到垃圾桶里時,突然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哎,你看那人還在那扒拉垃圾桶呢!」
女人走近后又說:「啊,她扒拉了不少好東西呢!」
「你要嗎?」我唇齒不清地說。
「走,去睡覺了。」男人趕緊拉著女人走向旁邊的賓館。
我輕聲地嘀咕著:「吃了麻辣燙,果然跑不了!」
「哐當」一聲,鍋碗瓢盆落入了垃圾桶。我仰頭望著星河疏淡的天空,一顆流星倏忽而過,像有什麼東西從我的心裡一閃而逝。
一個疑問在我腦海里如星子般模糊地聚現:我和林芮是否就此別過?